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逸道:“这有什么不轻巧的?不过是几个宫女。”
“是啊,只是几个宫女自然是轻巧的,可若不是宫女呢?思弈早已行过冠礼,立后是迟早的事,依照祖规,必要择高门贤良女子为后,到时思弈怕就不会这么轻巧了。”
萧逸流连于细腰上的手骤然滞住。
难怪今日总是往他身边的女人上绕,原来在这里等着。常景个蠢货,自作主张在立后上作了那么些文章,到底惹了梁王的注意,要费心思来试探他了。
这样说来,梁王与楚璇是互通过消息了,也就意味着,梁王又成功送了新的细作进长秋殿。
他唇角含着淡若飘絮的笑,眸光幽深地凝着楚璇,上次就因为他杀了那个叫珍珠的女孩,楚璇以她父亲的事为由头跟他吵了一架,顺势把自己关在殿里半个月。如今,若是他再杀一个,也不知会把她刺激成什么样儿……
萧逸手上提劲儿,将楚璇锁进自己怀里,道:“朕的身边不需要高门贵女,大周数代君王饱受外戚乱政之苦,朕的皇后只要家世清白即可。”
楚璇脑子里有根弦,从刚才向萧逸抛出那个问题时就紧紧绷着,听到他这样说,非但没有觉得轻松,反而疑窦丛生。
他答得过于规整,隐有深意,好像是特意说来给她听,要她转述给外公的。
她今日费尽心思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难道还是被他一眼看穿了么?
若是这样,这个人也太可怕了。
楚璇暗自琢磨着,陡觉唇上一紧,萧逸抬手抚上她的唇,铺着剥茧的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描摹着她的唇线,轻叹道:“璇儿,你忘了吗?朕曾经说过,你我之间不会有别的女人。”
楚璇倚靠在他的怀里,姿态柔顺,心中讥诮:云雨时的承诺,缠绵榻席时的誓言,她要是当了真,那就是自铸铁环绕颈,只怕到时候怎么死得都不知道。
可她肯定不能把心里话说出来。
非但不能说,还得装作深信不疑。她抬手搭上萧逸的肩,柔软阔袖荡漾着涟漪翩然垂下,宛如她这个人一样,身若无骨,娇憨温顺地坐在萧逸腿上,紧贴在他的身上,嗔道:“好了,思弈不要叹气,是璇儿的错,我以后再也不问这样的问题了,好不好?”
萧逸垂眸看她,眸中若含着破冰的凿锥,能一直探到深潭底。
楚璇其实挺害怕被萧逸这样盯着看的,好像自己是个术法拙劣的小妖,在他的注视下无所遁形。但两人靠得这样近,鼻息交缠,体温相融,她只有硬着头皮含笑对上。
好在萧逸没有在这上面多纠缠,也未见为她的甜言蜜语多高兴,只是抱着楚璇,看了眼窗外沉酽夜色:“时辰不早了,我们早些安歇吧。”
他正抬了手要去脱楚璇的衣衫,谁料楚璇像个滑腻腻的鱼儿,‘呲溜’一下从他的怀抱里挣脱了开,站在他面前,垂眉敛目,格外端正。
“思弈,我仔细想过了。我是来宣室殿侍疾的,侍疾就该有侍疾的样子,怎能整天懒在龙榻上?这宣室殿里里外外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时间久了,岂不要说璇儿恃宠而骄,没有规矩。”
萧逸脑子里一下蹦出个念头:这是小白兔装得久了,终于不耐烦,要开始作妖了……
他生出几分兴致,似有玩味地将楚璇凝住,道:“那你想如何?”
“思弈且睡,璇儿就守在您床前,您夜间若是有什么需要,只管吩咐。”
萧逸似笑非笑地掠了她一眼,起身让她伺候着换寝衣,心道这鬼丫头一肚子鬼花活,把话说得这么规矩肃正,他倒不好把她生拉硬拽往床上摁了。
到底是个皇帝,在爱妃面前还得要点脸面,吃相太猴急了跟几辈子没沾过女人的毛头小子似得。
且跟她耗,这长夜漫漫,就不信她能一直精神奕奕的不打盹儿。
存了这个心思,萧逸慢悠悠地上了床,浅寐了会儿,睁开眼,见那茜纱窗外乌漆漆的,只有零星烛光萦然映上。
周遭静谧至极,估摸着至少过了子时。
他忙探起身去寻楚璇。
她正蹲在床尾抱着个茶盏‘咕咚咕咚’喝水,见萧逸醒了,忙蹲着挪到床头,压着嗓子问:“思弈有何需要?”
