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姑娘。”夏侯妙当她病这一场,人脆弱了,是故格外思念亲人,便把嘉柔的小手捏了一捏,吩咐人把今早才拿回来的刺史夫人的书函交给嘉柔,“你姨母给你来了信,想必也挂念你,柔儿,你要体谅夫人的苦心,她送你来洛阳,是为你终生大事考量。要知道,夫人再好不能陪你照顾你一辈子,你总要嫁人的。”
话劝到这个田地,她要再闹,就是太不懂事了。嘉柔心里难过,极力相忍,温顺地点了点头撑着起身把书函撕开,逐字逐句读了,眼泪啪嗒一掉,一封家书,漆墨流云,便晕成没有章法的山水丹青了。
禁军新换中护军,武卫营里早过了舆情不止议论纷纷的风潮。这日点卯,院子里横了张白木长几,置于中央,天一放晴明显凉意嗖嗖,那几株榆树也一夜间掉光叶子,秋的肃杀,肉眼可见。桓行简人在几前,默着一张脸,听石苞嗓子清亮地吐出一个又一个名字。
末了,有一人未至,直到石苞“啪”的一声把点卯簿子一合,才姗姗来迟,悄悄往队伍里站去了。
桓行简眼神一动,石苞会意,有心拖长了调子:“王详,谁准许你归队了?”
“属下今日家中有事,是故耽搁了。”眼前的武官们,多半是当年领军将军蒋济选拔上来的人,蒋济爱财,公然卖官,若有人求牙将,需送一千匹帛,便是一个低级武官百人督也至少要五百匹帛。等夏侯至接手,风气只略有改观。
桓行简心知肚明,这些人都是如何上来的。面上不过一笑,随即隐去:“石苞!”
“在!”
“把他拉下去打四十军棍,再罚他一个月薪俸!”
“是!”
桓行简任中护军之日,便选了石苞为司马,常伴左右,此刻眼风一打,先让书记官记下这人名讳,所犯禁令等,也不听王详在那直着脖子叫唤:
“中护军,属下不过点卯来迟,事出有因,打四十军棍不够还要罚俸,属下不服!”
“再加二十棍。”桓行简冷笑一声,正襟危坐,是个谁也通融不了的峻厉表情。
“藐视长官,再加二十棍!”石苞冲着书记官大声重复一遍,随即冲左右低喝道,“还不把他拖出去!”
人被架走,武官们鸦雀无声彼此汇了个眼神,见桓行简面不改色漫漫将目光扫视过来,每一张脸,他似乎都记在了眼里。
乌金马鞭被缠在手腕上,轻叩膝头,桓行简语气寡淡,那双摄人的黑眸却凛凛地嵌在一张俊脸上:
“我不知道你们以前的长官都是什么规矩,和我无关。不过我既然来了,就自有我的规矩。”
话音刚落,那边惨叫声传来,分毫不差地传送到这边每个人的耳朵里。桓行简气度雍容,也就不再说什么,只静静听,等那声音由强转弱,再由弱到无,半晌过去,石苞挎着剑橐橐地大步走回来,到桓行简眼前,回话说:
“中护军,不意王详这么不禁打,人死了。”
众人这才变了神色,一个个的敛容侍立目不斜视,再不敢眉眼往来,只一颗心,在胸腔里砰砰地乱跳。
“六十军棍都受不住,他这个都统当初做的可见便宜,书记官,去唤他家人来谈抚恤事宜。”桓行简轻描淡写带过,眸子一垂,拈起刚才的点卯簿子,看得专注。
不多时,“啪”的一声甩在了桌几上,说,“以后,禁卫军行考绩制,分五等,能者居其上,不合格者一概黜降。”
说完,起身往值房来,要了份所有武官兵丁的花名册,坐下来细看。半个时辰后,石苞突然匆匆进来,趋前在他耳畔说:
“大将军乘车从司马门的驰道而入,并无陛下诏令,可公车令依旧不敢拦。”
司马门唯天子可驾车出入,这样的禁令,无人不知。
桓行简一抬眸,眸光微闪,那副表情不知道在想什么,许久,他点点头,笑道:“这件事,让公车令去跟太后回禀。”
“可,他怎么敢僭越上报呢?”石苞不解。
“司马门是禁军职责所在,公车令不加阻拦,已经是触犯法令。告诉他,回禀太后或许有一条生路,等陛下太后自己知道,大将军未必受罚,但总要有人出来担责,他就再无生路了。”桓行简轻飘飘看了石苞一眼,声音却低沉温和,石苞立刻明白,一阵风似的去了。
果然,等快到散值时辰,太后忽传懿旨让桓行简去永宁宫。石苞紧张看他,桓行简云淡风轻吩咐说:
“你回府里,去探探嘉柔的病怎么样了,夏侯至后日启程离京,他必定会来府里辞别太傅和清商。这样,遣人去传话,请征西将军明晚过来吃个便饭。”
第15章 愁风月(3)
永宁宫里,太后屏退宫人自己对镜贴上花钿,丹蔻一拈,挑了根金步摇颤巍巍插到高耸的云髻里。绿鬓红颜,都消磨在无赖光阴里了,想先帝那个短命模样,竟壮年而亡,不中用,镜中人嘴角浮上一丝揶揄笑意。
太后缓缓起身,拿了个凤鸟花卉纹高足杯,替自己斟满酒,朝美人榻上一卧,饮到醉生两靥见宫人把桓行简引进来,眼波移动,殿门吱呀一合,便只剩了十二连枝青铜灯上的烛火明明如辉。
眼角春色不掩,桓行简抬首明目张胆看了眼榻上美人,肃然问:“太后召臣,是为何事?”
