喧嚣散去,金碧辉煌的殿宇里重归静谧无声,他茕茕静立,俯身捡起那团洒金螺纹纸。
他穿一袭通袖膝澜的帝王常服,衣摆处镶银线滚边,膝澜处绣的图案不再是以往的四爪金蟒,而是翻云覆雨的五爪盘龙。
如今天下皆入他股掌之中,整座煊赫辉煌的禁廷,都成了他步履之下飞扬的尘土。
他勾唇低笑一声,掀开仙鹤香炉,扬手将那纸团丢进火焰之中。
火舌扑上来舔.舐纸张,片刻便化为灰烬粉末。
是非成败转头空。
他成了权势巅峰处的君王,却也成了世间最落寞的孤客。
作者有话要说: 本文即将【完结】,还有【番外】哦,记得看~
☆、第 73 章
一晃眼, 陆茗庭已经在景国呆了十多天, 纵然她身在异乡,满怀心事, 却不得不承认,尹承是个极其体贴周到的人。
景国位处北地, 风土人情上和大庆相差许多,陆茗庭的车辇未抵达时, 尹承便下令将她下榻的宫殿依照扬州风格重新装潢一新, 又担心她吃不惯北地的吃食,另请了在扬州旅居过的庖厨入宫,一日三餐皆依着她的口味和喜好烹调。
陆茗庭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些细微之处的妥帖, 不免一阵感动温软, 但思及自己当日答应和亲出嫁是为救出顾湛,并非真心实意地想要嫁给尹承,这份感激之情里便掺了大半的歉疚。
眼看着皇贵妃册封在即,陆茗庭十分清楚,她心里只有顾湛一人,无论如何都无法和别的男人成亲,哪怕那个人是对她百般呵护的尹承。
也正因为景帝是尹承,她笃定他不会勉强她,一定会像以往那般顺着她的心意。
思虑数日之后, 陆茗庭准备挑个合适的时机,把她和顾湛的事情向尹承和盘托出。
然而,还未等陆茗庭开口, 景国皇宫里却掀起了一阵流言蜚语。
若论这流言蜚语的源头,还要从尹承的后宫说起。
作为一届流落在外的皇子,尹承纵然有九转玲珑的心肠、通天的本事和谋略,也难掩麾下心腹实力的不足。
登基之后,尹承立丞相之女为皇后,为了稳固昔日拥簇他上位的重臣,又纳了几位重臣的女儿入宫为妃。尹承此人,并不沉湎女色,登基一年以来,一直保持着后宫微妙的平衡,和前朝政局相互观照。然而,陆茗庭的到来,彻底打破了这番微妙的平衡。
一连数十日,尹承下了早朝,结束御书房议事,便来到寝殿里陪着陆茗庭用膳就寝,诵诗抚琴,就连夜晚也从未翻过后妃们的绿头牌。
陆茗庭听闻宫中后妃们愈演愈烈的怨言,也曾规劝过尹承几句,奈何尹承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这日秋光正好,殿外一丛蔷薇花开到荼蘼,陆茗庭命人将藤椅摆在花丛之下,另安放了一张小几、一壶清茶、两三叠点心。
尹承来的时候,便瞧见一幅秋日芙蓉美人图——
美人儿正窝在花团锦簇下的藤椅里,半阖着美目翻看手中的书册,偶有秋风拂过,吹起几片淡粉色的蔷薇花瓣,打着旋儿落于泛黄的书卷间。
陆茗庭抬手拈起花瓣,轻轻拂落在藤椅下的青石板上,发觉身旁站了人,便合上书卷,抬眸望去。
尹承瞧见那书卷上写着“战国策第七卷”几个字,勾了唇角道,“当时景国内乱,走的匆忙,战国策堪堪读到第七卷,剩下的几卷,我陪你一起读。”
蔷薇藤蔓下香风送暖,陆茗庭姿态慵懒地斜倚在藤椅上,可谓是坐没坐相,瞧见来人是他,身后还跟着几个宫人,有些不好意思,忙坐直了身子,脸颊微红道,“难为你还记的。你叫宫人们送来的书册,都是我爱读的。”
他顺口接道,“自然不会忘。你喜欢我便放心了,千金难买茗儿喜欢。”
陆茗庭听了这话,一时不知该怎么接,碰巧鬓边一缕发丝滑落,她抬手将发丝别到耳后,故意用广袖阻隔了他投射来的灼灼目光。
他如今身份不凡,走到哪里都前呼后拥,只有到她殿中的时候,才屏退左右,只留心腹在旁伺候。
他在她跟前,从不自称朕,一干宫人刚开始听到难免惊骇,后来逐渐习以为常,若碰到两人独处,便识趣儿地退下了。
说话的功夫,内侍捧上一尊藤椅,尹承掀了龙袍落座,伸手自小几上端起一盏清茶,启唇道,“你素来体弱,这一年鸾凤毒的毒性如何?可是依旧难熬?”
