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家住棉花胡同的羊老太见日光好,便叫上邻居的老姐妹一起去护国寺进香。羊老太虽然年纪大,但身子骨很硬朗,为了买青菜的一文钱,能与小贩吵半天。
走了好久,等终于走到护国寺大街的时候,羊老太已经有些口干舌燥。老姐妹提议:“要不去买碗酸梅汤吃?”
“花那个冤枉钱做什么?护国寺里边就有井呢,我不信和尚们还敢拦着香客,不让吃井水。”
羊老太正嘀嘀咕咕,忽然脚步一停:“那棚子怎么有这么多人,是有什么便宜可占?”
她快步走向棚子,才看清了这是一个茶棚,炉子上正煮着茶水,能闻见茶香。茶棚边还树了一块牌子,字写得什么,羊老太不认得,拉住一个路人问:“这是在做什么?”
“这茶水免费赠饮呢,听说是清福店的义举。”
“鸣玉坊的那个清福店?”
“对,就是。”
那不家皇店吗?羊老太心里直打鼓,就皇店那群人,还会行义举?真真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她守在茶棚边看了一会儿,发现果真是吃茶不要钱,便果断的上前要了两碗茶。
毕竟,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一碗茶汤吃下去,很是解渴,这茶滋味还不错呢。要是自己买,怕是也要花蛮多钱。
这清福店倒还干了回人事。
不仅在护国寺大街有清福店摆的茶摊,在九门也有,从清晨到黄昏,一连摆了六七日。
这不花钱吃茶的功效,也慢慢显示出来,月牙儿来到鸣玉坊时,发现已经有不少鸣玉坊的百姓,敢从清福店门前走过了。
清福店也陆陆续续卖出了一些上等茶叶,境况比之前稍稍好一点。
算是个好开端。
忙忙碌碌的,月牙儿好不容易将一整日都空了出来,与吴勉一起四处闲逛。
草长莺飞的时节,两人清晨起来,便去湖畔放风筝。
玩累了,就并肩坐在树下,彼此依偎着休息一会儿。
回程的时候,骡车行到护国寺。月牙儿向吴勉笑说:“新开的一家茶店就在这里,你要不要去看看?”
“好啊。”
车夫闻言,在路边停下。吴勉先跳下车,再向月牙儿伸手,牵她下来。
这一家新开设的茶店就在护国寺大街上,叫茶隐店,规模不很大,只有两间店面。其中空出了靠近门口的半间店面,放置了木桌椅,还有一个高炉,走过去一看,炉火上熬的正是茶水。
每当有客人进店,往长板凳上一坐,自有伙计斟了一小钵子茶来,放在桌儿上。
“您先尝尝,若是茶的味道还合您的意,再买。”
吴勉同月牙儿也寻了张板凳坐,不一会儿,伙计便送上两小钵子茶。
等吴勉将这小钵子茶喝完,月牙儿轻声问:“你觉得怎么样?”
“还好。”
这小钵子茶细细品味,倒也尝得出是较贵的品种,但可能是因为放的久了,有杂味,并不纯净。真吃惯了贵种茶的富贵人家,决计不会买。
月牙儿伸手手指,给他比了个数:“若是一斤是这个价,你买不买?”
吴勉心里算了算:“买,这样的价格,只是比梗子茶贵些。”
在他还未长到可以出去卖果子的年纪,爹爹总要拖着一条跛腿出去走街串巷,所赚到的钱压根和其他卖果子的不能比,因此那时家里很贫苦。吴勉记得很清楚,那时他们家吃的茶,与其说是茶,不若说是茶梗泡出来的水。虽说味道不怎么的,但架不住茶梗便宜呀。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去茶铺买这种梗子茶,还要提早去才有。因为许多清贫人家日常都吃这种茶。
若只是多花很少的钱,便能吃到正儿八经且品种不错的茶,谁不愿意呢?
