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的崔娘云里雾罩的,一脸的不解,疑心活大半辈子怎么没听过萱草治白发的。嘉柔托腮促狭一笑:“萱草又叫疗愁呀!”崔娘楞怔半天,等明白过来爱怜地拧了拧她的脸,一脸无可奈何,“柔儿。”
嘉柔走向窗前,从篾箩里找出快绣完的玉簪花,听婢子宝婴笑对崔娘说:“今晚奴守夜,请去歇息。”
崔娘揉了两把酸楚的腰,几乎直不起来,她到底是上了年纪一逢阴雨天气哪儿哪儿都不受用,走过来,抚了抚嘉柔交待两句,合上门去了。
还真落了雨,噼里啪啦的雨点子打在芭蕉叶上格外清脆。风也刮得起兴,秋雨微寒,园子里木叶打着旋儿地扑簌簌直掉。窗子阖的不严,猛地被吹开,凉风扑面,身子顿时起了层冷子。嘉柔把新做的帕子一掖,刚要起身,见宝婴匆匆进来一面替她关窗,一面说:
“姜姑娘,有一样东西郎君要转交给你,请你过去。”
嘉柔的手被这话立刻烫了下,她缩回来,忍不住去瞧一眼外面风雨交加漆黑的夜,唯独廊下挂着的两盏灯笼摇曳着几点子昏黄。
“我……”她咬住了唇,不知怎么拒绝。
“郎君原话说,那东西这样的秋风秋雨夜姑娘正用的上,还有些话,要当面跟姑娘讲清楚。”宝婴伶俐地把话一学,当下,替嘉柔理了理衣裳,备好伞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带着嘉柔往桓行简的书房来。
他的书房,单独一处,在这前头罕有地也立了块一字梅花纹饰影壁,把一切都隔开了。嘉柔身上冷,抱住两肩,胭脂红的绫裙被雨飘斜着打湿些许,颜色顿时黯了下去。
门虚掩着,嘉柔好奇地把目光投过去,等真的进来,纤细的身影在秋氅里只剩晕生两靥。刚行礼站定,被冷风吹一路忍不住打个了寒噤的模样,可怜可爱极了。桓行简一个人坐在榻上自己和自己对弈,一心两用,轻车熟路。矮几上,红星乱紫烟正温着酒,他抬起眼,看了看嘉柔,一笑:
“冷吗?”
嘉柔只得点头,桓行简便执起酒壶给她用犀角觥斟酒,塞过来:“吃杯酒。”转身随意坐了,往足几上一靠,以手支颐闲闲的模样,不急着把书给她:
“今日赵司空会葬,我见了你兄长,他这几日就要动身起西北,抽空让你姊姊带你到他府里辞一辞吧。”
还没人跟嘉柔说起这件事,突兀入耳,她把那点漆的眸子一抬,粉脂凝腮,眼睛里闪动着点点波影,变得湿润透黑,似含情又似只是天真不解。
垂首喝了一大口酒,冷不防呛着,嗓子眼火辣辣烧起来。嘉柔忙拿帕子掩住了唇克制地咳了两声,泪花子出来,再抬眸,便尽是盈盈的水波了。
桓行简幽暗的眸子在她越发娇艳妩媚的脸上梭巡片刻,浅浅含笑,她这是生的太好了。自己也略饮了酒,说:“太初新迁征西将军,都督雍凉,是好事,你应该替兄长高兴。”
“是。”嘉柔惶惑不安地点了头,再一愣,手里的犀角觥被人抽走换作了书,“怎么认识的萧弼,他把定情的信物都直接扔到我家里来了。”
嘉柔惊诧抬眼,编贝一般的细白牙齿把樱唇咬了咬,看桓行简似笑不笑地注视着自己,羞赧摇首:“我不认得他,不过在刚来洛阳那天在铜驼街见过一面。”
桓行简对她这副娇羞情态只当看不见,身子略微一动:“你钟意吗?他今日当着你兄长的面提了这事。”
这一双明眸顿时变得娇怯婉转,十分楚楚,嘉柔脑袋垂得像只小鸽子:“我……我不知道,我只听兄长和姊姊的。”
“孩子话,”桓行简笑她一句,“说的好像日后要跟人成亲的是你兄长姊姊。”
