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一抹悠然自得的笑意:“没有,但朕觉得十之八九是要成了。”
楚璇现在也不大关心他们之间的博弈了,只在乎她自己的处境,不免忧心:“那不是还剩十之一二吗?”
萧逸朗朗一笑:“即便成不了,朕也不关你了。你殿里的宫人朕会精心挑选过给你送去,保证让梁王无从染指。璇儿,朕会帮你一点点脱离他的控制,到时候你就知道,这四面红墙的宫闱里也有海阔天空,这样的日子你只要过一天,就知道是跟从前大不一样的。”
楚璇的眼睛倏然亮了,但旋即暗淡下去,她轻声道:“我害怕……”
像是提线木偶做久了,一旦把线剪断,这个木偶就失了登台的资格,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她的命运会如水中寥花,逐波飘零,会有何境遇,全看天意。
萧逸握着她的手紧了紧,道:“你就当是赌一把,我们之间已走到今天了,你还能再把揭下来的脸谱戴回去继续跟朕演戏么?你演得出来,朕可看不下去了,朕自小就心软,最看不得你这小姑娘受委屈,狠了心要欺负欺负你,却最终也还是下不去手。”
楚璇心头沉甸甸的,被萧逸这样一逗弄,像闷笼里灌进几缕清风,把原本的滞郁吹散了些许,她终于展颜一笑:“您有这花言巧语的本事,当皇帝真是可惜了。”
殿上舞姬已拢袖将要散去,楚璇把萧逸的手扑开,端庄沉稳地站起身来,朝他鞠礼:“陛下,请容臣妾去更衣。”
萧逸面容澹静,只眼中漾过淡淡柔波,道:“去吧。”
便有四个宫女迎上前来,拥簇着楚璇拐去了屏风后的内廊。
殿宇檐下悬着垂络红锦宫灯,光芒幽昧,若霞罩烟笼,静幽幽撒了满地,看上去暖暖的很温馨。
楚璇一滞,为自己的感觉而轻笑,当前这四面楚歌的境遇,她竟然还觉得温馨?也不知是酒意微醺,还是被萧逸给哄晕了。
正想着,忽听偏殿外内侍报:“娘娘,萧祭酒求见。”
楚璇诧异回眸。
梁王有三子,除了那坐镇京都深不可测的世子萧腾和常年征战在外的次子萧鸢,还有三子萧佶。
与两位擅长玩弄权术的兄长不同,萧佶却是书生秉性,敦厚温和,谋了个国子监祭酒的官职,日日与鸿儒典籍为伴,过得倒也洒脱。
从前楚璇在梁王府时便与这位三舅舅最亲近,方才宴席间并未看到他的身影,只当他没来,怎么就到了偏殿要来见她……
楚璇让人把他带进来。
隔着螺屏行了礼,萧佶道:“臣匆匆而至,还未来得及上殿面圣,恐不能久留,只为娘娘带了些您从前喜欢的吃食,想着先亲手送过来吧。”
侍女将一沓以鱼线绑缚的油纸包呈了进来,楚璇忙揭开看,果然是她最喜欢的酸枣麨。
这是取上好红枣,箔上日曝令干,大釜中煮之,再细滤以生布绞取浓汁,日曝使干,散为沫状,以水冲饮。
虽不是什么名贵吃食,却是极耗心思的。
观其成色,楚璇知道肯定是三舅母亲手做的,她大觉暖心,笑道:“谢谢三舅舅,您家中可都好吗?”
萧佶道:“一切都好,前些日子雁迟还来信,说他会赶在陛下圣寿前回京,他还让臣代为向娘娘问好。”
萧雁迟便是萧佶的独子,亦是楚璇的表兄。
两人隔着螺屏寒暄了一阵,萧佶提出摒退左右,他有话要问。
“这些日子朝堂上风起云涌,梁王府内也不消停。父王和两位兄长关起门来议事动辄就是好几个时辰,还神秘兮兮的不许人靠近。那常景又突然放过你爹,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楚璇睫羽覆下,没说话。
萧佶愈发忧心:“你父亲出狱后就一直在梁王府里休养,这些事我本也不参与,瞒着我就罢了,可连他也瞒着,我们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跟你有关。璇儿,你到底干了什么?你是要急死我们吗!”
