然而,陆安澜被弹劾通敌叛国之事,过了两日,终究是在京城里传开了。只不过,人人都笑说武德帝英明,原来武德帝一怒之下免了左群的职务,说他这般是非不分,不堪担任御史之职。陆安澜不仅安然无恙,武德帝授命他作为元帅,统领大军,攻占楚国。此番若是顺利攻下楚国,陆安澜的功勋当真是无人可及了。
楚国在陆安澜眼中,那自然是势在必得。如今,有吴越国的宝藏作为军费,军队装备精良,且都是从前跟着他攻打过吴越国的军队,骁勇善战。
大军出发在即,枢密院派遣部队、调度粮草,忙碌异常。陆安澜连续几个晚上到深夜方回家。
这一日,将近半夜,陆安澜回到府中,下了马,正欲快步往正院而去,忽听得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陆大人,请留步。”
陆安澜转头去看,却见是青牛村的赵老儿。因赵思于算学和机械上颇有天赋,陆安澜已经将他召入京郊大营,跟着锻造处的工匠们修习,又因谢如冰也将之视为难得的伙伴,陆安澜便安排赵思住了进来,闲暇时也帮着谢如冰研习新型的武器。赵思领了俸禄,不忍祖父太过劳累,也将赵老儿接到了府中来。
陆安澜停步,转身:“可有什么事?”
赵老儿一双眼睛精光毕现,对着陆安澜行了个礼,不卑不亢地道:“小老儿我有些话,但求陆大人您能听一听!或许对大人有所助益。”
陆安澜有些犹豫,并未立即答应。
赵老儿又道:“与招远将军府有关。”
陆安澜的目光倏地一亮,紧紧盯着赵老儿:“既如此,那老丈前面请吧。”
二人一同入了偏厅,陆安澜请他坐了,道:“老丈有话不妨直说。”
他闻到了些许酒气,这赵老儿是喝了酒的。
“大人明鉴,大人可曾听说过招远将军府?”赵老儿问。
陆安澜看着赵老儿布满皱纹的脸,道:“当然。”
赵老儿继续道:“我这几日在街头巷尾,听到许多关于有人诬告您私通契丹叛国的事情。有人提到,皇帝曾在金銮殿上问起招远将军府之事。仿佛是拿招远将军府之事与你被人诬告之事相提并论。可我担心外头传的话错了,思来想去,只有请大人帮忙。我就想请大人告诉我,当日皇帝究竟是怎样的说辞?”
陆安澜看了赵老儿一眼,缓缓地讲了当日大殿上皇帝对招远将军府一案的说法,完了问道:“老丈觉得有什么问题么?”
却见赵老儿有些茫然,又有些欢喜,起身到了陆安澜面前,跪下道:“老儿我有一个请求,但求陆大人帮我。我本是招远将军府里的火夫,当年在外办差,躲过一劫。若当真陈家还有后人,求大人透露些许信息给我,他们……总该去给将军大人磕个头。我以为小公子早已不在人世,不曾想有朝一日还能听到他的消息。”
说到后面,赵老儿的声音便带了哽咽。
陆安澜双目微微睁圆,一双手紧紧抓住扶手,指节泛白。他深吸一口气,稳了稳心神,问道:“你……说你是招远将军府之人,有何证据?至于给招远将军磕头,他的尸身曝晒半个月,恐怕早已无处可寻吧。”
赵老儿伏跪在地,道:“小人说着一番话,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将军府当日突遭抄没,我只是一个最粗鄙的下人,又何来信物?至于将军的尸身,当日小人侥幸逃脱,买通了衙役,又从乱坟岗搬来一具尸体,将他的尸身换了下来,悄悄化了骨灰,带回乡下老家。如今,就葬在青牛村的山头上。”
陆安澜蓦地站起身来,盯着赵老儿,寒着声道:“你可知你说的是什么?一个不慎,可是要招杀身之祸的。你焉知我就会帮你,而不是杀了你?”
赵老儿也直起了身,老泪纵横:“老儿我实在也没办法了。我一个奴婢,如何能找得到将军后人?只有陆大人,您若是愿意帮我,总能寻到一二。我还是那句话,活到这个年岁,我早已知足。要杀要剐,也没什么。”
陆安澜此刻已经全然冷静下来,负手而立,目光炯炯地看他,道:“你还有些话没说。把你的考虑,你知道的,全部告诉我。”
赵老儿擦了眼泪,看着负手而立的陆安澜,道:“大人明察秋毫。我敢同大人说此事,自是认为大人不会因此杀我。据说,大人您孤儿出身,靠军功升迁至枢密使,然而前段时日被弹劾赋闲,前几日又被诬陷通敌叛国,此间种种,与当日招远将军何其相似!您既不是前朝旧臣,便也不可能是当日陷害招远将军的人。您没有理由杀我。”
陆安澜点点头:“你倒不像个火夫。说吧,还有什么事情?”