嘉柔手里的那本书顿时像块烫手的红炭了,想扔开,又怕萧弼那个少年伤心,他注书多辛苦呀!这样拂别人的心意总归不好,于是,抬头把个求助的目光看向桓行简,也不知该怎么说,就这么水光莹莹地望着他。
他低首暧昧一笑,无意瞥到自己袍角上有处不短不长的撕裂。略作回想,当是下山时被荆棘刮破的。
“会针线吗?”桓行简一抖袍子从榻上下来,不等嘉柔回答,径自走到门口一拍手,立在廊下的宝婴忙提裙飞奔过来。
嘉柔疑惑,等他再进来,手里已经捏着宝婴随时佩戴的荷包。那里头,装着金针、线团这些零碎,扬手丢给嘉柔,说:“先替我缝上吧。”
荷包在半空中划了半道流畅弧线,慌的嘉柔不自觉掉了书,双手去接荷包,趔趄了下才稳稳抱在怀里。
她一脸的进退维谷,见桓行简好整以暇地坐在矮榻上,踢来具胡床,已经示意她过来了。
“怕我?”桓行简柔声问。
嘉柔点点头,觉得不妥,又紧跟着摇了摇脑袋。
“补件衣裳,不折辱你吧?”他逗弄她一句,嘉柔不好意思笑了,轻挪脚步,小心翼翼侧身坐下,荷包放膝头,先比了比桓行简的衣色,继而纤白的手指把藏青的线挑出熟稔地走起针。
许是吃酒缘故,她那张脸,烧得越来越厉害,恨不能拿什么东西来冰一冰才好。她定定心神,执着他的衣摆,缝补的极用心,桓行简居高临下在榻上看着脚边的少女,臻首垂目,只留一头乌黑油亮的青丝给他。
嘉柔心口直跳,眸子发饧,昏昏沉沉地又想睡觉,间或停下来拿手背贴了贴脸颊,去那份躁意。
荷包里没有篦刀,她凑近了,用牙把线头咬断手指在上头抚了抚看是否平整。桓行简静静看她许久,最后伸手抬起嘉柔白腻下颌,目视而笑:
“你这样的女郎,世上只有一人能配得上你。”
迎上的这双眼深处炙热,定在自己脸上,嘉柔下意识拱起肩背,脸一别,又羞又恐地起身带翻了胡床,声线都颤了:
“我明天去找我兄长,那,那我也回凉州去。”
嘉柔这副样子,完全像是慌乱中误入猎场的小兽了,东一头西一头,想办法突围出去的失措。
“凉州有什么好?怎比洛阳?”桓行简不以为然一笑,“边城而已。”
“并不,”嘉柔屏气凝神,顿了一顿,才反驳他,“凉州有大漠雪山,有鹰击长空,还有背驮着五湖四海通天下往来的骆驼,你没去过凉州,没见过那样的山河。”
“哦?”桓行简来了兴致,或者,仅仅是为她这番不俗的措辞,便朝嘉柔露出一记鼓励的笑容,“你说说,边城那里你还知道些什么?”
那双本清寒的眼,仿佛真的透上来的是笑意,嘉柔少女心性,暂时忘记先前的害怕,脑袋一偏,很认真地告诉他:
“从凉州再往西去,路上飞沙走石,风野得很,这个时令就能下雪,雪花大的像片席子,人要是迷了路,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变成了森森的白骨,很可怕。”
那双明眸睁大,看得桓行简忍俊不禁,他的目光在她身上这么戏谑地转了两转,打趣她:
“风野得很啊,你这样文弱的小姑娘是不是都被刮到大漠里头去了?”
听得嘉柔噗嗤一声乐了,帕子捂着嘴:“不是,大漠里长着能喂骆驼的白草,还有秃鹫,没有小姑娘。”
桓行简嘴角噙笑,眸光微动:“我记得,你姊姊说你在洛阳住过几年,洛阳有什么难忘的事么?”
嘉柔慢慢放下帕子,未免失态,腼腆敛了神色:“有,兄长带我去看熹平石经,我很喜欢。那回,春光明媚,洛阳城暖洋洋的,铜驼街上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兄长给我买糖水枇杷吃……”
说着那双灵秀的眼一转,便打住了,桓行简的脸从刚才的颇有兴致变作了一抹玩味:“你想嫁的人,是太初那样的么?”