“劳烦中护军移步,孤头晕听不清你在说什么。”太后美目微张,眼睛里的醉意似乎能生生把人绊住,桓行简上前,太后忽伸出雪白的一点赤足,原来她不知几时褪去了鞋袜,似有若无地踢到桓行简:
“你看看孤这件罗裙,在这灯光下,颜色是不是有些发乌,看着怪碍眼的。”
这语气,简直就是寻常小夫妻的撒娇,他也不避,一双幽幽暗暗的眼睛里有了那么一丝暧昧:
“阿怜,已有好颜色,何必绮罗裙?”
这样直呼太后的闺名,太后一惊,随即柳眉倒竖,清叱道:“桓行简,你好壮的胆子!”
“阿怜的胆子也不小,”他不以为意地笑了,扫视四下,悠悠说,“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太后不觉得不妥么?”
太后旋即笑了,有种棋逢对手的愉悦感是任何人不能带给她的,她这样青春,又这样寂寞,绝不甘心雌伏于此。尤其他那一声“阿怜”,低醇迷人,叫干涸的一颗心久违地悸动起来,
“孤是太后,你为臣子,这里没有男女。”她高高在上地睨了他一眼,傲气十足,桓行简声色不改,“是吗?在我眼里,太后是女人,而且是活色生香风姿夺人的女人。”
在这深宫,没有人把她当女人即便是先帝,也不止她一个女人,此生承恩的次数寥寥。更不要说,先帝人刚过而立便因纵欲而缠绵病榻,他根本不行,太后怨毒地想。
眼前男子,方从大半载的戎马生涯里脱身,楚楚衣冠之下,谁知道他的肌肤纹理又是什么模样的呢?男人动情的时候,是否都那样狰狞又充满力量?太后遐思不已,面上却愈发端庄起来,只把一双眼,转动得千娇百媚:
“你太放肆了,就不知道桓家的郎君是不是也只敢在嘴上逞强了,孤活色生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赤,裸裸的挑逗言辞,从一口沥沥娇莺般的嗓音里说出来,太后早不是青涩少女,自有一段妖娆风韵深藏,只对他一人显山露水。
这世上,男女之事总要旗鼓相当才有乐趣,太后不无满足地想。
“那要看太后,愿不愿意让臣一探究竟以辨真假了。”桓行简口风上分毫不让,太后不觉冒犯,反倒钟意极了她喜欢无法无天的男人。被**和野心支配的一对男女,也许,对于彼此来说确实是最佳的合作者。
太后心头荡漾,强自按捺,脸子一沉,说:“你如今接管禁军,底下的人,胆子学你也太快了一个小小的公车令竟然敢直接跑到永宁宫里来告状。中护军,都说你最是法度严明之人,新官上任,这第一把火烧过头了吧?都烧到孤的永宁宫来了。”
责备的意思并不浓,但神色却是冷的,这个女人,佯装生气的样子自有她的压人气势,桓行简一拱手,答道:
“臣失职,但臣以为公车令此举值得嘉奖,明知人微言轻,却固守人臣本分,他不来,太后怎么知道这桩事呢?”
