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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三月, 春日渐暖,花开正盛。
城北的朱氏大宅内,自打清早就热闹非凡。今日乃是朱家的二姑娘朱嫣出嫁至东宫的日子,阖府上下从天蒙蒙亮起便开始了忙活。
阔开五间的门面内外,俱上了红绸喜带,赤艳艳的一大片喜气洋洋。屋檐下一列排开十数盏朱纸灯笼,糊着红双喜字,灯穗招摇。
门口挤挤挨挨围着一群人,除了朱家进出的小厮之外,还有簇拥而至、讨要喜钱的百姓。朱家豪门,数出皇后,在喜钱上从不吝啬,一洒便是好大一把碎银子,白花花地落在地上,喜的抢喜钱的小邻里弯腰四处去摸索。
“二小姐吉利!”
“太子妃娘娘有福气!”
“再讨一把喜钱吧!”
哄笑的声音此起彼伏,令门庭几若晨市。
而朱家府内,也是一片忙乱。各房的丫鬟婆子在妆点华彩的屋檐下穿梭来去,将宴客用的果品礼盘如鱼似地端上前院,用以招待今日到访的贵客。万氏领着儿媳,在宾客面前忙的团团乱转,不可开交。
朱家本是名阀,如今女儿又要出嫁至东宫;今日来的宾客,无不是高侯贵爵,朱紫富贵。但凡在路上走几步,便能撞见个贵妇公子。一眼望去,尽瞧见玉翅搔头,碧蜂乱颤了。
万氏这头刚招待完高阳侯家的夫人,转身又瞥见了许王家的世子妃抱着一岁余的女儿缓步凑了过来。想起这小世子妃是京中有名的怨女,逮着谁都能大倒她家世子爷的苦水,说世子爷不上进、好吃懒做、终日躺在炕上看杂书云云,她心中便生出一股疏远之意来。
大喜的日子,谁要听倒墨水的言辞呢!
于是,万氏将儿媳姚氏拉到了身前,叮嘱道:“世子妃在前头,你好好招呼人家,紧着些,莫要怠慢了。我要…我要去瞧瞧嫣儿,准备的怎么样了。”
姚氏一向驯服,连忙道:“母亲去忙便是,这里交给我。”
万氏把麻烦事甩给了儿媳,连忙提着裙就走。至于姚氏日后会不会见了小世子妃就跑,那她可管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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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氏进女儿的闺房时,朱嫣已经坐在喜床上,乖乖等着合盖头了。
一袭赤色掐腰嫁衣,袖上尽绣茱萸穿牡丹纹;裙幅慢散,犹如赤色的金鱼之尾。发鬟之上戴一顶金色的小冠,镶饰以红宝玳瑁,用技极巧,乃是京中名家之作。前缀细细的金叶流苏,自面额前覆下,闪闪烁烁,将新嫁娘的面容遮掩微半。
万氏上下打量着女儿,目光里透着满意之色。这桩婚事,朱家准备的很尽心。女儿全身上下的行头,一应俱是最好。不说发间的珠钗如何价值连城,单是那一身嫁衣,便耗费了无数绣娘的心血。
万氏属意在嫁衣上绣牡丹,这是国色之花;可朱嫣却更喜欢茱萸。万氏总觉得茱萸小家子气,又不合适出嫁的寓意;但拗不过朱嫣喜欢,最终还是随了她去。
朱嫣见母亲上下打量自己,有些紧张地问道:“母亲,嫣儿…可有何不妥?”
说着,她低下头,小心地理了理自己耳旁的散碎发丝。额前的细金流苏一阵叮当细响,散出澄金的流光来。
万氏含笑摇头,道:“没有什么不妥的!我家阿嫣今日漂亮极了。”
朱嫣闻言,面浮微红,悄然抿唇一笑。同样的话,早上祖母来时说过一番、几个堂妹来时说过一番、出了嫁的姐姐来屋内添妆时也说了一番。如今母亲不知第几轮说出这句话,还是叫她想偷偷笑。
昨夜,她与母亲在卧房中说话良久,直到近三更时才睡下。女儿将要出嫁,万氏忽的就有了说不完的话,交代不完的事情,忍不住把为妻之道翻来覆去地说,左右地讲要“如何辅佐太子”、“如何贤良淑德”,直到朱嫣听得打起了瞌睡。
明明已说了这么多的话,可今日当真要看着女儿今日出阁了,万氏的心头又涌起许多想交代的言语来。譬如到了东宫,要多多保重自身;凡事以自己为最上,其他别的都不值得气。但凡受了委屈,都可以回家里来……
林林总总,到了口边,竟让万氏有些哽咽。
看着女儿盛装待嫁的模样,她的眼眶一红,渐渐泛起酸来。
“嫣儿,东宫与家中终归是不同的。你嫁了进去,万事小心。”万氏在她身旁坐下,拿帕子擦了擦眼角,哽咽道,“但太子殿下仁善,待你也真心实意。还盼你们二人,少年夫妻情谊久,日后太太平平的。母亲也就这点心愿了。”
说罢了,竟垂头靠在朱嫣肩上,无声地淌起泪来。一旁伺候的婆子见状,竟也如自己嫁女儿似的,跟着主子呜呜一道哭了起来。
“母亲…您别哭啊。”朱嫣连忙去哄万氏,“女儿又不是远嫁京外,再不回来了。同在京城,女儿随时随地都能回家里来探望父母,在膝前尽孝。”
万氏抽噎了一口气,心道:一入宫门深似海,哪有这般容易?家中又不是没出过皇后,几时才能入宫见一次皇后,她莫非还能不清楚吗!