那小几上的八宝玫瑰茶是陆茗庭泡来自己喝的,故而只配了一个小巧的茶盅,陆茗庭瞧着他极其自然的喝茶动作,下意识想出声阻拦,可思及她的唇并没碰过那茶盅,也只好作罢。
其实陆茗庭不知道该如何答复他。
这一年来,鸾凤毒的毒性愈发霸道猛烈,可是幸好有顾湛为她纾解,毒性的蚀骨之痛在情爱的炽热灼灼面前退居下风,她才能安稳熬过那些无尽折磨的夜晚。
思及此,往事如被带刺的勾子连根拔起,一发不可收拾。
心头如饮蜜糖、如被刀割,她抿了抿樱唇,眸光微颤,“已经好多了。”
她说的是实话,上回身中断肠草剧毒,服了解药后,鸾凤毒的毒性便舒缓了大半,她并非医者,至今不知道其中是何原因。
尹承喉头微动,氤氲着玫瑰香气的茶水在咽喉划过,话里带了丝干涩,“前天太医来诊脉,发现你体内的鸾凤毒的毒性已经消失一半,鸾凤毒毒性霸道,只有一味玉珍露可解。除此之外,便只有以毒攻毒的法子了。茗儿,你身中剧毒,才抵消了鸾凤毒的大半毒性,是也不是?”
陆茗庭这才知道其中的阴差阳错,迎着尹承探究的目光,只得据实已告,“是,我中过断肠草之毒。不过已经服了解药,余毒也已经清除了。”
纵然早有预料,亲耳听到她承认的时候,尹承还是心头一震。
他知道她恢复长公主的身份后,日子过的并不顺遂,生父生母不疼不爱,亲妹三番两次陷害,他身在千里之外,能做的事情十分有限,得知她的身份和现状之后,不忍让她继续在那牢笼里受苦,便打定主意要以和亲之名求娶她。
一个人爱另一个人,总是有原因的。
尹承的满腔爱意呵护,一半是年少时的怦然心动,还有一半,是彻头彻尾的愧疚。
当年乳母带着落魄皇子千里逃难,在扬州地界寻落脚之地,因两人身份成谜,又没有通关文牒傍身,正经的商铺食肆一概不愿意收留二人落脚。
便是此时,乳母得知扬州明月楼的存在,向明月楼主献上了一味鸾凤毒,鸨妈妈正愁调.教瘦马无方,得此毒如获至宝,乳母和皇子也因此得以被明月楼收留。
多年之后,尹承才知晓乳母献毒的密辛,更深知陆茗庭被鸾凤毒折磨多年,和他脱不开干系。他心中愧疚心疼难当,故而回到景国登基之后,第一件事便是寻访归隐的御医,求得鸾凤毒的解药玉珍露。
可终究是晚了一步,当年乳母献上鸾凤毒,他年幼不知事,没有及时阻拦,如今她承受断肠草之毒,深陷险境的时候,他亦不在她身侧。
尹承红了眼眶,一把握住她纤细手腕,“我已经寻到鸾凤毒的解药,先前你身子虚弱,不宜服用,如今你身子恢复如常,也是时候了解此毒了。”
说完,他令御医呈上一盏汤药,亲手拿玉勺舀起,送至她的唇边。
陆茗庭身负鸾凤毒数十年,已经习惯了每月一夜的折磨,再加之先前顾湛带她去山中寻访石溪居士,连世外高人都无法化解此毒,渐渐有些灰心丧气,对解毒之事也不再抱有希望。故而听尹承说寻得解药的时候,她一时险些反应不过来。
她没想到此毒可解,也没想到他一直在暗中苦寻鸾凤毒的解药,心中颇为动容,俯身就着他的手,一勺一勺喝下了黑漆漆的汤药。
一碗解药用尽,她已经泪盈于睫,一半是因解药苦涩,一半是因喜悦过甚。