这下把嘉柔问住了,她没想过,兄长就是兄长呀……她束手无策地看看桓行简,有些害羞,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外头雨声转大,风过竹叶,潇潇不住,檐下铁马在风雨声里叮咚清脆,更衬得一室寂寂。桓行简漫不经心地起身把刚才她甩掉了也忘掉了的书弯腰捡起,塞她手中:“时辰不早了,萧弼注的《老子》值得一看你带回去。”
嘉柔这才反应过来什么,接过书,问他:“公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我姊姊没有来陪你。”
桓行简一笑,轻描淡写跟她解释了:“我跟你姊姊,也并不是天天腻在一起。这个地方,我赋闲的那几年呆习惯了,一个人没什么不好。”
“为什么会赋闲几年?你也不愿意做官吗?”嘉柔轻声问他,她总是对什么都好奇,桓行简不以为杵,锐利的目光同她疑惑的眼撞上,突兀一笑:
“你话太多了。”
嘉柔立刻红着脸噤声,想起环首刀,下意识地把两只眼偷偷朝墙壁上一溜,呀,真的在,她冷不丁打个寒噤,像是方才被风雨伤着那样。
这边,宝婴被桓行简传唤进来,把秋氅从屏风上伸手扯下给嘉柔穿上,裹严实了,油纸伞一撑,挽住嘉柔的手臂正要走,嘉柔鼓起勇气,回首多问一句:
“公子,明天能让姊姊送我回征西将军的府邸吗?”
“好。”桓行简凝视她半晌,淡淡答应,目送她窈窕的身影踏进了雨声里。
嘉柔怀里的书拿油皮纸包了两层,这么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来,没功夫去细看。洗漱过后酒的后劲正顶得凶,她极不胜酒力,醉意上脸染的如桃花般鲜妍,往帐子里一躺,在香球散发的迷迭香中沉酣睡去了。
睡到半夜,外头滚过一阵秋雷,出奇地响。嘉柔倏地把眼一睁,心里害怕,再一摸脖颈不知什么时候发了热汗,黏糊糊缠着头发。雷声不断,心有余悸地坐起来想喊陪夜的宝婴进来跟她一道睡,刚掀了帘子,只觉身上罩下来一股热力,有人倾身拥住了她。
嘉柔睡的发昏,不自觉把两只腕子往对方脖肩一搭,娇娇地呢喃:“崔娘……”
她认错了人,很快觉得肌肤相触间不对,羽毛般轻盈柔软的小胸脯抵的并不是崔娘熟悉的温暖怀抱。
“你是谁?”嘉柔迷糊中忍不住抗拒,她羸弱不堪的语气,娇柔无比,尚带着睡意的惺忪。
“我为襄王,你为神女,”桓行简手指按住她娇嫩的红唇,欲吻不吻,靠的近了,声音压得极低,“好柔儿,你我只在梦中相会。”
作者有话要说: 下更周日,笑而不语。
第14章 愁风月(2)
偎红堆翠里,那股陌生的男子气息,幽暗喷洒,嘉柔怕得一颤红唇翕动着,一时间,喉咙里什么声音都发不出。
桓行简看不清她,只有馨香入鼻,三两下把她抱付剥了下来察觉到嘉柔抖得厉害,凝脂如雪,似新芽春笋,处处是少女纤细的紧张,他附在嘉柔耳畔轻笑:
“别叫,你想让人都知道你我要共赴巫山么?”
“不,我不……”即便不懂,可嘉柔心里着实害怕,羞恼地哭了出来,桓行简微皱眉头哼笑一声,低声诱哄她,“好好好,你别扭来扭去的。”话音刚落,握惯笔也握惯杀人利刃的手攥住她下颌,嘉柔吃痛,刚逸出口的尖叫被桓行简俯身贴上她两片红唇,堵了回去。
一片雨过天青撤去,颈子被桓行简托着被迫与他对视:
“小姑娘,不是在辽东很凶说瞧不起我的吗?你那股厉害劲儿呢?”