楚璇犹豫了许久,刚张了口要说,忽听殿外一阵喧闹,隐隐有叩拜恭送之音,殿外脚步叠踏,高显仁领着内侍进来,朝萧佶揖过礼,在屏风外道:“娘娘,祈康殿那边传来消息,太后身体抱恙,陛下已令中断宴席前去探望了,他让奴才送娘娘回寝殿。”
“备辇,本宫也去祈康殿。”楚璇觉得不管她与太后往日有多少龃龉,当婆婆的病了,断没有儿媳兀自回殿歇息的道理。
谁知高显仁独自绕过屏风,走到楚璇跟前,低声道:“太后无恙,陛下早就问过御医了,她老人家是因为往宣室殿送了好几拨曼妙佳人,皆完璧而出,对陛下心里有气,故意折腾呢。陛下这是故意给她老人家排场,去安抚,您还是别去了,今日您和陛下在偏殿里的事……彤史女官都记下了,太后八成是知道了……”
楚璇脸颊微烫,正要起身回宫,忽听殿外有宫女朗声宣旨:“太后懿旨,请娘娘移步祈康殿。”
殿中人皆是一诧,高显仁率先反应过来,悄声道:“您饿了十天,又侍君辛劳,如今该撑不住了。”
楚璇立刻会意,抬手捂住脑侧,嗓子里溢出些微弱的破碎嘤咛,‘砰’的一声,晕倒在绣榻前。
第14章 醉酒
楚璇是被用辇舆抬回长秋殿的。
殿里的宫人早被萧逸驱逐干净,跟着的高显仁等人都是萧逸的心腹近侍,嘴严实得一口气都透不出去,也不需避着他们。
她自然是装晕的。
太后这个时候召见,肯定不会给她什么好果子吃。依照高显仁的意思,那边狂风也好,骤雨也罢,都让皇帝陛下自己去平息吧,太后就算再恼怒,总不会把自己儿子逼死吧。
夜已深,宫门依次落锁,禁军换防,递交了鱼符,宫闱里黑漆漆一片,唯有烛光零星散开,显得愈发寂静。
高显仁端着拂尘站在寝殿外,冲楚璇躬身揖礼:“娘娘只安心歇息吧,奴才们会守在殿外。”
楚璇颔首,余光瞟向雕瓦飞檐之外,围在殿前的禁军果然撤了……
她回了寝殿,深闭殿门,见冉冉焦急地迎上来:“姑娘,怎么回事?怎么禁军都撤了,大内官亲自送您回来?”
楚璇将事情原委和萧逸的承诺说给了冉冉听,她听罢,沉默了良久,犹豫了良久,终于道:“奴婢觉得,陛下待姑娘是真心的。”
楚璇正点了蜡烛,往烛上盖纱罩,闻言,手颤了颤,险些燎到跳跃的烛苗。
冉冉轻声道:“您被幽禁在长秋殿十日,梁王对您不闻不问,您为他效力多年,他竟能如此狠心,奴婢都替您心寒。反倒是陛下,这么多年,他从未要您为他做些什么,也从来没有要利用您去对付梁王,甚至您犯了错,他也从来都是巴掌高高抬起轻轻放下,舍不得动您一根指头。两相比较,孰是真心孰是假意还不是一目了然吗?”
楚璇凝着那釉绘折枝素梅的灯纱罩,眸中幽光闪烁,面容深远难辨,缄然片刻,她微微一笑:“这些事情先放一放吧,我们算是化险为夷,又闯过了一道生死关,如今殿中难得只有我们两人,不如放纵一番庆祝庆祝。”
昔年她初入宫时,父亲曾赠与她六坛扶华郡产的梨花佳酿,当时父亲说,依照他老家南阳的风俗,凡是有女儿出生,当年都得埋几坛好酒在树下,等女儿及笄出阁,再挖出来招待宾客。
楚璇是从梁王府进的宫,楚家不曾操办,父亲便把这几坛梨花酿给楚璇带上了。
这酒同在琼华殿喝的清酒不同,入口甘冽绵柔,顺着喉线进腹,只觉浓醇,细细品咂,却是后劲强,上头易醉的。
楚璇入宫三年,从来都不敢让自己醉。因醉了会胡言乱语,会坏事,会乱了她外公的大局。
如今想想,她还真是一天都没有为自己活过。
雪瓷盅的细颈口上坠着鲜红络子,如一尾红鱼在楚璇的手下游曳,她把醉得憨沉的冉冉扶回侧殿,自己提着酒盅踉踉跄跄地回来,忽听院子里传来几声犬吠。
一只黑鬃猎犬正在殿门前的院子里刨土。
这原是守殿禁军伺养的,难得瞧见御前高大内官亲自来守殿门,上赶着巴结,把黑犬送上来说是炖了,给大内官暖暖身。
楚璇得知了死活不让杀,抱着那肥胖健硕的大黑狗不肯松手,吓得高显仁魂飞魄散,生怕这大狗发了疯咬了陛下的心头肉,那他也别活了……
高显仁正指挥着内侍要把楚璇拉开,忽听司礼太监报“陛下驾到”,这黑狗被那尖细透亮的嗓音一刺激,尖耳耸了耸,‘嗷鸣’一声就冲了出去。
萧逸被太后折腾得正一脑门官司,乍见这肥狗朝他奔过来,如一大团绕顶黑云倾然笼罩,不由得皱了眉:“哪里来的大黑狗?给朕弄走!”
