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口呼太子大名,又说这等放肆不敬之话,万氏吓了一跳,连忙“嘘”了一声,按下了女儿的头,道,“你可轻点声儿,我的太子妃娘娘!要是让旁人听到了,免不了好一阵编排。”
“喔……”朱嫣迟疑地应了,只在心里道:还能叫人帮着洗脚?还能这样?回头试试。
万氏见朱嫣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渐渐放下了心。
女儿从前在岐阳宫时,几多慎重,和大殿下相处总是一副如履薄冰的模样;可如今却不似从前那般,事事皆要小心、说话戴着面具,显得率真了些许。这样的性子,必然是被人呵护出来的。想来,太子殿下不曾薄待于她。
她叹了口气,道:“罢了,瞧你这样,母亲算是放心了。时间也不早了,咱们赶紧去太子殿下和你父亲那头吧。”
“好。”
“记得了,出了这扇门,你就是太子妃娘娘,可万万不可再做出撒娇的小女儿之姿了。”万氏最后慎重叮嘱道。
母女二人最后说了两三句话,便出了门。听闻太子与家主正在屋后的桃林处赏花,便前后地朝着那处去了。
朱嫣正悠悠走着,忽见得前头有个人一阵旋风似地冲了过来。仔细一看,是着姜黄色薄罗衫的堂妹朱妙,正以袖掩面,双目含泪,仿佛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迈着细碎的步子,小步小步地往外跑。
“三妹妹……?”朱嫣迟疑了一下,问道,“你怎么在此处?”
朱妙听她嗓音,脚步一顿,随即,那张本就泪莹莹的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两只手刷地举起来,捂住了自己的眉毛。
“没什么……没什么!”朱妙大声说罢,捂着眉毛,如躲避瘟疫似地跑开了。
朱嫣:?
这堂妹怎么怪怪的?
她没将朱妙的事放在心上,跟着母亲到了后园里。一抬眼,就瞧见父亲朱敬观与李络正一道站在院后的桃枝下,两人相谈甚欢。
“嫣儿说是在追蝴蝶,因此跳上来抱了树枝,谁料到她年纪虽小,份量却不轻。咔嚓!树枝就折了。内人急着出来看伤,她倒是没什么事儿,但这桃树伤的却大,匠丁来看了也只摇头。”
朱嫣听到父亲正在说的事情,脸皮当时一僵。
怎么回事!
父亲竟将自家女儿小时候的丢人事拿出来当谈资,还是说给李络!这下好了,李络又知道了一桩把柄,日后有的拿出来嘲笑了!
朱敬观说的正在兴头上,听见脚步声,一回头瞧见女儿就在身后,老脸登时有些讪讪,当时便打住了。
“后来么,姑娘长大了,就文静贤淑了。”朱敬观咳了咳,顶着万氏颇有压力的目光,这样对李络道。
李络慢慢点头,说:“岳父此言不错。嫣儿确实文静贤淑,是岳父教导有方。”
朱嫣这才冷哼一声,收回了不平的目光。
一家子人在后园坐了会儿,喝了几口新茶,到了近傍晚时,太子与太子妃才离开了朱氏,坐马车回宫去。
过了新婚的头三日,太子与太子妃便要回长定宫住着去了。因此,这一回抬人的小轿没往巍和宫去,而是径直到了长定宫。轿杆一下,朱嫣踏下地来,仰头便瞧见长定宫几经翻修后气派的宫门。
傍晚时夕阳斜照,灿灿金辉洒落于朱墙碧瓦,映得长定宫几如仙门上台。她从前虽来过长定宫无数回,可如今是亲身搬到这儿来住,那又是别样的一番滋味了。
她的行李箱笼早已安置好了,该入库的入库,该搬进房里的进房。长定宫与岐阳宫不同,统共就那么两个主子,腾出来分做了前厅后堂、书斋暖阁,她所住的地方,便是后头的主殿了,挂了道“百味堂”的匾额,俱说是从前纯嘉皇贵妃取的名,后来在大火里烧的七七八八,又重新修葺一新了。
她跨进了宫门,便听得耳旁传来一声热情洋溢的请安:“太子妃娘娘,您可算回来了!”仔细一瞧,原来是从前打过几回照面的小喜公公。
“你是…小喜公公?”朱嫣问。
“正是小的。”小喜见她记得自己,很是高兴,“殿下吩咐了,您是主,有什么缺用的,小的一定给完备上。”
自打知道朱家的二小姐要嫁给太子,小喜就铆足了劲在人家面前露脸,想混个面熟,日后也好有路走。这些功夫不算白花,太子妃娘娘一进门,可不是认出了他的脸?
李络也下了轿进宫门,见小喜正殷勤地与朱嫣说话,便张口叮嘱道:“小喜,太子妃在的时候,你得好好看着咱们庭中的桃树,别让桃树被折了。”
小喜愣住了。
护着桃树……?