“知道又如何?”太后忽的翻脸,银牙一咬,美目恨恨,“大将军把孤迁到这永宁宫,陛下除却每日晨昏定省,再见不到人,他今日敢霸占了陛下的车道,明日,是不是也敢坐了太极殿上陛下的位子?!”
雷霆之怒,起于一瞬,太后锦袖一甩扫的高足杯当啷跌落,咕噜噜滚到桓行简的脚下,泼一地残酒。
他俯身捡起,把玩一转,又还给了太后:“不,知道了太后心里就有底了,太后永远是太后,这一层身份是谁也剥夺不了的。”
得这么一句宽慰,太后怒火褪了几分,掏出帕子慢悠悠擦拭起纤纤玉指:“孤今日叫你,不止是问罪。还有一事,孤的弟弟想在武卫营锻炼,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倒愿意吃这个苦,我看难得,中护军以为呢?”
“臣深以为然。”桓行简这算是答应了下来,太后噙笑颔首,眼波忽的又是一转,“你不亲自来,却借公车令之手,孤不罚他,你说他是领孤的恩,还是承你中护军的点拨之情?”
“恩自上出,臣不敢。”桓行简看着眼前精明美丽的女人,意味深长莞尔,“太后还有事要吩咐臣吗?”
这女人托腮神游片刻,烛光下,宛若一朵怒火凌霄,眸子一定,说道:“孤刚想起来,今日,大将军去太极殿东堂觐见陛下,说起蒋济,打算迁他为太尉,”她哼笑,“大将军体谅老臣们年事已高,怕是觉得,尽管南有吴,西有蜀,可我大魏养老的钱还是充裕的。”
这事在意料之中,桓行简不置可否并无惊诧,意外的,恐怕当是蒋济,他可没去辽东打公孙输。
见桓行简不发一言,太后笑:“还请中护军代孤问候太傅,他这病,看来一时半刻好不了,沉心养着罢。”说着玉趾微露,懒懒看他,“劳烦中护军伺候。”
今天实在太过了,她含笑斜倚,分明是在挑衅嘴角又带着混沌不清的凌驾之意,一只手,无聊地拂过骨骼冷艳的一只梅瓶,那瓶子里,正插了一大束重瓣木槿。
两人目光胶着,一殿内,博山炉里的香气袅袅人也跟着微醺。
桓行简笑笑,走上前来,拈出一枝,手指垂落让木槿代替他的狎弄,轻轻滑过太后已然露出的修长小腿,逗猫逗狗似的,低声笑:
“臣这个人,向来不习惯伺候女人,请太后宽恕臣。”
好一个倨傲的郎君,太后那双美艳的眼中是忿然,又有难言的驯服。那种发麻的感觉让她浑身都在抖,却极力克制,微倾了身,把花枝夺下扔到了地上,要笑不笑的:
“孤有一日会让你心甘情愿伺候的,退下罢。”
语落,太后弯腰又把花枝捡起,掷进他怀中,“藏好了,孤聊赠中护军一枝秋。”
行礼退出,烈烈秋风掠上大殿,吹得他广袖翩飞,立于高台,从永宁宫方向顺着中轴线目光偏折,可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那一道长长的宫墙正驮着漫天的瑰艳流丹,众殿万间,绮丽而又凝重无比。
桓行简无端想起嘉柔那一句“你不曾见过那样的山河”,兀自一笑,他应该问一问她,这天子宫阙在夕阳沉沦的时刻,是否也如山河壮丽,让人有居然万里之想。
暮色下来,有寥落星子已像碎钻般洒在了墨蓝的苍穹之上,行人如织,石苞早在铜驼街入口等他,本跟粮市上的人在攀谈,他眼尖,一边闲扯问价一边时时朝人群里扫去。
见桓行简现身,手中那一把豆子朝口袋里一丢,疾步过来。
“郎君。”石苞上下拍了拍双手,似乎想要把刚才那点薄尘摒去,“市价平稳,几句就能把买卖敲定,可谓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没头没脑的两句,仿佛桓行简如今做的是大司农,石苞说完,觑他神情,桓行简神情与寻常无异,踱着步子笑:“大隐隐于市,古人诚不我欺。”
这语气,分明同太傅别无二致了,石苞漫想着,看桓行简在一家果脯铺子前停了下来,吩咐铺主,捡蜜饯海棠、糖青梅、桃脯、酸角糕等各包一样,示意石苞前去结账。
买给阿媛的?石苞满腹狐疑,提在手里,等抬脚跨进府门,桓行简才转过身问:
“她好些了吗?”
