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料到十年后,盛文恺竟还能在朝为官,她们姐妹却陷在泥淖无法脱身。
水榭中的众人还在谈笑,相思深深呼吸着,克制自己的情绪。一旁的春草看出她的异样,忙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却在这时,有人从桥上一路跑来,到门口迅疾道:“江大人到了!”
邹侍郎呛了一口茶,连忙放下杯盏,带着众人匆匆出了水榭。
雨点细密,池上白石曲桥泛起浮光,这一行人急迎至曲桥尽头,不远处碧树掩映的垂花门后已有脚步声错杂迫近。
未等来者踏入园中,邹侍郎已疾行数步,屈身拱手相迎:“大人拨冗冒雨前来赴宴,邹某有失远迎,还请万万恕罪。”紧接着,在其身后的众臣齐齐跪拜,严妈妈等人见状,更是匍匐不敢出声。
滴滴答答的雨乱溅如玉珠,满园人等跪拜静候。
青砖地上的积水濡湿了相思的湖蓝长裙,她跪在曲桥尽端,紧紧抱着琵琶,将头垂得极低。
脚步声越来越近。
寂寂雨声中,有一人步履飒沓,从跪拜的人群中间走过。两列随从肃然跟从,最先者一路紧随为他撑伞。
相思不敢抬头,只望到青砖石浮光映着藏蓝曳撒,银线盘绣出繁复环绕的云雷纹。
“都起来吧,满地雨水,污了衣袍。”
年轻的声音轻描淡写地响起,似乎含着宽宥恩情,却又让人感到漠然疏离。
*
“听闻大人去了宫中,我等还担心大人无暇过来……”邹侍郎很快赶上,落后一步跟在那人身旁。
“吐蕃大宝法王送来数十匹河曲骏马,万岁起了练习骑射之心,我自然要在旁作陪。”
“大人辛苦,大人辛苦!今日能来赴宴,实是吾等之幸……”邹侍郎等官员带笑相随,陪同那人绕过水榭,往宿云池另一侧的涵秋厅而去。
严妈妈领着众官妓小厮亦紧随其后,春草远望着已转过曲桥的那群官员,小声赞叹道:“这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年纪轻轻就好大的架势。”
相思的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位盛大人身上,对她的话语并未放在心间。小石幽径通往涵秋厅,相思与其他乐女来到厅堂外的长廊,等候了片刻,小厮出来说是贵客们先行宴饮,稍后再传弹唱。
姑娘们在雨中淋湿了妆容,自然巴不得回去休整,很快便各自散去。唯有相思踟蹰于门外,走了几步又慢慢停下。
“相思,你不去重新妆扮一下?”有人回头诧异道。
“不用了……”她低声应着,将琵琶交与春草,“你先去别处休息片刻,我在这儿等着。”
春草愣道:“他们现在不让人进去,你等着做什么?”
她无法解释,只催促着春草离去,自己则转到涵秋厅旁的竹林小亭中,默默坐在了那里。
端菜送酒的小厮鱼贯入厅,应该是宴席已开。她心中焦急,只想要尽快见一见那个左军都督府的年轻人,好印证之前的猜测。然而没有召唤又无法入内,她独自在小亭中等了许久,忽见厅门一开,有人走了出来,身材挺拔,样貌端正,正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
他唤来长廊里的小厮,嘱咐了几句之后,便又想转身回去。
相思匆忙奔出小亭,情急之下低声叫道:“盛大人!”
他怔了怔,循声回望。隔着雨帘潺潺,长廊旁的丽装少女肤白莹秀,眉眼间似含隐忧,看上去又有几分莫名的熟悉感。
“……你认识我?”
相思上前几步,望着他悲伤道:“大人是南京人士,原兵部主事之子?”
青年双眉一蹙,“你究竟是谁?”
“云家幼女,云静琬。”她噙着泪朝他下拜,“当年曾玩笑着叫你姐夫的那个小丫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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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盛文恺心头震惊,这才明白为何见了她会有熟悉之感。“你……你怎么会在此处?!还有,你姐姐静含呢?”