萧逸揉搓着惺忪睡眼看了看她那双乌灵净澈、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心道还没到时候,便沉沉地躺了回去,闭上眼,闷声道:“没事,你接着喝吧。”
这样一夜折腾了五六回,萧逸憋着口气不肯睡沉了,隔个时辰起来看她一次,一直到卯时,太监叫起,这丫头还是一副精神焕发的模样趴在他床头,跟个吸满了书生精气的女鬼似得,捏着他的寝衣轻轻摇晃着他:“思弈,起来了,该上朝了。”
萧逸一个鲤鱼打挺,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赌气似得掀开被子,以衣带风地赤着脚出去了。
今日朝会,朝臣眼见着向来龙马精神的皇帝陛下眼睑发乌,满面疲色,不住地打哈欠,想到楚贵妃进了宣室殿侍疾,都各自心中有数,私下里递一递暧昧的眼风,到底是年少气盛,美人在怀,春宵帐暖,哪还顾得了许多。
御座三阶高,萧逸坐在上面把底下那些猥琐脸、腌臜心看得明明白白,看得越明白,他就越憋屈。
他绝对是让那鬼丫头算计了!
下了朝,正想回内殿弄明白是怎么回事,难不成这丫头当真是白天背着他吸人精魂,晚上出来作妖。
孙玄礼恰在此时请求召见。
校事府把长秋殿那两个宫女的祖籍来历又翻腾了一遍,查出当初内直司择选宫女分配各宫各殿时,是有人在背后给这两个宫女打点过才得以在长秋殿谋事。打点的人是神策军护军中尉孙忠,只要到吏部去翻一翻籍录,轻易就能查到孙忠是辅国将军常景一手提拔上来的。
萧逸本来对常景有些疑心,可各个线索都对准了他,萧逸反倒觉得这事不是常景干的。
往内宫安插眼线是重罪,是正犯在萧逸忌讳上的事,常景再是个大老粗,也不会把事干得这么拖浆带水,正等着人来查他似得。
可他又隐隐觉得,这事儿也不像是梁王的手笔。梁王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不会把事做得这么糙,况且这事儿出了好几天,直到今日才有人在朝堂上含沙射影地提出,应对勾结内宫的朝臣严加惩办。其矛头正指向这两个宫女和常景……
若是梁王干的,既下了手要收拾常景,会出手迅如雷电,一上来就捶死了,不会给他喘息之机。
可如今,梁王动作这么迟钝,显然也是才反应过来。
不是常景,梁王又事先不知情,那会是谁呢?
萧逸只觉陷入迷雾里,水汽濛濛看不清前路,思忖了许久,才道:“接着查。朕寻了个名目把贵妃留在了宣室殿,近日她是不会回长秋殿了,你把长秋殿翻过来也无妨。”
孙玄礼得了旨意,忙应是告退。
用过午膳,萧逸在前殿琢磨了许久,心道若是关键在楚璇的身上,那除了常景还有人想置她于死地,这个人会是谁呢?
她入宫三年,只是传递些宫内的消息给梁王,从未主动出手害过旁人,若非挡了别人的路,还有谁会对她如此恨之入骨呢?
百思不得其解,眼见天色渐渐暗沉,他便摆驾回了寝殿。
高显仁目光炯炯地端着拂尘迎了出来,凑到他跟前小声道:“陛下,奴才都查明白了。从您早起出去上朝,这楚贵妃用了朝食就睡下了,一睡一整天,是连午膳都不起来用,只等到太阳落山您快回来了,她才起身梳洗用些糕点切鲙,这么个做法,您说她晚上能没精神吗?”