可万氏也不会将这话说出口。母女二人抱头说了会儿话,琴儿与马嬷嬷便捧着喜帕进来了,笑盈盈道:“吉时到了,东宫的花轿在门口了!太子殿下亲自骑马来迎,如今外头堵得水泄不通呢。”
外头隐隐有锣鼓喧天之声,咚咚震的好似连地都在摇。这样热闹,不由让人怀疑是否朱家的门面都要被掀开了。
万氏抹了抹泪珠子,道:“好了,赶紧合盖头吧!”
几个嬷嬷连忙上来查看朱嫣的妆容嫁衣。仔细检查一番后,大红的盖头便罩了上来,将她的视野隐去了。
出房门的时候,朱嫣是由兄长背着出去的。朱宏育人虽清瘦,一副文弱身板,但要他背背自己娇小的妹妹,那倒是轻而易举的。
“嫣儿,你虽嫁的是太子,可他也不能平白欺负了你去。”朱宏育一边将妹妹背往热闹如市的前门,一边低声对妹妹道,“倘若受了委屈,便回娘家来;父亲想尽法子也一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朱宏育的几个同僚正在一旁起哄,笑闹声并鞭炮声吵得人耳朵直震,连朱宏育的嗓音也淹没了。兄妹二人到了门槛前,拥挤的人潮便更是哗然作响。道贺与讨要喜钱的响声,不绝于耳。
兄长将她放下了,鞋履落地,便有一只手掌伸过来,悄然牵起了朱嫣的手心。这手五指修长,甚是眼熟,纳在大红喜袍的广袖下,是李络的。
朱嫣的心咚咚地跳的快了起来。
不知今日的李络,是如何的一副模样?是否春风得意,风景正盛?
花轿前斜,轿帘打起。太子亲自牵着新嫁娘,向着花轿中引去。人群之中,朱嫣听到李络的嗓音从耳畔传来。
“娘子,小心。”
他惯常喊她昵称,几时喊过这种不知羞耻的称呼?
盖头下的朱嫣登时红炸了脸,结结巴巴地想说话,还觉得自己吃了大亏。
她可是太子妃啊!李络怎么能用这种…这种,平头百姓家惯用的称呼来喊她?怎么也得是个…恭恭敬敬的“太子妃”什么的……正如皇帝称姑母为“皇后”似的……
不过,“娘子”似乎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边恼着,一边笑。在坐进花轿之前,她伸手探入李络的袖下,偷偷地拧了一把他的手腕,小声道:“李络,你这是强娶民女,你知不知道?我要是不乐意,可以不上这花轿。”
说罢了,很是洋洋得意的样子。
李络的身姿愣了一下,像是没想到她会来这一招。
“嫣儿不乐意上花轿?”不过,李络显然是有对策的。他也早习惯了朱嫣的嘴硬了。
他卷了袖口,扣住朱嫣手腕,强硬地朝着花轿中一扣。朱嫣没站稳,直接一屁股跌进了花轿里。好在周遭都是太子迎亲的人,并无人注意到这插曲。
她气的差点掀开盖头和他算账,李络笑了起来:“晚了。今日,嫣儿是不嫁也得嫁了。”
第96章 洞房
太子的婚礼是在巍和宫举行的。
当初的册封典礼, 亦是在此地完成。如今,巍和宫修饰一新, 装点朱赤, 成为了太子与太子妃的婚仪之所。新婚三日之内,太子与太子妃都要留在巍和宫中过夜, 直到三日礼节一罢, 尚可迁回东宫中去。
喜轿入了商华门,便改为宫人抬礼舆。前后八人升起一顶孔雀金銮,护送着东宫新主一路穿过红墙高瓦, 几入重门,终在巍和宫下舆。
李氏牌位在天, 皇帝与太后之尊在上。昏时渐降, 礼官掐起尖细的嗓子, 令东宫与太子妃跨入主堂内,对拜天地。
礼成后, 夫妇二人皆入洞房。
东宫太子与寻常人不同, 自不必如寻常新郎在婚宴上留下喝的酩酊大醉、陪客三场。
礼节一罢, 便可与妻子同入洞房。
巍和宫的后殿被腾出来, 用作新婚过夜之所。昏夜一至,厅室内点起无数双赤色宝烛,红焰垂泪之间,将屋宇映的一团光亮。