相思哽咽着将之前的事情简述于他,盛文恺半晌怔然:“怎会这样?静含她……居然会遭遇这些事……”
“姐姐已被抓走好一会儿了,我找不到别人帮忙,却正遇到了你!”相思满怀期待,盛文恺却面色凝重,低声道:“当年你父亲一事,我盛家亦遭牵连,我在北边军中待了好几年,不久前才调入京城……”
他眉间郁色不减,相思的心又不禁微微下沉,此时涵秋厅内传来呼唤,似是有人在叫盛文恺回去。
“我有要事,没时间再与你细说,等席散后再谈。”他回头望了望,叮咛道,“还有,为免节外生枝,先不要在旁人面前说起你我两家过去的事。”
“可姐姐……”她心头一寒,盛文恺已转身回了涵秋厅去。
挟着湿雨的风穿廊而过,卷掠起她沉坠的裙角。
她站在空荡荡的长廊中,心中各种滋味交错缠绕,片刻后才木然退坐在廊下,看雨水连串坠落檐角,打得墙角细草不住颤动。
恍恍惚惚又过了一阵,遥听有人唤她,是春草抱着琵琶,与众乐女相携而来。众人看到她愣愣地坐在廊下,皆感意外,春草忙上前替她整了整珠钗,道:“你一直在这儿吗?里边现在要传唤我们进去呢。”
相思心神不宁,却又无计可施,只得接过琵琶,跟在同伴们身后缓步入了涵秋厅。
*
外面风雨晦暗,厅内光暖流溢,厅堂四周的鎏金荷叶灯盏盏点亮,映照出别样天地。
席前有专为弹唱奏乐而设的檀木平台,珠帘垂落摇摇曳曳,欲隔未隔间,众多佳丽已依次环坐。姿容或艳或雅,各有千秋,衫裙环佩叮当轻响。铮铮然数声琴起,如泉流破冰,淙淙轻泻。俄而竹笛悠扬,引来云中鸟雀,环飞娇啼。和着潇潇风雨,琴笛声一幽雅一婉转,时高时低,相融相切。
忽一轮弦动如涌,琵琶声似珠走玉盘,雨溅琉璃,泠泠洒洒,颤人心间。
“晓莺催起意盘桓。羞对孤鸾。湘帘春雨涩。楚云漫。憔悴也东君不管。慵梳绾。一丝丝肠断乱萦牵。”
相思指如清风拂柳,颦着眉低低唱起。淡金色光影铺洒满地,疏帘轻晃,分隔出天地冷暖两个世界。
“剿不断靑楼锁,悄含愁。一春心事付东流……”
跃动的灯火让她晕眩,脑海中犹存着馥君被人拖走时的景象。那一地血迹斑斑,化为眼前繁华如锦。
席间高官觥筹交错,盛文恺神态谦逊地与身旁官员闲谈,并未看台上一眼。邹侍郎则用暧昧不清的眼神瞥向她,又朝坐在主位的人笑着低语。
那人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穿藏青银纹曳撒,戴乌黑玉扣网巾,只低垂眼睫望着杯中酒,自然带着疏淡倨傲的况味。
“……如萝附长松,将己托枝生。如弦系玉琴,将己和知音。愿得不相离,附系有所依。今朝持破镜,会合总难期。”她唱腔低婉,恰唱出风尘女为情爱栖栖遑遑。
灯光下,盛文恺终于起身。相思心头一跳,期盼他能够出言相救。
然而他却是带着卑微的笑,向那个年轻人敬酒。
那人并未站起,只抬了抬酒杯浅饮一口,盛文恺倒是将满满一杯一饮而尽。
众人欢笑起来,琵琶弦颤如玉珠滚碎,相思正唱到“身世浮萍莫认真,好将消息付东君。须信万般都是命,果然半点不由人”,眼前心中景象交错,忍了许久的泪不由滑落。
红檀板轻敲,竹笛声渐低,这一套曲词唱罢,她怕台下人看到自己落泪,便默默侧转了脸,用琵琶遮住半面。
*
酒席已罢,狂风急雨却卷席不已,缭乱了满园草木。
众人只得暂留不走,严妈妈领来的数名佳丽皆依偎在席间盛情作陪,一时间旖旎娇软,满室香艳。相思借口说补妆,又偷偷去了小亭中,过了许久,盛文恺匆匆自厅中出来,张望过后才来到亭中。
她不能再叫他姐夫,低头又唤了声盛大人。
“静琬。”他踌躇着道,“高焕姐姐惠妃在宫中颇为得势,何况我刚才就跟你说过,眼下我才到京城,在锦衣卫里也没熟人朋友,实在找不到办法搭救静含。不过高焕毕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了你姐姐,应该不会真要了她的性命,你先不要太着急……也许他只是将静含责打一顿,就会放她回来。”
“责打一顿?他下起手来狠毒无比,姐姐被拖走时已经浑身是伤。您与那些官员相识,他们也不认得锦衣卫吗?”她怕被拒绝,又连忙道,“我不求有谁能强行将姐姐带回,哪怕是向高焕去说个情……”
“我如何去跟众位大人讲这来龙去脉?”盛文恺看着她,暗含责备之色,“还有,你刚才弹唱那段王魁负桂英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嘲讽我薄情负义?官场形势错综复杂,又岂是轻易能说透的?”