她闷声呜咽,仿佛锦屏上一截雪沉的梅枝娇戚戚地颤,不清不楚的悉数被外头的风声雨声淹没埋葬了。
嘉柔年幼不知事,脑袋在枕头上摇得青丝凌乱,挣扎起来,桓行简倾头,心里嫌她麻烦索性从床头摸索来披帛,将手腕一缠,搁到头上去,再不许她乱动。
不知过了多久,桓行简在她耳畔低语了句什么抱起她。
他声音粘稠得比夜色还重,嘉柔鬓发湿透,几无意识地歪在了他肩头,哀哀的模样。
云黑如磐,雨声依旧幕天席地,风声则小了许多,桓行简把嘉柔放开挪到枕上,自己披了衣裳下床,点上灯,一室里慢慢亮堂起来。
转身再去看嘉柔,她是真的累了,小脸通红,热汗打湿的鬓发一缕缕地贴在脖间,他笑着给她撩开,爱不释手地握了握一双无骨柔荑。再看人沉睡不醒,下面风光无限,心随意动,把垫在身下的寝衣慢慢抽了出来。
点点殷红,昭昭入目,桓行简微微一笑绕过鹤屏走了出来。廊下,风雨袭身冻得宝婴想直跳脚,却只能原地发抖,桓行简的吩咐是一个时辰后才准往这候命,此刻,呆了半晌忽听门响,忙敛衣抚发,进来后不敢四处乱看,听桓行简的声音从上头没什么情绪的飘下来:
“打热水来给她清理下,不要惊动了人,也不要弄醒了她。”
宝婴热着脸答应了,她自然知晓内情,一双眼,这么期期艾艾地抬了一抬,桓行简那抹玄青色衣角从眼前一掠而过,拿起伞,竟这么就走了。
这一觉睡的沉,雨绵延到天色微熏也不见停的意思。屋檐下,水缸里荡着一涡涡的水圈,睡莲残枯,茎叶俱败,在秋色里褴褛下来。可偶尔红叶坠落,在上头浮浮沉沉的倒煞是好看,宝婴睡得两眼发酸,没功夫看景,蹑手蹑脚一掀帐子有些忧心地看向嘉柔。
嘉柔醒了,意识刚回到脑海中身上那股浑身骨头都要散架的劲儿便也清晰显现,她浑身精光地卧在这锦绣绸缎中。是梦么?她腰都要断了,胸前一抹抹的噬痕提醒着这不是梦,他真的好大的力气……嘉柔一阵惊惧,没来得及细想,忽见宝婴不知何时到的身旁,一双滴溜溜的圆眼睛正定在自己脸上咂摸着什么。
她好一阵害怕,把绫被一扯,只露出两只含愁娇怯的眼欲语还休。
“姜姑娘,你醒了,要起来洗漱用饭吗?”宝婴和善地问她,嘉柔不知怎的,一汪清泪旋即涌了上来只是摇首,再不说话了。
宝婴见状,并不点破上前给她掖了掖被角什么都没说,正要走,一只纤细的手臂突然从被子里伸了出来,拉住她:
“宝婴姊姊……”
刚启口,嘉柔被一股羞耻无措冲击地再忍不住,嘤咛哭了出来。她能告诉谁去?再不知事,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嫁不了人的,若是被崔娘知道了,姨母和父亲都就知道了,那个人,为何要这样对她呀……越想越怕,嘉柔彻底没了主意,脑袋一缩,躲在被子里哭得浑身直颤。
宝婴心里颇不是滋味,又不敢多言,凑上前去,俯身小声抚慰她:“你放心,姜姑娘,这件事奴绝对不会跟任何人说的。昨晚,除了奴再没人知道。”
啊,她果真是知道的,嘉柔一个寒战,沉默哭了许久直到面颊赤红,脑袋昏沉作痛,显然是病了。宝婴忙不迭去请医官,隔了帘子把过脉象,开出祛风散寒的方子,由崔娘亲自给文火煎了,扶嘉柔起身,看着灌下肚见她病歪歪地又躺倒,脸色一沉,把帘子放下转身出来就质问宝婴。
似乎料到崔娘发作,宝婴很镇定,跟她解释说也许是秋意骤浓不知哪个时候闪了风晾了汗,嘉柔便病倒了。
“我昨夜走时还好好的,”崔娘意识到自己问的急了,这是侯府,不是凉州刺史府里,语气稍缓,“不管如何,日后伺候的要尽心些,柔儿向来不爱生病。”
见她颜色转霁,宝婴赔笑道:“是,女郎从凉州来或许有水土不服的地方,也未可知,等住习惯了想必就好了。”
等夏侯妙知道此事,带阿媛来看嘉柔,她睡得神思恍惚看见夏侯妙那张温柔关切的脸时,一时怔住,竟羞愧地不能自已。
“姊姊。”嘉柔起了喉火,人蔫蔫的,更显得楚楚可怜是个病西施的模样。夏侯妙已经问过崔娘,十分关心,看她脸色不好只让人把阿媛先送了出去,怕扰到嘉柔。
“你小孩子家病来的快,去的也快。别放心上,等发发汗,多荣养几日就好了。”
嘉柔鼻子一酸,扇子一样的密睫缀上了层晶莹的泪光,夏侯妙凝视她片刻,摸了摸她的脸:“怎么了,还是不舒服?”
“不是,”嘉柔眼睫一垂,不肯看她,“我想我姨母了。”
夏侯妙一叹,抚慰她说:“柔儿,你慢慢长大了总要嫁人的,不能守着姨母过一辈子。”
“我不……”嘉柔凄凄摇首,只是病卧,也很有身姿的样子,“我不嫁人了,我要回凉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