朱嫣坐在喜床上,隔着一道喜帕,能勉强瞧见门口的宫人三番行礼下拜, 后徐徐向着玉阶下退去。吱呀片响,宫门合起,太子的身影自云母屏后走来。
虽早想过了无数回如今的场面,可当真到了这一天,她心底便只剩下了紧张。心脏咚咚的乱跳之声,响到了自己的耳边。她在盖头下小小地吹气,不想让李络也听见这丢人的心声。
脚步声近了,李络穿过了珠帘,停在了她身前。
一袭红色的礼袍,下摆垂落海似的波浪。他伸出手来,以玉杆轻轻一挑,便揭去了朱嫣头顶的盖头。
红色摇落,眼前一片清明。
李络正低头望着她。
黑白分明的眼,淡而有神,专注地瞧着她的面容,如临摹一副画。
朱嫣张了张嘴,张口道:“看什么看!”
——刚说完,她就差点没想掐死自己。
新婚之夜,她说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等凶恶之词,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李络闻声而笑。
他摇了摇头,不再那样凝视着她,转身去桌上取来了两盏小玉杯,将其中一盏递给了朱嫣。
合卺之酒,交臂而饮。此后夫妻二人同尊卑,共冷暖。
她接过了玉杯,双手陈置,有些理亏地低头,为方才的口出狂言而不大敢看他。
“嫣儿今日甚美,这才多看了两眼。还望勿要怪罪。”
李络低声说着,将手臂绕了过来。
云袖交叠,腕肘勾缠。朱嫣半阖了眼,将玉杯中的合卺酒液一饮而尽。
不知为何,这酒液有些苦涩,叫她轻轻皱了眉。
起先只是微苦,后来劲头就越来越大,从舌根苦到舌尖。她不明所以,拿着空杯,有些茫然无措地看着李络,轻轻地呼着气,纳闷地问:“这酒怎么这么苦?”
李络倒是丝毫未显露出苦涩之味来,说:“此后要共冷暖甘苦,这酒当然是苦的。”
“可这也太苦了吧!”她愁的要命,也不管什么礼节不礼节了,起身到桌前,抓了一把小红枣就往嘴里塞。好歹红枣是甜的,总算把那股子苦味压下去了。
她吞了口唾沫,捧着两颗红枣坐回喜床上,很大方善良地递了一颗给李络,道:“别装了,你肯定也苦的厉害,吃吧,不客气。”
圆滚滚的红枣被塞进了太子的掌心里。李络无言片刻,很顺从地将红枣塞入了口中。核被剔去了,至于绵软的枣肉;甜味过口,唇齿绵延,确实能驱散苦味。
“嫣儿,”他吞下了红枣,若有所思,“你知道…接下来,我们要做些什么吗?”
“知道啊。”朱嫣理所当然地答话后,兀的一愣。
接下来……
她想到了出阁之前,母亲身旁的马嬷嬷给她看的那副画卷。卷轴上描绘着形形色色的男女,据说这些事乃新婚之夜最为要紧的礼节。
她的脸腾的红起来。
“怎…怎么了?你不知道要做什么啊?”她有些结巴,却故作高深地笑起来,“太子殿下,您要是不懂事,我不会嫌弃,咱俩可以就这样盖被子睡了。怎么样?我看你这副犹犹豫豫的样子,是不知道今晚得做什么吧!”
李络瞥她一眼,道:“我如何不知?只是怕嫣儿不知罢了。”
朱嫣一拍床单,硬着头皮道:“你说什么?我怎么可能不知道?本姑娘聪明绝顶,这点小事,还能不懂?反倒是你,不要嘴上硬逞强了!不懂就是不懂,不可不懂装懂,这是《论语》上的道理!”
李络挑眉,道:“嫣儿急了?那想必嫣儿是真的不知道当如何做了。”
“你别胡说啊。”她咳了咳,又去抓了一把红枣回来,一副底气十足的样子,“我在家里备嫁时,详实地学过新娘之道,这点东西算什么?我怎么可能会不知道?”
“是么?”
李络凑了过来,低头贴近了她的脖颈,道:“既然你一清二楚,那不妨…让我瞧瞧?”
“……瞧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