“不是不是!那唱段是邹大人提前点的,我怎么会有心借着曲子嘲讽您……”她心急慌忙地辩解,唯恐盛文恺也弃她而去。他重重叹了一口气,很是无奈地从袖中取出一锭银子,塞到她手里,“算了,这银子给你,要是静含能回来,替我为她买些伤药,只是不要告诉旁人。”
相思如遭一击,强把那银子退还给他,“我不要这钱,我只怕她受罪,怕她……回不来……”
“我并非不念旧交,可形势如此,又有什么办法?!”盛文恺目露难色,顿了顿道,“你……自己珍重。”
她呆呆地站在那儿,虽然早有一丝心理准备,可看着他默然离去的背影,先前那仅存的希望一下子破灭粉碎,只觉孤立无援到极点。
暴雨如注,她泪眼婆娑,却又听到涵秋厅那边大门一开。
惶惶然转身,朦胧的视线中,有人从里面走出,藏青曳撒因风掠动,网巾飘带飒飒飞扬。
身边的随从立即为他撑起油纸伞,他低语数声后,在两名淡粉楼小厮的引领下往宿云池那边行去。
又过了一会儿,春草从涵秋厅里匆匆出来,走过时望到黯然独坐的相思,惊道:“你怎么坐在这里?我们还以为你去补妆……”
相思无言地摇摇头,春草劝解道:“快些回去吧,不然妈妈又要叫人来找你。里面那群大人们正兴起,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走。”
可是相思想到盛文恺还在里边,不愿再进去尴尬面对,便问春草要去哪里。
“去厨房叫他们端醒酒羹汤来。”春草转了转眼眸,小声道,“那位穿藏蓝曳撒的大人好像不喜欢热闹,喝了几杯酒之后说是有些累了,就去宿云池边水榭休息。妈妈叫我等会儿给他送去。”
相思心神不定,想到众人对他的恭谨态度,忽问道:“你在里面可听出他是什么官职?”
春草摇头纳罕:“不知道呢,其他人都互称官名,什么侍郎经历员外郎的,唯独那一位,他们只称他为大人……”她转了转眼珠,“但我却听到有人称跟在他身边的为姚千户。”
相思一震:“千户?那个为他撑伞的高个子?”
春草忙称是:“刚才不是也一路送他去了水榭吗?能让千户作为下属的,估摸着应该是南北镇抚司的大官?别看他年纪轻,居然已经那么厉害……对了,那个高焕不就是锦衣卫的吗?说不定他们还认识!”
她才刚刚说罢,相思已站起身来。“春草,你先去厨房,我等会儿就来。”
“你不回涵秋厅?”
她低着眼睫,目光沉定又哀凉,往前行了几步,低声道:“我去补妆……换一身衣衫。”
*
一阵风一阵雨,横斜了楼畔枝叶。相思独自坐在了妆镜台前,深吸一口气后,打开了妆奁匣子。
香绵拂面,滑腻妆粉犹带着紫茉莉芬芳,画柳眉,点绛唇,铜镜中映出粉荷般清皎容颜。流云花钿缀在眉心,她垂眸,在镜前换上了轻透缠枝花的朱纱褙子,洁白光润的锁骨间坠着玉片花苞,转身间腰肢袅娜,曳动湘水裙拖八幅秀。
一步步下了楼,早先还娇艳的石榴花纷纷洒洒落了遍地,嫣红花瓣跌在积水里,浸出细细碎碎残蕊。
在长廊那端,春草早就等候,她从其手中接过托盘,不敢多看一眼,旋即默然离去。转过弯,已能望到宿云池畔的水榭。风雨交织间,满园苍绿映出朱檐一角,水榭前原本澄碧如玉的池面漾碎起伏,有一种颠倒众生的凄艳。
风穿过长廊,相思端着托盘迤逦而行,湘水裙随风轻拂,步履却沉坠好似跋涉千里。
她抬头望,前方便是幽静的水榭。天色阴暗,门边只有那个千户佩刀守卫,雕花木门紧闭着,里面并无灯火。
她踌躇了一下,那身材高大的男子便皱眉喝问:“干什么的?”
“奉妈妈差遣,来给大人送醒酒的羹汤。”她略弯了下腰,唯恐被拒绝在外。
男子打量她几眼,侧身推开半扇门,示意她入内。她心跳如鼓,低头悄然进了水榭。
堂内光线晦暗,原先那些人饮茶的地方已被收拾干净,正堂里空空荡荡并无人影。她站在门口怔了怔,随即望向左侧座位后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