这是为何?说的好像太子妃娘娘会把这棵桃树砍了似的。
一旁的朱嫣脸色一黑,表情有点儿不妙。——她就知道,就知道!父亲说出了她小时候的糗事,李络这就做上文章了!
“你……”她磨了磨牙,有点想拧李络的耳朵。
“有人心眼小,我怕她会拿这株老桃树开刀。”李络负手,挑眉看了一眼朱嫣,大步朝着堂前走去。
朱嫣的手蠢动起来,差点就想飞到李络的耳朵根上去。
“说什么呢!你可给我站住了!”她微恼着,小步追上了李络的背影,道,“竟然这样埋汰我,我可生气了!你知不知道,我生气了,会有什么后果?”
——你房里那只鹦鹉完了。
李络停下了脚步,问:“你生气了啊?”
“是。”朱嫣坚定说。
“那可怎么办?”
“你请罪试试,我看看能不能消气。”
“好。”他倒是分毫不在意,“是我多嘴了。”
“你这一点都不诚恳!太敷衍了”朱嫣却不满意,“总得做点什么实事,来补偿补偿吧?”
“比如说?”李络虚心地求教。
朱嫣摩挲着下巴,开始仔细地思索起来:她能叫李络做些什么,来让她解气呢?
她想了又想,却都没什么好主意。忽然间,她想到了白日在家时母亲万氏对她所说的话——“太子殿下他……不曾叫你帮忙洗个脚?”
她登时就有主意了。
朱嫣勾着唇角,仰头笑了起来:“太子殿下,试试看给我洗个脚?兴许,我就气消了呢?”
李络:……
还真敢说。
第100章 白芷
盛春渐过, 枝上的桃花也有了隐约的凋谢之意,初夏里, 碧绿之荫懵懵地抽出了轫芽, 深绿浅翠,萦绕在长定宫的墙瓦之间。长定宫里早早换上了应夏的竹篾, 将走廊割成为一轴一轴。
朱嫣已逐渐习惯了长定宫的日子, 隔三日向皇帝与太后请安,一日三膳俱在小厨房用。到了晚上,则烧点热水, 让太子殿下捋起袖口给她泡个脚,生活很是惬意。唯一的烦恼, 便是延康宫的瓯姑姑时不时上门来坐坐, 传达太后娘娘想抱曾孙的意愿。
这日, 朱嫣正坐在廊下剪一盆萼香君,就听到外头传来通传的声音:“太子妃娘娘, 甘泉宫的成妃娘娘来了。”
成妃?
自打先皇后病去, 这六宫之中就没了个像样的主子, 后位悬置。裕贵妃又经受儿子被驱贬的打击, 一蹶不振,人如老了十岁似的,没那些精力把宫里搅得波涛汹涌。眼下里,甘泉宫的成妃娘娘便是妃嫔之中说话分量最重的那位了。
朱嫣收起了剪子交给身旁的琴儿,拿帕子擦手罢理一理鬓发,朝前庭步去。进了堂屋, 就瞧见今年三十几许的成妃着一袭淡妃色罗绸百褶裙,手持象牙柄团香扇不咸不淡地摇着,面上是盈盈的笑意。
“成妃娘娘安。”到底算是半个长辈,朱嫣给她行了平礼,客气道,“娘娘素日里忙碌,一直没来得及去好好打招呼,竟不料今日成妃娘娘亲自来了。恰好长定宫新到了一斛茶叶,就请娘娘赏脸尝一下吧。”
成妃道:“说的哪里话?你是太子妃,自然是我过来瞧你了。你与太子大婚不久,我虽添了礼,却总觉得不够厚重,还想着送你些什么算作道贺呢。”一旁的宫女沏了茶上来,奉给成妃。她接过了,只浅呷一口便放下。
“何必这么客气?”朱嫣却不敢受,“成妃娘娘的好意我心领了,不过,当真不必再送什么。如今吃穿俱不缺,也不好劳心娘娘再破费。”
“这有什么!”成妃轻柔地笑起来,道,“我给你送的不是东西,而是个使唤的人手。我听闻东宫没几个宫女,怕太子妃不方便,特意找了个手脚格外勤快、人也聪明伶俐的。你与她说一两句话,定会喜欢的。”
此言一出,端着茶盏的朱嫣面色微变,她身后的宋姑姑则表情刷然一沉。
送了个宫女儿?这算什么事?
