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江一头汗,“我急着回来跟您禀报,忘记打听了。但是那小厮喊他崔二爷。”
和瑶华想了想,“你别着急,一会儿你便出去打听打听。放心,这人我瞧着秉性不坏,最多也就是撒口气罢了。”
“啊?”闵婶眉头紧皱,“怎么个撒气法?”
和瑶华笑了笑,“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如今我们好不容易在京都安定下来,恩哥儿也入了学。总不能像在和家老宅那样,说走就走。你也别想得太糟糕,这人最多就是年轻气盛,我大不了被他奚落一顿吧。”
瑶华嘴上这么说,其实她心里也没底。这些京中子弟,表面上人模狗样的,私下里什么荒唐的事情都做得出来。她独自一人坐在那里琢磨了一会,心里想了几个方法,准备见机行事。
傍晚的时候,闵江终于回来了。满头大汗,晒得脸都红了。
和瑶华早已准备好了莲心茶,让他先灌上两杯再开口。
“姑娘,这个崔二爷大名叫做崔晋庭,是工部尚书崔洮的孙子。虽然没有官职在身,却是能在官家面前行走的人。”
和瑶华来了兴趣,“此话怎讲。”
闵江理了理思路,“工部尚书崔洮有两个儿子,长子叫做崔冼泰,次子叫做崔冼智。崔冼泰并没有什么太出众的地方,反倒是次子崔冼智惊才绝艳,当年也是一表人材。据说此人三岁能吟诗,五岁能画画,京中人人都称其为神童。所以呢,就被选中成了皇子的伴读。”
和瑶华脑子转地飞快,“难不成那位皇子,就是当今的官家!”
闵江接过闵婶递过来的扇子,狠狠地扇了几下,“正是。据说崔冼智跟今上的关系很好,后来崔冼智被贬官,半途被山匪所杀,而崔冼智的夫人就丢下了当时只有三岁的崔晋庭回了娘家,连守孝都未结束,就另嫁他人,不久之后她那后嫁的丈夫便外放,她就跟着去了任上,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再回来。”
瑶华听到此处,十分愕然,丈夫刚刚遭遇横祸,居然就能抛下幼子远走高飞,这是什么样的女子才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这崔晋庭……瑶华不由得有些唏嘘。
闵江接着道,“崔晋庭便跟着崔冼泰夫妇生活,崔冼泰夫妇有一双嫡出的子女,那嫡子叫做崔晋仪,年岁比崔晋庭要大,所以京中便称他二人,为崔大郎和崔二郎。崔家二郎据说从小就顽劣不堪,不服管教,四处闯祸,在京中名声极差。后来到了十几岁的时候,竟然把皇子和皇子陪读给打了,此事闹到了御前,今上大概就想起了跟他父亲崔冼智的同窗之谊,便把他拘在了宫内管教。故而他名义上是皇子伴读,却是个连皇子都敢揍的主,可今上偏爱他,谁也不能拿他怎么样。整个京中世家子弟,无人敢惹他。”
“而最近,他拿着一些罪证告倒了御前,给他父亲崔冼智申冤,说崔冼智是被人害死的。如今害他父亲的人已经被下狱审问。京中最近都在议论纷纷呢。”
“罪证?”和瑶华眼神一定,“莫不是就是那些书信?”
闵江只打听到这些,“瞧他那么重视那些信件,便是养伤的时候,那包信件都一直被他压在枕下,估计应该是的。”
和瑶华暗念阿弥陀佛,幸亏当时没乱动那信。咦,瑶华更琢磨不透了,“信都给他了,那他还要见我干什么?我又没误了他的事!”
