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坐着的话,就算腿软也无妨。
陆寒今日依旧穿的一身墨色蟒袍,腰间系着墨玉色蟠螭形佩,脚底是一双石青色缎绒云纹头尖底靴,整个人从上至下皆是深色的打扮,好看的眉眼也深邃如许,给人一种深不可测的感觉。
虽好看,似深渊,如梦魇,看得顾之澄又觉得胸口窒了什么东西似的,喘不过气起来。
她连忙垂下眼帘,纤白的指尖摩挲着桌沿那一枚枚精巧的祥云雕纹,准备听陆寒说话。
可出乎她意料的是,陆寒居然往前一步,放了个什么东西在桌上,“微臣恭祝陛下生辰快乐。”
听到陆寒沉冽的嗓音,顾之澄微微一愣,抬眸看到一只白玉五蝠团寿纹圆盒放在长桌正中间。
这圆盒的白玉无暇剔透,刻着团寿纹,四周围着五只展翅的蝙蝠,还雕琢着华盖、伞、花、罐等八吉祥的图案,手艺精巧绝伦,光是这圆盒瞧起来,就已精致无比。
而这却仅仅只是用来装生辰礼的,可见这份生辰礼的珍贵厚重。
顾之澄盯着这圆盒怔忡了半晌,上一世她办了生辰宴,大臣们都送了贺礼,陆寒送的贺礼也在其中。
当时田总管呈给她看的时候,似乎就是这么个圆盒。
但她原本想到陆寒就头疼,更别提有什么兴趣去看他送的贺礼了。
所以她一并让田总管全收拾了,放到她的私库里去。
年年生辰,年年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陆寒送她的每一份生辰礼......直至身死,她都未曾看过。
没想到重活一世,这头一回的生辰,收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生辰礼,就是陆寒送的。
但顾之澄却没对陆寒送的贺礼有何期待。
她与陆寒,道不同不相为谋,所以他送的贺礼,她定是不喜欢的,却偏偏待会还要装出一副欢喜的模样来讨好他。
唉,人生艰难。
顾之澄小脸扬了扬笑意,心里却是不情不愿地将身子往前挪了挪,因为她身子矮小,所以只能踩在椅子上踮起小脚半趴在书桌上才能去开那圆盒的盖子。
看着顾之澄这杂耍似的动作,陆寒原本想提醒她身为天子需时刻注重自个儿的仪容,但想到今日是她的生辰,且又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
向来冷心冷情的陆寒眸光微闪之后,不动声色地往桌侧移了移,做好她随时会摔下来好接稳她的准备。
顾之澄并没注意到陆寒的小动作,她的注意力都在于如何维持平衡上。
终于踮着小脚颤颤巍巍地把那白玉圆盒打开了,顾之澄和陆寒同时各自悄悄松了一口气。
看到圆盒里头是什么东西之后,顾之澄的眼睛不由自主的亮了亮。
竟然是玉石制成的几个互贯的圆环,打磨得圆滑剔透,一看便是极好的温玉。
顾之澄虽然看不懂这是什么,但一看这奇怪的几个圆环,就料想该是些有意思的东西。
陆寒似乎读懂了顾之澄眼中的疑惑,他沉声说道:“陛下,此乃九连环。两环互相贯为一,得其关捩,解之为二,又合二为一。”
顾之澄似懂非懂的点点头,心中却有些莫名的感触。
原来这就是九连环。
上一世,她似乎也听人提起过这种新奇精巧的玩具,却一直没见过。
因为不仅要忙着学习处理朝中事务,还要忙着学习六艺,听帝师讲解天下局势,分析利弊,忙得脚不沾地,别提有时间来把玩这些小玩意儿了。
没想到,上一世陆寒送她的生辰礼,竟然是这个......?