赵老儿思忖片刻,终于下定决心似的,说道:“此事事关重大,这世上除了我,想来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将军夫人与小姐,若我没猜错,如今应该尚在人世。”
此刻,陆安澜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情绪,脱口而出:“你说什么?她们还在人世?”
赵老儿点头道:“是的。当年她们没入宫中为奴,后被遣往城郊行宫服役,一年后行宫失火,我见到有人救了她们。当时,我化了将军尸体,带在身边,同时潜伏在行宫周围,只希望有一日能将她们救出。岂料,我晚到一步,有人将她们带走了。”
“何人?”陆安澜的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赵老儿沉默良久,闭目长叹:“当日我不知道他是谁,只能看着他带着人离去了,心中一遍遍回忆他的相貌。直到那日金銮殿上,我才知他竟是如今的皇帝。”
接二连三的陈年秘辛,叫陆安澜脸色微变。他记起赵老儿就是上了金銮殿,见过皇帝后才决定留在京城的。他沉默许久,最后笑道:“你在此胡言乱语,当真不怕我杀了你?”
“这也是老儿我实在无法了,若想寻到夫人和小姐,恐怕只有陆大人才有办法。”赵老儿道。
“那我为什么要帮你呢?”陆安澜一哂。
赵老儿沉默下来,最后苦笑:“也是,老儿糊涂了,喝了酒,只想着请大人帮我。实则,大人不杀我,不将我送给皇帝,我就该谢天谢地了。我只是……觉得苍天不公平罢了!作恶的富贵满堂,为善的坟冢凄凉!”
说罢潸然泪下。
陆安澜站起身来,神色肃穆:“你这事情,万不可再说与第三人知,否则你性命堪忧。”说罢,也不再理他,径自离开了。
只是,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到了正房,才发现手掌都有些微微颤抖。
谢如冰见他砰地推开了门进来,又低声喝令门前值守的丫鬟退下,一张俊脸,面色苍白。
她忙起身过去:“怎的了?可是太劳累了,不舒服?”
谢如冰刚刚走近身前,就被他一把抱住了,他灼热的气息喷薄在她的儿侧,谢如冰甚至感觉到他浑身在微微发抖。
她愣了一下,缓缓伸出双手,紧紧地抱住了他宽阔结实的后背。
陆安澜感受到谢如冰的用力,他手上的力道也不由得加重了。她娇小温软,带着些许沐浴后的清香,叫他终于平静了下来。
第66章 出征 ...
赵老儿的一番话, 给出了更多的讯息。武德帝或许没有诬陷父亲,但是,他很可能知道事情的真相。而自己的母亲与妹妹, 又身在何处?
第二日早朝时, 陆安澜前往崇政殿, 远远地望了一眼佛寺。最匪夷所思的地方,却也是最有可能的。
陆安澜敛了神色,依旧如常安排枢密院各项事务,做好大军出征楚国的准备。只私下里叫人送信给慧远和尚,请他回忆当年府中是否有赵姓火夫, 有何特征。
赵老儿所说, 自然要先一一核验, 若是错的, 或是有人试探陆安澜,也是可能。
眼看就要胜利在望,不可功败垂成。
却说赵老儿每逢初一要去慈恩寺给招远将军上香。这一日,恰逢十月初一, 赵老儿去了慈恩寺, 照旧给长明灯添了油钱,正要回去时, 一旁的知客僧道:“施主您常来此地, 是否心中有所求而不得解?我寺主持今日解答香客签文,不若施主求个签,让主持解一解。”
赵老儿本就在寻人, 听得知客僧如此说,也就求了一支签。可是,看到签文内容的时候,他呆了一呆。
那上面的两句诗,是从前招远将军府的口令。这是前两句,后面还有三句。
这枚签是不是有心人送到自己面前的?
赵老儿将签文紧紧攥在手心里,跟着知客僧入了慧远和尚的禅院。
禅房清雅,檀香萦绕,知客僧退出后,只剩下慧远和尚和赵老儿二人。
慧远和尚眉毛胡须皆白,面容清癯,目光如炬,赵老儿盯着他看了好一会,突然没头没脑地说了三句诗,末了道:“若我没记错,主持二十年前是护院领队。”
慧远和尚听他说完了三句诗,道:“原来你当真是赵火夫,我却是认不出你来了。”
赵老儿过去二十年在田间劳作,一张脸无比黝黑而沧桑,确实变化了许多。
赵老儿忙问道:“可知小公子身在何处?”
慧远和尚微微一笑:“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赵老儿猛地站起身:“难不成竟是陆大人?”