是想往长定宫安插手脚眼线,还是指望着小宫女能得了太子的一夕恩宠?从前成妃紧着为自家的侄女与李络牵线,如今再做这等事,那也不是不可能。
如今宫中没了皇后,成妃竟眼巴巴地摆起谱,做起这等恶婆婆的事情来了,真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但见成妃轻轻一击掌,外头便盈盈进来一名身材姣好曼妙的宫女,向着堂中的众主子次第行礼:“奴婢白芷,见过太子妃娘娘、成妃娘娘。”
抬起头来,便见得一双润泽的翦水秋瞳,雾蒙蒙的,极是勾人。那张脸也是清澈中透着淡淡的媚意,实乃美人一个。
宋姑姑最见不得这种事,当即拉长了脸,低头对朱嫣耳语道:“娘娘,这事儿应不得。”
朱嫣挑眉,道:“这丫头叫白芷?生的不错,瞧着也顺眼,那我就收下吧。”
宋姑姑微愣,但见朱嫣那副等着看好戏的架势,心又稳妥了下来。她听说过朱嫣从前跟着福昌公主做伴读的事儿,心底也猜到了自家主子怕是有一万种手段等着用。
成妃见她如此大方地收下了这丫头,心底很是诧异,原本准备好的一通软硬兼施之词也没了用武之地。不过事儿达成了,终究是好的。于是,成妃拿杯盖子捋着茶沫,笑说:“这丫头做事最是利落不过,你留在身旁,多一个人也方便些。”
“谢过成妃娘娘美意了。”朱嫣慢慢笑起来。
见目的达成了,成妃很快便告辞而去。厅堂之中,名叫白芷的美人儿娇娇瑟瑟地站着,垂首任人打量;朱嫣慢条斯理地喝茶,看她的目光颇有兴致;但一旁的宋姑姑面色可就不那么好了,脸色黑如锅底似的,仿佛下一秒就会把这小丫头吊起来打一顿。
“你叫白芷?白芷可入药,是个有趣的名字。”朱嫣道。
“回娘娘的话,奴婢正是白芷。”白芷的声音也柔软得可怜,纤纤一笑,露出白贝似的细齿。
“不错。”朱嫣满意地打量着她,道,“既然你来了长定宫,那就要服从我的吩咐。只要哄好了我,那我就安排你去伺候太子。明白了?”
白芷微怔,心里有些迷惑。没想到太子妃娘娘这么好说话,竟要主动送她去太子身旁。莫非是东宫夫妇二人感情不佳,她这才急着送自己上趟?
这么一想,白芷心底也高兴了起来。她本在成妃宫中,原想在陛下面前露露脸,可陛下又总也不往甘泉宫来,令她几乎要断了飞黄腾达的心思。如今时来运转,她被送入了东宫,看来日后自有似锦前程了。
凭自己的美貌,就算蛊惑不了陛下,但对付年轻又没怎么见过女子的太子殿下,那应当是绰绰有余了!
白芷正这么想着,就听得朱嫣道:“白芷,你知不知道前朝有一阵子,京中流行过一段时日的‘黑美人妆’?我如今就喜欢这黑美人妆,想要看你也化一个。”
白芷愣了愣,问道:“……太子妃娘娘,何为‘黑美人妆’?”
朱嫣勾唇淡笑起来,给一旁的琴儿打个眼色。没过多久,外头就进来几个婆子,七手八脚地按着白芷在地上跪下了,掏出炭笔、脂粉与腮胭便往她秀丽堪怜的小脸蛋儿上抹。
眼见那么多人摆弄自己宝贵的脸蛋,白芷有些慌怕,但偏偏面前的人是太子妃娘娘,她不敢挣扎,只是小声不安地问道:“娘娘,这…这……是做什么……”
拿着炭笔的婆子笑眯眯地解释起来:“白芷姑娘,你就放心吧!娘娘是想将你打扮的倾国倾城,华光四射,好叫太子殿下见了就心底舒心呢!”
白芷半信半疑,心底满是惑意,却不敢再多问。
“来,白芷姑娘,眼睛闭上了!”
“白芷姑娘,嘴巴张开,牙也是极重要的,笑起来露齿,这牙就是人的门面……”
“再来梳个头发。哎哟!真是好一个秀气的姑娘家。”
过了半盏差的功夫,那些化妆的婆子总算停下了手,退了开来。白芷睁开眼,便见得太子妃一脸正色地端详着她,道:“好一个人间尤物,我见犹怜啊。”
听太子妃这么夸奖自己,白芷心底有微微的自得。
太子妃自己也是个少见的美人,她如此夸赞自己,可见自己确实比外头那些山野之色要出众多了。若当真能在太子面前露个脸,兴许命便自此大改了。
“成了,起来吧,去宫门前候着,太子一会儿就回来了。”朱嫣淡然自若地起身。
“谢过太子妃娘娘。”白芷心底微微欢喜,连忙起身,随着众宫女一道下了阶迎向宫门前。她垂头站着,一颗小心脏咚咚跳个不停。
果然,未有多久,就听到太子的銮舆在门口落下之声。在几个宫人的环簇之下,身着石青袍服、戴白玉冠的东宫之主,一边低声与应公公交代事宜,一边跨过门槛来。
“恭迎太子殿下回宫。”
宫人们齐声行礼,打头的声音里有一道格外娇嫩新鲜的,李络有些诧异地抬头望去,恰好望见白芷的脸。旋即,李络的表情古怪地扭曲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