估计他是希望她多玩玩这些小玩意儿,最好是玩物丧志,变得松懈懒散。
只是上一世看都没看这九连环一眼的她,让他失望了。
想到此处,顾之澄连忙抓起白玉圆盒里的九连环,状似惊喜的把玩了起来,“谢谢小叔叔,朕很喜欢这个。”
嗯,虽然把玩了几下,好像很复杂,听陆寒说了那么几句,还是不知道要怎么玩。
陆寒微微抿起嘴唇,然后弯腰从她手上将那九连环接了过去,只见温润的白玉圆环在他修长的指尖似舞动,赏心悦目。
虽看得清楚,却看不明白,就几个眨眼的功夫,那连在一块的九枚圆环就分开成了九个独立的圆环,排成一列规规矩矩的躺在长桌上,仿佛在静默的嘲笑着顾之澄。
顾之澄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虽然陆寒演示了一般,但她完全没看懂。
“陛下不必着急,这九连环原本就是慢慢解的,您以后有功夫再细细研究便是。”陆寒说话间,又将九个圆环全连在了一起。
依旧是顾之澄解不开的复杂模样。
顾之澄望着陆寒好看的手握着那枚白玉九连环,递到她面前。
她只好伸手接过来,怯生生地说了句,“谢谢小叔叔。”
陆寒顿了顿,低眸望了眼顾之澄白嫩嫩的小脸,眸子晶亮澄澈,里头却有努力抑制着的怯弱和畏惧在隐隐浮动。
他怔忡半晌,突然意识到,顾之澄似乎......很怕他。
到底是个小孩,也该多哄一哄,免得起了防备疏离的心思,便多了许多不必要的阻碍。
若顾之澄亲近他,以后这皇位,也来得容易些。
更何况,陆寒以前,还是挺喜欢眼前这个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却一口一个“小叔叔”喊得清甜脆生生的“小侄子”的。
粉糯糯的小团子,谁不喜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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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明代杨慎《丹铅总录》记载。
第9章 第 9 章
陆寒若有所思地看着顾之澄,突然开口问道:“今日是陛下的生辰,合该松泛些。陛下可愿意出宫游玩?”
顾之澄原本还在低头琢磨着这个九连环到底如何玩,听到陆寒如此突兀的话语,猛然抬起了头。
上一世,她虽对宫外很是憧憬好奇,但因为诸多事务缠身,所以从未得空去宫外游玩过。
即便是偶尔出宫巡视,也为了天子威仪,需得正襟危坐,不得左顾右盼,更别提能逛街游玩了。
关于宫外的事儿,她都是好奇地听田总管和翡翠提过一两嘴,但他们出宫的机会也少,所以也并不十分了解。
顾之澄睁着晶亮的眸子,黑葡萄似的水汪汪一片,嗫喏着小声问道:“朕......朕可以去么?”
她为幼帝,空有名义但却无权无势,而陆寒为摄政王,表面辅佐实则权倾朝野,所以顾之澄知道,她是处处都要受制于陆寒的。
陆寒垂下眼帘,沉声说道:“陛下乃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去不去自然权由陛下决定。”
“......”顾之澄听着陆寒这冠冕堂皇的话,真想拆穿他的真面目。
若不是有了上一世的经验教训,以她这么小的年纪,听到陆寒这样的话,定是要感激涕零,待他更为亲厚了。
实则上,她这位一国之君天下之主能做主的事,只是与陆寒意见相一致的事儿。
也就是说,意见一致听她的,意见不一致听陆寒的。
总而言之,便是说得好听。
顾之澄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唇,努力维持着小孩天真单纯的做派,歪着脑袋思忖了片刻,然后从椅子上跳下来,仰头朝陆寒扬起一张笑脸,“那便出宫瞧瞧吧。”
两世加起来头一回出宫玩,顾之澄原本已经锤炼得古井无波的心性终究还是忍不住起了波澜。
翡翠知道她要同陆寒出宫之后,担忧不已,一面伺候着她更衣,一面劝道:“陛下,摄政王邀您出宫,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呐!您还是莫要去了罢?这宫外比不得皇宫内,外头鱼龙混杂的,万一......万一有人趁机行刺可如何是好呀......?”