慧远和尚沉默着微微点头。
赵老儿呆了半晌,喜极而泣。就见陆安澜从内室推门而出,面色冷肃。
赵老儿匆匆跪下:“原来陆大人您便是公子!不成想老儿还能再见到您!将军在天之灵有知,必定也倍感欣慰!”
陆安澜将他扶起,道:“你护我父亲尸身周全,得以归葬青山,入土为安,乃是我的大恩人,何须向我下跪?该是我给你道谢才是。”
赵老儿道:“将军对我有救命的大恩,我这不过是报答他的恩情。”
“有一事,我想问你,可知情。”陆安澜问道,“谢明时谢大人当日可曾给你递过信息?”他对此事,依然耿耿于怀。
赵老儿思索片刻,道:“当年我能换了将军的尸首,是有人暗中打点的。可是,我不知那人是谁,为何帮我,我也未曾见过他。”
慧远双手合十,叹道:“公子,既然已经到了此刻,离真相大白之日不远了。所幸,公子心胸宽广,未被旧日仇怨遮蔽双眼。”
陆安澜沉吟半晌,笑道:“确实,很快就可以了结这一切了。”
说罢,又叮嘱赵老儿一切照旧,不可向任何人再透露招远将军府之事。赵老儿无不应允。
十月下旬,大军出征前夜,陆府。
陆安澜回到房中,已是半夜,外头已是寒风凛冽,只屋内烧了地龙,依旧温暖如春。
他一眼望去,谢如冰只斜靠在榻上,穿着家常的袍服,手里拿着一卷书册,等自己回来。
“怎的还不睡?”陆安澜问。
“睡不着。”谢如冰有些不舍。明天陆安澜就要出征,这一去还不知多久才回来。
两人自去岁纠葛在一起,弹指间竟过去了一年多了。
陆安澜抚了抚她柔顺的长发,将她揽入怀中,闻到扑鼻的花香,说:“我很快就会回来的。你在家待着,遇到事情,不要惊慌。我都有准备。”
谢如冰听得他如此说,不禁抬起头来:“可是有什么事情么?”
陆安澜微笑:“会有些事,但都在我的掌握中。”
谢如冰还欲再问,陆安澜已将她手中的书卷拿走,放在一旁,旋即打横抱起她,去往内室。
想到要隔好些天才能再见面,陆安澜这一夜卯足了劲伺候谢如冰。
第二日,大军在神武门誓师,太子亲至,鼓舞将士,一番慷慨陈词后,大军开拔前往楚国。
大周近几年来,武德帝励精图治,与民休养生息,国力强盛,统一南方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吴越国前几年已被灭了,接下来被拿来祭刀的,是离大周最近的楚国。
按照计划,灭楚后,攻打南汉,夺取岭南之地,再进攻南诏,一统天下。
大军出发之日,京中一切正常。可是,谢如冰留意到,陆府已是加强了戒备,护院的数量增加了,武器也换上了最新的。陆午、赵双等人皆是面色凝重,步履匆匆。
她心中暗暗揣测,有些心惊,便向慈幼局告假,称自己生病,需休养一段时日。
大军出发十日以后,三更天,皇宫的方向忽然亮起火光,染红了半个天空,打斗声喧哗声震天,泰半个京城都居民都被惊醒,人心惶惶,一夜未眠。
陆府离皇宫不远,宫里的火势看得清清楚楚。
大约,太子逼宫了。
想到太子若是造反成功,那么,自己很可能就是他第一个对付的人。谢如冰叫来陆午和赵双,问他们应对之策。
“夫人放心,大人早已料到此事,也早已做了安排。太子没有机会对我们下手。”陆午道。
皇宫之中。
武德帝寝殿,帐幔重重,暖气融融,烛火闪烁,极其安静。
武德帝正在安睡,忽听得外头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他猛地坐起身来,大喝一声:“欧阳海,外头怎么回事?”
却是一名年青的内侍从外头跌跌撞撞进来:“陛下,左右禁军打起来了!左禁军要入寝宫来,替换右禁军。”
武德帝这才想起来欧阳海因病已是休息多日。
右禁军负责宫廷内卫,左禁军负责皇城守卫,各司其职。左右禁军都归属于枢密院下,受禁军统领郗弘管辖,但是右禁军统领秦京乃是郗弘嫡系,左禁军统领燕璋则是前任枢密使郭应龙的旧将,燕璋本来最有可能成为禁军统领,奈何陆安澜上位后,用了自己的嫡系郗弘。因此,燕璋对陆安澜、郗弘等人早有不满。
恰逢太子伸出橄榄枝,许以高位,便趁着陆安澜领军出征、京城兵力空虚之时,想着以雷霆手段,夺取皇宫的控制权。
武德帝脸色一变,问:“谁的命令?”
欧阳海脸上愁苦,道:“外头乱糟糟的,奴婢也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