内侍正要上来捉,不料被人抢先了一步,楚璇身姿灵巧地蹿出来,抱住黑狗那肥嘟嘟的大脑袋入怀,仰了头看向萧逸,颇为认真道:“这不是大黑狗,这是小可爱。”
萧逸看了看那浑身赘肉,一走三颠,半人长的黑憨憨,又看看楚璇,她肤色雪白,在月下泛着莹然冷光,眼眸清明,一眨不眨地仰视着他。
他默了片刻,问:“你刚才说什么?”
楚璇把头埋进了大黑狗的鬃毛里,无比认真执念道:“这是小可爱。”
周围一片静谧,风吹叶落,簌簌而坠。
萧逸定定地看着楚璇,又默了片刻,终于上前一步,蹲在楚璇面前,捏住她的下颌:“张嘴。”
楚璇乖乖地张嘴,露出两排雪白齐整的小贝齿:“啊……”
一股浓重酒气夹杂着梨花清香迎面扑过来。
萧逸咬了咬牙,拽起楚璇就往殿里走,边走边斥:“你可真是能耐,才离开朕多久,喝成这模样。”
楚璇被拽得趔趄,委屈地嘟起嘴,一下扑进萧逸怀里,额头在他襟前蹭啊蹭,软绵绵道:“小舅舅,你别拽我,头晕,你抱我吧,搂着我的腰,我勾着你的脖子,这样……抱我。”
她扬起胳膊比划了比划,萧逸却是冷哼一声:“你又不爱朕,朕凭什么抱你?”
“谁说的!”楚璇猛地挺直了脊背,大喝一声,冷不丁把萧逸吓了一跳,心好像漏跳了半拍。
萧逸抚着胸口没好气地瞥了赖在自己怀里不起来的楚璇,道:“这么快就忘了?才几个时辰?什么你不爱朕,也不爱旁人,爱之一字对你来说太过遥远。”
“混蛋!”楚璇猛地从萧逸的怀里直起身子,大骂,萧逸瞠目怒瞪她,却听她气愤道:“这是哪个混蛋说的混账话!她怎么不上天!”
萧逸:……
他见过喝醉了撒酒疯的,没见过喝醉了逮着自己骂的,还骂得这么歇斯底里,义愤填膺。
骂舒坦了的楚璇又软绵绵窝回萧逸怀里,勾着他腰间垂下的环佩璎珞,柔柔道:“没事,她不爱小舅舅,我爱,小舅舅最好了,最疼我。”
萧逸低头看着怀中娇憨的小醉猫,心情有些复杂。
这话若是她清醒时说,萧逸定是会很高兴的。可偏偏她醉成这模样,兴许连自己在说什么都不知道。
她清醒时捅他一刀子,醉了又给他灌点蜜,再醒来时十有八九是要把什么都忘了,偏还不能跟她讲理,不然人家一句“我喝醉了自然说的是醉话,您这都要当真”,萧逸非得抑郁死不可。
因此他十分解气地把楚璇甩开,冷酷道:“你爱朕又如何?朕又不爱你。”
身后倏然安静下来,久久无音。
萧逸负袖而立,没忍住回头看去,见楚璇坐在地上,十分无辜地仰头看他,目光澄澈,音色里充满了疑惑:“您不爱我,那为什么还要来睡我?”
萧逸:……
“您白天刚睡了我,晚上就说不爱我,您怎么能这样!”
萧逸:……
不是醉了吗?怎么这倒记得清楚。
还有,这都是什么虎狼之词!
第15章 皎夜
楚璇盘腿坐在地上,将月白锦边弹墨的鲛绡纱搭在腿上,纱如烟霭,水波潋滟的垂下来,一下一下扫着地砖上的浮雕莲花纹。
“小舅舅,您说话啊……您握拳干什么?”
萧逸被这绵柔柔的小醉猫将了一晚上的军,决心要给自己扳回一局,因而垂眸看她,淡淡笑说:“谁说朕睡了你就一定是爱你?朕是皇帝,睡你是你的福气。”
此言一出,楚璇沉默了。
她轻轻地低头,睫羽覆下,如蝶翼般颤颤,在轻若烟纱的烛光里颇显出几分忧郁。
萧逸看她这模样又不由得心软,怜惜之情大起,琢磨着自己是不是将话说狠了,却忽见楚璇抬头,浅瞳中水波荡漾,莹莹转转地看向他,无比认真道:“那我以后不给您睡了,您同意吗?”
萧逸:……
他脑子飞快闪过几个念头,一壁想,这小妞现在醉着,答应了又如何,反正她酒醒了也够呛能记着,到时候他想怎么赖账就怎么赖账;一壁又想,万一她真记着呢?自己好歹是个皇帝,出尔反尔,还是在这种事上,以后在自己女人跟前还如何能抬得起头来?
思来想去,面子他得要,楚璇他还想继续睡。
“朕是皇帝,朕想睡你就睡,不想睡就不睡,哪有跟你商量的道理?”
楚璇嘟起嘴,烦躁地挠了挠自己的脑侧,不满地嘟囔:“这是皇帝吗?怎么听上去像恶霸……”
萧逸向来耳力甚好,当即冷下神色:“你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