尹承神色已经恢复如常,含笑握着一方锦帕为她擦拭唇角,“你素来害怕喝苦药,已经备下了点心蜜饯,立刻叫她们呈上来。”
说完,宫人们捧着一方八宝攒盒屈膝上前,盒子里的吃食大都是南方风味的点心糕饼,诸如云片糕、芙蓉糕、海棠糕、荷花酥之流。
陆茗庭扫了眼,目光顿在那粉瓣绿蕊的荷花酥上。
她拈起一块,咬了一小口,舌尖触及软糯的红豆馅料,下意识道,“这馅料过甜了,酥皮的层次也不够多……”
话说一半,她的声音戛然顿住,尹承面色狐疑,“茗儿素来十指不沾阳春水,怎的对这糕点如此了解?”
陆茗庭如鲠在喉,勉强咽下一小口糕点,余下的大半块原样放了回去,“昔日下厨亲手做过罢了。”
当日在去往江宁的官船上,她听从柳雨柔的说法,亲自下厨学做点心给顾湛吃。
当时她对他满腔惧意,却大着胆子讨他的欢心,现在回头看才发现,或许从那时起,她的心门便不知不觉的失守了。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如今柳雨柔芳魂已逝,她和顾湛的前缘也已尽。
她垂眸用锦帕擦拭双手,又淡淡补了一句,“都是之前的事情,你不知道的。”
无心的一句话,却让尹承的心直直坠入谷底。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营造一种幻象,他把宫殿装潢成明月楼的房间摆设,把书架上堆满她爱看的史书典籍,寻来昔日她爱弹奏的古琴琴谱,他一直试图勾起她心中关于明月楼的回忆,仿佛两人从未分开,仿佛他从未离开过她。
可是逃避不等于不存在,显而易见,这一年的光阴成了两人之间最大的隔阂,他试图走近她,她却始终沉醉在这段光阴里,把他拒之门外。
尹承挥手命人把攒盒撤下去,倾身握住她纤薄的肩头,四目相对,想看进她的心里,“既然是之前的事情,便都过去了,以后咱们一块儿的日子还长,何必纠结于那些不开心的从前。”
他刻意加重了“咱们”两个字,陆茗庭并非三岁小儿,自然听出了他的话中之话,她意欲反驳,不料却意外撞入他眼中汹涌的情丝里。
一瞬间,她明白了他的所有心事,他隐秘的情意就摆在眼前,她难以置信,整个人恍若雷击。
肩头的力道近乎钳制,她咬住粉唇,贝齿的力道一点点加大,然后心下一横,轻轻推开了握着她肩头的大掌,“尹承,别这样,”
她沉默良久,款款张口,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扬州明月楼是你的暂避之所,却是我生来便容身的地方。扬州瘦马究其根本,不过是上等娼妓。那十年日子,对你而言是世外桃源,对我而言,却是一场从未醒来的噩梦。”
“一年之前,我们在扬州分别,我进京不久,便拿到了良籍,再后来,又成了禁廷长公主。这一年的经历波折起伏,如一场跌宕的幻梦,有凶险,有喜悦。幸得我遇到一个人……尹承,当飘零的浮萍一朝被人捧在手心,被人珍之重之,视若珍宝,便再也不想做飘零的浮萍了。
所以,关于扬州明月楼的回忆,请你不要再提及了,好吗?”