闵江也不知道,“他若是真的恼怒了我们,他当时就可以让人把我扣下,可他并没有这么做,还约在茶楼见面,想来未必就到了最坏的地步。”
和瑶华想了想,“也罢,天天待在家里,我就当出去散散心的。”说完,她不禁暗自好笑,未婚的小娘子跑去茶楼找非亲非故的男子喝茶,幸亏她头上没有长辈管着,否则只怕能打断了她的腿。
第二日,她穿了一套中规中矩的衣裙,将身上能遮的地方遮得严严实实,将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由闵江驾着马车送她去了茶楼。下车时,她还带了一顶帷帽,挡住了阳光,也挡住了别人的视线。
她在茶楼的雅间里坐了大半个时辰,崔晋庭才姗姗来迟。
闵江见崔晋庭来了,而且身后没有跟着其他人,原准备一同待在室内的,可是被崔晋庭冷冷的瞪了一眼,闵江便莫名其妙地自发站到了门外。
和瑶华心中微微有些紧张,只是面上看不出来。她手里捏着一把特意花了十五文钱买来的团扇,不时轻轻地扇动两下,一副悠闲的样子。听到崔晋庭进来的声音,她一抬头,两人的视线撞了个正着,双双愣了一下,然后立刻又避了开去。
崔晋庭沉默地走到了和瑶华的对面坐下。
雅间里顿时落针可闻。气氛莫名地尴尬起来。
和瑶华心道,怪了,喊了我来,却又不说话,这是几个意思?两人的视线又撞在了一起
崔晋庭看她那双让人过目不忘的杏眼不闪不避地打量着自己,心里更别扭了。怎么这个小娘子比他还镇定自若,一点都不怕他的样子。
他将那吓人的架势搬出了几分,目光锐利地看向和瑶华,这还没几个月呢,她的气色似乎比初见时好了不少。不过穿着俭朴,仍然没有一件首饰,手里拿的那柄团扇做工粗鄙,画工简陋,实在碍眼。
瑶华也打量着他,他今日没有穿武人的衣服,而是穿了一件宽大的凉衫,腰间用金玉的腰带一束,越发显得身型修长好看。瑶华没忍住便多看了几眼他的脸。第一次见他在晚上,天色太暗,当时只大概扫了一眼,只觉得人不难看;后来在荒村里,崔晋庭失血过多,每日都是苍白的脸,刚开始跟死人差不多,闵江又没替他收拾,自然好看不到哪里去。
但今日再看看,咦,这个崔家二郎,原来长得还挺好看的。剑眉星目,轮廓分明,明明板着一张脸,可一眼望来的时候,也好似有千言万语,欲说还休的缠绵之意。
瑶华手中的扇子不自觉地轻轻地摇了起来,唇边就有两分调侃的笑意。
崔晋庭没撑到十个呼吸,就败下阵来,被她看得窘迫,冷着脸把头转了过去,可是侧脸的红晕都已经涨到耳朵了,这一转脸,便明晃晃地展露在瑶华的眼前,逗得她忍不住笑了出来。
崔晋庭立马回头瞪她,有点恼羞成怒了。
瑶华连忙用团扇遮住了脸,躲在了团扇后面笑够了,才轻咳了两声,放下了团扇,给崔晋庭斟茶,“公子别来无恙?不知道公子找我有何事?”
崔晋庭习惯性地反怼了一句,“没事就不能找你?”
瑶华慢条斯理地道,“那自然是,不能的。”
崔晋庭盯着她,抿着嘴唇不说话。
瑶华将茶盏轻轻推到他面前,“昨日闵叔便去打听公子的身份,回来与我细讲,我这才知道公子身份显赫。而我们姐弟,不过是刚刚落脚京都的普通百姓。身份与公子有天壤之别,岂能劳公子纡尊降贵。再来,我是女子,孤男寡女,传出去是要让人非议的。所以公子若是无事,自然是别来找我,省得玷污了公子的清名。”
你以为你说得委婉我就听不出你嫌弃的意思。崔晋庭忍气,“就算我不找你,难道昨日我帮你的忙,你不应该来找我说声谢谢?”
“多谢公子义举,小女子铭感五内。”瑶华说得情真意切。想要谢谢还不张口就来?你要是觉得没听够,我还可以变着花样说给你听。
崔晋庭听得咬牙,被丢在荒村的窘迫和不甘顿时都涌了上来,“你没诚意。”
瑶华眨眨眼,一张脸诚挚到不能再诚挚了,“我是真心感激公子的,昨日要不是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闵叔岂能安然离去。我们刚来京城,若是闵叔出了事,两个女子加一个小儿,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是好。这份恩情,我铭刻于心……”
“那你要怎么报答?”
“什么?”瑶华怀疑自己听错了。
崔晋庭紧紧地盯着瑶华,没错过她任何一个表情,“我问你,要怎么报答。”
瑶华愕然地望着他,用眼神传达了自己真实的想法:你丫的不过就是开口说了一句话,我都配合着说了这么多句话来安抚你了,你还要我什么报答?