翡翠瞧起来很是忧心,眉峰紧紧蹙起,片刻也未见松展。
顾之澄抿唇笑了笑,小手轻轻拍了拍翡翠的手背,以示安抚,“翡翠姑姑莫要担心,既是摄政王亲自带朕出去,他就一定会护朕周全。朕若有半点闪失,朝臣们的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他。”
翡翠“噗嗤”一笑,许是想到摄政王那般冷峻严肃的人被唾沫星子淹死的场景有些可笑,但很快她意识到失态,马上收敛了笑容,替顾之澄理了理发髻。
小孩的头发都细碎,顾之澄也是如此,即使刚起床时梳了两个一丝不苟的小揪揪,只去御书房同陆寒说了几句话,现在又多了许多散乱的绒毛伸了出来。
好容易理顺了发髻,顾之澄换了身简单的姜黄色对襟小袄外罩一件石青刻丝斗篷,又带了顶兔儿造型的风帽御寒,整个小小的人儿裹得像个小粽子似的密不透风。
不能怪翡翠太操心,只能怪顾之澄体弱,若是受了凉,又要小病个十天半个月的才能好。
陆寒在宫门处已经等了顾之澄许久,心情已经有些不大耐烦。
一个小孩子出门也要忙活这般时辰,光阴珍贵,早知道就懒得带他出宫了。
但见到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团子踩着雪一脚一个浅坑,明明是平地却走得跋山涉水似的朝他走来,他顿时好像又没了脾气。
陆寒上前一步,不动声色地替顾之澄挡住了正面宫门大开而来的凛冽寒风,淡声抬手道:“陛下,马车已准备妥当,请。”
凛冽的风鼓得他一身墨色长袍猎猎而动,风正肆虐,他高大峻拔的身子挡在顾之澄的前方,却如巍峨大山不动。
顾之澄抬起头,从绒绒的毛里露出了一张白皙如玉的小脸,因这兔儿风帽两侧还竖了一对耳朵,正被风吹得一动一动,配上她清澈水润的大眼睛,活像了一只可爱无害的小兔子。
这么可爱的小孩......真让人想捏一把脸上那软嫩嫩的肉。
陆寒不着痕迹地将垂在身侧的掌窝成了拳,转身上了马车。
但他并没有径直进到车厢里去,而是侧过身子半蹲着朝顾之澄伸出了一只手,想要拉她上来。
他的手掌宽大而修长,在日光照耀和白雪映衬之下,竟有些细腻透明的玉石质感。
明明是极好看的手,在顾之澄眼里,却如同修罗地狱里伸出来的一只魔掌,横亘在她眼前。
曾在无数个梦魇里无情掐着她脖子的手,惊得顾之澄后退了好几步才停下。
她抬起眸子怯生生地看着马车上的陆寒,澄澈如洗的眼睛里浮现起如雾如蒙的畏惧之色。
陆寒在半空中的手微怔,不明白这小孩为什么这么怕他。
他实在没做过什么伤害他的事儿,他小时候明明还抱着他玩过几次的......
陆寒思忖片刻,眸中闪过一丝冷光,一定是太后。
小孩子耳根软,太后不知在顾之澄跟前说过他多少坏话,才让顾之澄怕他怕成这样。
明明只是一件小事,但不知为何,在陆寒心里就仿佛成了一块过不去的石头,堵得慌。
陆寒微微眯了眯眸子,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偏要和一个小孩过不去,看到顾之澄一脸藏不住的防备和畏惧远远看着自己,他再次抬了抬手,朝顾之澄重复道:“过来。”
只是简单的两个字,嗓音冷冽低沉,仿佛冻人的冰珠子,直往人心上坠。
顾之澄最会察言观色,当然知道陆寒此时已经十分不悦,她自然不敢不听。
原本见到陆寒就腿软的她,只好慢慢一寸一寸地挪了过去,心中万分后悔为何要跟着陆寒出宫。
她就是一辈子没出宫玩过,也再不愿跟着陆寒出宫了嘤嘤嘤。
可现在,她总不能临时反悔,只好硬着头皮,到了马车跟前。
陆寒仍旧半蹲在马车车板上,正垂眸看着她。
她不敢抬头看他,却能感觉到迫人的寒气从头顶一直浇到了脚底,比这凛凛寒冬还要冷上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