石苞立刻明白他嘴里的人是指嘉柔,答说,“属下问过宝婴,她说好转,只是精神还不大好窝在帐子里只捧着一本书看。”
“蜜果拿给柔儿。”桓行简说着已经朝父母所居之处走去,没走几步,似乎从袖中随手扔了样东西,一踩而过。留石苞愣了片刻,恍然大悟手里这一串果脯蜜饯不是给阿媛的。他莫名有些后怕,此刻,对嘉柔初遇时起的那点心思彻底撇得一干二净。
那样的美人,郎君原也不能免俗呐。他对月兴叹一声,敛了敛神色,往嘉柔的园子去了。
屋内灯火通明,桓睦披一件绛红袍子安然坐于几前翻阅竹简,间或执笔书写。背后,大屏上是遒劲如古松的八个大字“肃清万里,总齐八荒”,为桓睦亲笔所书,雅正大方,十分醒目。
母亲不在,身后立着的是两个奴婢,见桓行简进来,奉上茶,便退了出去。
桓行简把今日宫中事宜一说,桓睦专注听了,把竹简轻放,拈须沉吟了会儿,吩咐他:“你代我去一趟蒋府,就说,我病情反复,时常记挂旧友,唯恐去日无多见的机会少了,不能像往日那般勤于走动,请他体谅。”
“是,我沐休便去拜会太尉。”
“对了,你母亲近日饮食不佳,想吃庄园里新鲜的果蔬,让石苞亲自过去一趟。”桓睦重新执笔,忽风马牛不相及提这么两句。
桓行简看着他道:“儿子不孝,未能留心母亲近日饮食,我亲自去庄园。”
“一个石苞,难道不够?”桓睦闻声抬头,淡淡瞥了他一眼,说罢伸手取一张便笺用草书写了,其势峻密,非学可成。
“怎么,你不就是喜欢他这种薄行好色之徒吗?信不过?”桓睦罕有地揶揄了一把儿子,对石苞,并不能看到眼睛里去。
桓行简自若回说:“虽细行不足,却有经世才略,辽东一战,他私下跟我谈起父亲的用兵策略,很能体会其中深意。养狗要养忠心又懂得该什么时候叫唤,该什么时候闭嘴的,品行倒在其次。”
“也罢,”桓睦笑叹,“尔等到底与我辈不一样了,”至始至终,话不停,笔也不停,直到把一份名单交与桓行简,“我大印已交,跟着我的将士们,有不少告老还乡者,可这些人,常年混迹于行伍沙场之间,哪里懂田园事,当给个归宿。”
桓行简接过浏览,等墨迹干了,折起放进衣袖再抬首看父亲颇含意味地看了眼自己,再想他田园语,略微一笑:“我什么都瞒不过父亲。”
“去吧。”桓睦一挥手,垂首继续读书了。
是夜,天河清明,寒风打窗,一轮圆月清辉乍现爬了上来,洛阳的秋意一下加深至此,斜阳流水,叶底蝉鸣仿佛夏日就是一瞬间的事儿,统统远去了。
窗子紧闭,微有风声,桓行简在书房抱着阿媛,教她写字,阿媛娇弱握笔费劲,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漆黑无比,很像父亲。
也许是太过专注,在父亲面前绷太紧,阿媛总是有点怕他的。鼻头沁汗,等桓行简让她歇一歇时,阿媛拿出块帕子,小心翼翼很端庄地往额头上擦了擦。
帕子生动,有鱼有水,碧玉般的荷叶底下仿佛就有淙淙之声。绣工也好,桓行简看出不是府里婢子的手艺,也并非夏侯妙的风格,问阿媛:
“谁给你绣的这一尾小鱼,看着清新活泼。”
阿媛白生生的小脸一抬:“是柔姨,柔姨会的可多了,她会拿柳条编花篮,会扎纸鸢,等春天到了她什么都给我做。父亲,柔姨还会吹骨笛,用鹰翅做的笛子你见过吗?她还会唱歌儿,一支接一支我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小孩子轻易就能被引的话稠,桓行简低眉笑:“这两天见你柔姨了吗?听说她病了。”
“见了一次,可母亲很快就把我送出去了。”
“你还想看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