瞧着皇帝陛下那暗沉的脸色,高显仁嗟嗟叹道:“可太有心眼了,您不能轻敌,得保重龙体啊……”
第6章 桃夭
萧逸进了内殿,宫女们跪了一地,他随意摆摆手,便都退出去。
这殿里经年焚着龙涎香,是极醇正清馥的味道,自打楚璇搬进来,又添了几分甜沁的脂粉香,混杂在一处,闻起来倒别有一番怡人滋味。
萧逸本憋着劲儿要跟楚璇认真算算账,可一深入殿,红烛影绰绰,袖满盈香,连羊脂玉瓶里插着的折枝花都比往日鲜妍,望进眼底,春情宜人。
到他拂开绣帷时气已去了大半,但见楚璇听见响动慌忙拨敛着裙缎迎出来,桌上摆着各色蜜饯、果脯,楚璇这小馋猫的嘴角还沾着一点雪白的酪浆,萧逸不禁笑了,抬手轻轻揩着她的唇角,道:“膳房今日倒是守规矩,没给你上切鲙。”
楚璇卷出一截粉色的舌头,灵巧地舔了舔两片唇瓣,把碎渣残浆一股脑舔干净了,嘟嘴道:“还说呢,高大内官把人家好一通训斥,现在谁还敢上这道菜。”
“那都是为了你好,又生又凉吃下去伤身子,你年纪轻轻的,别不知道深浅……”
楚璇瘪着嘴给萧逸褪外裳,脸颊微微鼓着,瞧着就是不服气的样儿。
萧逸看在眼里,只散漫地笑了笑。他若是上来兴头要跟楚璇闹一闹,那都是夫妻间的闺阁情趣,但话又说回来,他好歹长了楚璇好几岁,又被她叫了好几年的舅舅,总不能什么都跟她一般见识,该宠该纵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他不打算就昨晚的事再计较什么了,楚璇那点小心思他也懒得戳穿。但用完了晚膳,这小丫头还依昨夜如法炮制,无比执着地要趴他床头。
甚至今夜更绝,还换了身素白的雪纱襦裙,这要是半夜三更,他半寐半醒之际,一睁眼看见个惨白惨白的身影挂在他床头上,这鬼丫头要是再使坏冲他咧嘴笑一笑,烛光暗昧,红唇映着白牙,那不得把魂都吓掉了。
萧逸躺在床上,捂着额头无奈苦笑,想起长秋殿那一摊至今没搅明白的浑水,又对她生出几分怜惜之意,侧过身握住她的手,状若随意地闲聊:“璇儿,你想家吗?”
他十分清晰地感觉到掌间那柔若无骨的小手猛地一僵,原本笑呵呵的小脸慢慢黯了下来,好半天,楚璇才出声:“不想。”
她睫宇垂落,呢喃:“我哪有家啊?我一出生就被抱到了梁王府,没在爹娘身边待过一天,从没住过的地方能叫家吗?再说梁王府,那更不是我的家了,我跟他们都不是一个姓,从小被一群姊妹们叫野孩子,我可都记着呢。”
忆起那些不甚美好的凄落往事,楚璇原本不错的心情一下子跌到了谷底,连伪装都忘了,把实话全说了出来,可又突然反应过来,她当着萧逸说这些干什么,跟告状似得。
“其实也没什么,都是小时候不懂事,她们骂我,我就打她们,也没让谁讨去便宜。后来长大了我们都好着呢。”
萧逸本目光深眷地凝望着她,闻言浅浅一笑,颇有些宠溺意味:“是呀,我们璇儿厉害着呢,从六岁起能就鏖战群雄了。”
楚璇微微一怔,一些渐至模糊的尘光片缕跃出,她想起萧逸说的那些‘光辉战绩’,不由得有些赧然。
那时萧逸也才十岁,登基整整六年,朝政由辅臣代理,私下里人人都称他小主人,比之正常的帝王派头与威严,是差了那么一截。
在楚璇的印象里,年少时的萧逸是个清隽温和的人,对于差得那一截帝王派头他也不怎么在意,凡是驾临梁王府,必要领着人四处翻找,看有没有新鲜好玩的东西。
那大约是一个春天,彀纹涟涟,春风溶溶,空气中都透出慵懒的暖意。
楚璇和大舅舅家的表姐羽照因为一点点琐事起了争执,羽照叫了一群姐妹来骂她爹娘都不要的野孩子,楚璇气得直跺脚,掐着腰大声嚷:“我不是野孩子!我爹是大理寺少卿楚晏,我娘是梁王府的云蘅郡主,我爹娘有名有姓,我不是野孩子!”
羽照占着花园里的秋千,倨傲蛮横地掠了她一眼,不屑道:“那你爹娘呢?他们怎么不接你回家?我前几天见着你妹妹楚玥了,你娘把她抱在怀里疼得要命,怎么不来抱你啊?”