崔晋庭竟然看懂了她的想法,剑眉一挑,瞪了回去:你坑了我两回,救了我一回,还拿走了我身上几百两的银票。怎么,这回我帮了你,你几句话就想打发我了?
瑶华小扇子一举,再次隔断了崔晋庭的目光。她在扇后翻了个白眼,待再放下扇子时,又是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了,“不知道崔公子想要什么?”
崔晋庭:我想要你给我道歉,忏悔当时不应该那么提防我!
瑶华见他不说话,柔声道,“崔公子,我们姐弟二人,文不能写诗作画,武不能提刀上马。家弟年岁尚小;而我,出身乡野,形容粗鄙,不晓礼仪,更是身无长物。不知道崔公子想要我如何报答?还请公子明示。”
崔晋庭:骗子,你这样也算形容粗鄙,真当我没长眼睛?
第15章 再见
崔晋庭的目光落在茶盏上,面色冷冷的,像是瞧那茶盏百般不顺眼。
瑶华用团扇半掩着面,目光在崔晋庭身上来回打量,心里嘀咕着:这人到底想什么呢?说来,他俩之间既没有深仇大怨,又没有暧昧纠缠。若他是奔着螺子黛的来的。一个被她拿走了几百两银票却根本不当一回事的世家公子,螺子黛的那点小钱,能值得他这样的态度?
瑶华思来想去,决定先不提螺子黛的事情。可是,若不是螺子黛,他又是为了什么呢?瞧他这一脸郁郁,死活不开口的样子,倒是跟恩哥儿闹别扭的时候,有几分相似。难不成,是气不顺,意不平?
可他有什么好气愤的?那会儿在荒村养伤的时候,他也没发过脾气啊。
她细细回想了一番在荒村相处的情景,她其实从没有怎么嘘寒问暖,只有在闵江和闵婶不在的时候,她才给他送些汤饭茶水,喂他喝了两回药,甚至连不必要的话都没有多说过。所以也没有得罪他的事啊?
至于用迷药放倒他的事情,在荒村都已经解释过了,他当时也没反驳啊?
难不成,是因为她们提前走了,把他丢下的事?
可这有什么好纠结的,他是个手脚俱全的高手,伤都好了,想去哪里不成。两人本来就是萍水相逢,又没准备纠缠,自然是山高水长,各自安好为上。难不成?他还想表示一下感谢?
想到这里,瑶华觉得好笑。她看了看他的表情,越发觉得像闹别扭的恩哥儿。
瑶华轻轻摇了摇扇子,遇上这样的情况,她一般是怎么给恩哥儿顺毛来着?
“崔公子,我们初来乍到,也不过凭着几份螺子黛勉强度日,如今螺子黛卖完了,我们……”
“我知道那东西是你制的。”崔晋庭一下子打断了她的卖惨。
瑶华头一回噎住了,“你……你说什么?”
崔晋庭面色竟然不那么难看了,“你们上京的时候,衣衫破旧,所携带的东西并不多。若是真的有螺子黛,为何不早早拿出来卖?而且你说过,你精通花草药石,我那么重的伤都能治好,想来弄出些粉黛更是小事一桩。”
和瑶华眨眨眼,又眨眨眼,“承蒙夸赞,愧不敢当。”难不成这家伙真的冲着螺子黛来的?
崔晋庭见她双眉微蹙,刚刚舒展的脸色顿时又沉了下去,“你在想什么?难不成以为我在打这点东西的主意?”
这家伙,比大猫还难伺候!说翻脸就翻脸!瑶华心中吐槽,正琢磨着怎么继续忽悠他,就听到崔晋庭道,“不用巧言令色,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你的本事,不用拿那些假话来哄我。”
不听好话,难道你是特地来找骂的?瑶华索性不说话了,听听崔大猫怎么说吧。
崔晋庭道,“京城里的几家脂粉铺子各有各的背景,螺子黛如今千金难求,早已经被各家盯上了。就算你说不是你制的,难不成这些人不会派人去海市寻找?可是等他们如何都找不到,还不是回头再盯上你?”