这一番话听完,尹承彻底僵住了,英朗的面容上神色变幻,好半晌才微微翕动唇瓣,道了句,“好。”
既然撕破了这层窗户纸,陆茗庭索性趁此机会把想说的话说完,她歉声道,“实在对不住,我心里已经有了别人,没办法和你成亲。听闻朝中大臣上疏抗议册封之事,更有要求悔婚的,而你一直没有点头,执意要册封……”
尹承没有回答,他脸色沉冷,径直打断道,“顾湛登基之后,诛灭了江氏九族,昔日的皇亲国戚、满门数百口人悉数被拉出午门斩首。所有前朝皇室成员都赐死,无一幸免。”
他唇边含着一丝苦笑,“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啊,大曜朝午门外一连多日都血流成河,他不惜落下暴虐和酷烈之名,也要用鲜血告诉全天下的人,江氏和前朝皇族有多么该死,有多么可恨。”
陆茗庭听到这里,方知道尹承已经全部猜到了。
他的目光哀恸,凝在她白腻的脸庞上,“他为什么这么痛恨江家呢?是因为你吗,茗儿。”
陆茗庭抿唇不语,她身在景国,无从得知顾湛的事,如果今日尹承不说,她恐怕还不知道顾湛登基之后处斩了这么多人。
可是……夷江氏九族、诛杀前朝皇室,究竟是为她报仇,还是为了他的太平盛世扫除障碍?陆茗庭无从得知。
在尹承眼里,陆茗庭虽然没有回答,她的沉默已经给出了最好的答案。
他单膝跪地,握住她的手,贴至胸口,“茗儿,既然你心慕他,又为何答应和亲呢?倘若他对你有情,登基之后,又为何不来接你?反而大肆选秀,应允立后之事?”
他以极其淡漠的语气,抛出一句句咄咄逼人的质问,陆茗庭听到“选秀”、“立后”的字眼,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一股子痛意顺着脊背蔓延上来。
尹承见她这幅模样,心头亦是一痛,软声道,“我知道他伤透了你的心,他弄伤的地方,我会一点点补上去,茗儿,给我个机会。他是新帝,你是前朝公主,你们已经不可能了。”
陆茗庭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粉唇颤了颤道,“这些年,我对你没有男女之情,我以为,你对我也没有……”
“那是以前。”他眉眼温润含情,“少时情谊深藏于心,长大了自然化为缱绻情深。”
一切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陆茗庭不打算继续规劝他,抬眸沉静地看向他,“那好,我此生只求一心一意之人,你能做到吗?”
尹承一怔,顿了下道,“我愿意为了你……”
“你在勉强自己。”
陆茗庭脸色微冷,大力抽回被他握着的手,自藤椅上起身,“景国朝局不稳,你需要平衡后宫来稳定前朝,若为了我一人而失去好不容易得来的江山,真的值得吗?尹承,别承诺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不习惯这样的你。我有些乏了,先回殿里了。”
……
禁廷。
秋雨瓢泼,天空怒云密布,在金瓦和红墙之间织就一面纷纭雨幕。
金銮殿丹壁之上,顾湛负手而立,望着檐角飞泻而下的大雨,静立许久,身形一动未动。
雨水顺着风势斜泼而下,将他身上的天青色衮服打湿半边。
太监低声劝了两次,余光触及帝王阴沉紧绷的侧脸,忙伏地不敢再劝。
天地间唯余噼啪雨声不绝于耳,顾湛目光定定,脑海里走马灯般闪过方才那封密信的内容——
“自前朝破灭,景国百官纷纷上疏诛杀前朝长公主,借机与我大曜交好,皆被景帝怒斥据之。前朝长公主去往景国之后,景帝待其恩宠隆重,置其于椒房广殿,殿中陈设一应依照我朝风物,长公主初至景国时,因惊厥昏睡一日一夜,景帝衣不解带,亲自在侧侍奉汤药,为后宫众妃子所妒。景帝寻得玉珍露后,命重兵日夜把守,长公主惊厥渐愈,景帝命御医将玉珍露取出,令长公主悉数服之。
景帝与长公主似有前情,每每相谈甚欢,景帝日日拨冗与其一同进膳,二人时常抚琴诵诗,景帝悦然不知时辰,直至深夜方自殿中出。一日,长公主于花藤下懒卧读书,景帝轻声近前,俯身握其肩,与其贴面交谈,时屏退左右宫人,直至一个时辰后方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