楚璇一时语噎,红着眼睛怒瞪着羽照。
羽照调笑道:“呦,你还来瞪我,你爹娘都不疼你,别人凭什么疼你,瞧你这样子,这么不招人喜欢,难怪你爹娘都不要你……”
话音未落,一阵凄厉的惨叫,楚璇跳起来把羽照从秋千上揪下来摁着打。
那些平日里唯羽照马首是瞻的姐妹们乌压压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地撕扯楚璇,楚璇也不管自己挨了多少打,挨了多少踢,只管摁着她手底下的羽照,旁人打她一下,她就打羽照一耳刮子,旁人踢她一下,她就踢羽照一脚。
正巧这时,猎奇归来的萧逸路过这里。
被内侍和宫女拥簇着的皇帝陛下远远瞧见这一群半大的小姑娘们打成了一团,还觉得新奇叫了几声“好”,可过了一阵儿他发现,这怎么全都围着一个打,这不是欺负人嘛!他忙让高显仁领着人去把她们拉开。
这些平日里娇滴滴的贵女一个个狼狈不堪,花残粉褪,头发成了鸟窝,却端得机灵,上去就把萧逸围住了,七嘴八舌地告状。
萧逸听了个大概,负着袖子踱到楚璇跟前,故作老成地咳了一声,板着脸道:“你这小丫头可了不得了,一句话说不好,就跳起来打自己的姐姐,还有没有点规矩了?”
楚璇闷了半天,顶着一头鸟窝冲萧逸嘶声喊:“她才不是我的姐姐!我姐姐不会叫我野孩子!”
高显仁捏了兰花指斥道:“大胆!冲谁喊呢?”被萧逸一把推开,他望向羽照:“你叫她野孩子了?”
羽照嘟嘟囔囔了半天,不情愿地点头:“那不就是开个玩笑嘛……”
萧逸冷睨她:“那朕跟你开个玩笑,叫你丑八怪你乐意不?”他扫了一眼那些小姑娘们,不耐烦地摆手:“朕瞧你们就是吃太饱了,赶紧走,没事关屋里绣绣花,别总跑出来现眼。”
大家一阵风似得溜了,正巧楚璇的乳母来找她,边捏着她的手往回走,边念叨:“瞧姑娘这狼狈样儿,回去让大夫人看见了准又得挨顿训。”
“你等等。”萧逸横扇拦住她的去路,他眼中闪烁着精光,颇为苛刻地打量了一下乳母:“你明知道她这样回去要挨训,你还领她回去?她不是你们家正经姑娘啊,你平日里就这么敷衍?”
乳母吓得忙躬身跪下,大声喊冤。
萧逸懒得跟她费唇舌,让高显仁取过随身带着的药膏,又从宫女那要来了木梳和脂粉,领着楚璇到了最近的石亭,给她上药整理装扮。
乳母在身后给楚璇梳头,高显仁用棉签蘸了药膏往她脸上比划,比划了半天都下不去手,萧逸一脚把他踹开,抢了棉签亲自给楚璇上药,边上药边念叨:“姑娘家家的,火气别那么大,你这么个火爆性子将来谁敢娶你?谁把你娶回家那不得食不好食,寝不安寝啊?”
楚璇不说话,只一个劲儿瞪他。
萧逸也不跟她一般见识,上好了药,又取了脂粉过来,拿铅粉给她细细匀面,遮住脸上伤痕,又蘸了点胭脂点唇,一整套妆画完,他捏着楚璇的下颌检视自己的成果,看清了这姑娘的模样,轻轻“呦呵”了一声。
巴掌大的小脸,肤白如凝脂,一双眉宇清远娟秀,鼻梁高挺,鼻尖微翘,唇嫣红饱满,特别是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睫宇又黑又密,宛如蝶翼忽闪忽闪的。
萧逸笑道:“要是等你长大了还是这么漂亮,你那坏脾气就不用改了。肯定会有那没出息的男人缠着你,求着你折磨他,还得说‘姑娘你折磨我吧,你折磨人的样子好可爱’。”
一直板着脸的楚璇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她这一笑,乳母和高显仁也都笑了。
萧逸本意就是想逗楚璇笑一笑,见她真笑了也就放心了。
可他做梦也想不到,年少时随意拈来的戏言,竟在多年后宿命般的全应在了他自己身上。他就是那没出息的男人,被楚璇折腾得寝不安寝,还在心里偷偷美滋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