瑶华的双目慢慢抬起,这次看向崔晋庭的目光比以前都认真了许多。
崔晋庭觉得自己的心跳都快了几分,他面色略缓,“就算你不再出手螺子黛,日后又以什么为生。你一个人带着幼弟,总不能坐吃山空。”
瑶华收起了笑容,“还请公子不吝赐教。”
崔晋庭道,“琉璃坊是京城最大的一家脂粉铺子,它的背后,是薛国公家,你不妨去找琉璃坊的掌柜,只需提我的名字。日后便不用担心了。”
瑶华面色复杂,定定地看着崔晋庭许久,然后起身,郑重地行了一礼,“以前都是我小人之心,误会公子了,未能想到公子能如此宽怀大量,古道热肠。请受我一礼。”
崔晋庭心中顿时一轻。
和瑶华继续道,“我们姐弟在京中无依无靠,能得公子指点迷津,得以生存无忧。这份雪中送炭的恩情,我真的不知该如何报答。”
她眼中似有波光粼粼,显然情绪激动,哽咽着都快说不下去了。
瞧着她真心感动,而不是拿那些虚情假意的话来搪塞他。尤其是她那一双向来有些迷离的眼睛,看着自己似乎有千言万语,崔晋庭心里的郁闷和气结顿时烟消云散,“罢了,我并不图你报答。你带着弟弟也不容易,日后若是遇上难事,便让琉璃坊的掌柜传信给我就是。”
“多谢崔公子。”瑶华用团扇遮住了脸,似乎在掩饰自己的失态。“不知公子还有何吩咐?”
崔晋庭其实从喊她来见面一直到此刻,都没想要对她做什么。就是见她对自己百般提防,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如今她既然说误会了,想必已经想明白了。见她要走,崔晋庭也没阻拦,“日后好自为之。”
“多谢公子关心,那我便先行离开了。”瑶华取起帷帽带好,又给他行了一礼,便离开了。
崔晋庭忍不住回头去看她,却见和瑶华头也不回,腰背直直的,不急不缓的离开,根本没有他想象中失魂落魄,或者感动不已,一步三回头的样子。
崔晋庭心中咯噔一下,飞快地将方才的而对话又细细回想了一遍。不对啊,刚开始不是要她报恩的吗?怎么说着说着,不但报答没了,自己竟然又帮了她一回。这,这话题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偏的?他到底是从哪里开始被她牵着鼻子走的?又或者,是自己想太多了?
崔晋庭忍不住站起身,站到了窗前,看着楼下闵江驾来马车,和瑶华头也不回地坐进了马车,径直离开了。
崔晋庭忍不住一拳砸在栏杆上,又被她骗了。
可这次,他已经说过不图报答的话了。崔晋庭暗暗磨牙,这个巧言令色、说得比唱的还好听的骗子!
他站在二楼的窗前,思来想去,最后不禁微微摇头,失声笑了出来。
待又过了两日,琉璃坊放出了消息,说是可以预定螺子黛,一个月之后取货,但是数量有限,价高者得。一时间,整个京都的女人都快疯了,把琉璃坊挤得水泄不通。
这般的暴利,自然惹得别的几家眼红。公子哥们的聚会上,那些没拿到螺子黛供货的人家忍不住酸薛居正。薛居正洋洋得意,“这个可不是我本事大,这个可得归功与崔二郎。”
薛居正挤到了崔晋庭的席上,抱住了崔晋庭的一支胳膊,学着花娘的模样猛抛媚眼,“这可是我家二郎牵的线,搭上的货源呢。”
崔晋庭一把推开他,“恶心死了,离我远点。”
薛居正转眼就又贴了上来,“好好好,我恶心。”他低声在崔晋庭耳边笑了一声,“哪里比得上和家娘子娇俏可人。”
崔晋庭脸一冷,警告地瞪了他一眼。“不要胡说。”
薛居正那双贼眼在他脸上滴溜溜一扫,“嘿嘿,我知道。她是个正经的小娘子,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
崔晋庭一愣,没有理他。可闷闷地喝了一会儿酒,忍不住提着薛居正的领子把他拽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你方才那话是什么意思?”
薛居正贼嘻嘻地望着他,“自然就是话里的意思。”
崔晋庭捏起了拳头在他面前晃了一晃,薛居正连忙正色道,“好好好,我这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