吴勉回首望一望柜台,果然有两三个穿布衣的正在交钱买茶。
其中一个才买了茶的,正回答一个进店的新客的话:“他家的茶叶又便宜又好,买了不亏,你要就快些,不然最便宜的那种就没有了。”
原来月牙儿将茶隐店出售的茶叶,也分了两种,一种是特价优惠,另一种则是寻常价位。每日特价优惠的茶叶是有定数的,卖完了就没有了。俗话说“好花还要绿叶相衬”,有了寻常价位的茶叶,特价优惠的茶叶无疑走货的速度更快些。
吴勉附耳小声道:“可是你用这样的价卖茶叶,不会亏吗?”
“薄利多销。”
月牙儿解释说。其实原本皇店里的茶叶,就是个无本生意,除却维持经营的费用,本钱几乎可以不用计算。贵妃娘娘同意了她的所请后,月牙儿便将库存的茶叶分为三种,其一是在清福店出售的上等品,其二是稍稍次些的中等品,给人试吃的;而那些放久了的陈茶,则另有安排。
她新开了这家茶隐店,为的就是专门替清福店处理压仓货。因为是分了两家店来经营的,故而不会影响到皇店的声誉。即使在账目上,走的也是私账,等于茶隐店花钱从清福店买了一批下等茶,再以低廉的价格卖出去。二者之间,倒有点品牌店和折扣店的意思。
三月,会试放榜。
月牙儿已经很有经验了,知道如若考中,会有报录人争先恐后的来报,便不打算去看榜,只坐在家中等。
清晨醒来,左右没什么大事,月牙儿便拿了棋盘棋子出来,教吴勉下五子棋玩。
江嫂倒是急得不得了,悄声向江叔抱怨:“怎么东家就一点不紧张呢?这可是大事!”
江叔看了眼正房,道:“急也没用,还不如跟东家一样,放宽了心等消息呢。”
等到日影移到粉墙上时,终于听见哒哒的马蹄声。
这第一队报录人竟然是骑马来的,为首一人手里拿着红绫旗,在锣鼓声里高喊:“捷报,贵府老爷吴勉,高中会试第九名贡士,金銮殿上面圣!”
说话间,鞭炮声也噼里啪啦响起,杏宅内外一片喜气洋洋。
月牙儿喜不自胜,握住吴勉的手,这才发觉他手心有汗。
“恭喜。”
吴勉松了口气,轻拥住月牙儿:“同喜。”
揭晓之后,许多街坊朋友陆续上门祝贺,连清福店的郭洛听了消息,也悄悄地教人送来了一份贺仪。
除却贺仪之外,还有一个红漆食盒,花纹精美。
“这是宫里的点心,郭爷特地让我捎来的。”
将食盒打开一看,是一碟儿五白糕。
这是宫里的一道名点,许多娘娘爱吃,据说食之可以增白润肤。既然是宫里御厨的拿手点心,那样子必定是很漂亮的,小小巧巧,玲珑可爱。
月牙儿拿起一块五白糕,细细品味,里边应当加了几味药材,既然叫“五白糕”,那自然食材里有五种“白”。
她一连吃了两块,才大约猜着里边用的何种食材:应当是白扁豆、白莲子、白茯苓、白山药、白菊花。都是些滋补润肤之物,怪道宫里娘娘们喜欢。
依着惯例,第二日吴勉要去刑部街官厅拜座师,也就是选他为贡士的举人。
入夜时分,月牙儿手拿寿字卷纹铁熨斗,用铁钳夹了两块烧得通红的碳放在圆斗里,替勉哥儿熨襕衫。
熨好了,她叫吴勉试一试。
上过浆又熨好的襕衫,格外的挺括,吴勉穿着这襕衫,如鹤之姿。
“我最喜欢看你穿白衣襕衫。”月牙儿装作风流浪荡子的模样,挑起他的下巴:“给姑奶奶笑一个。”
“别闹。”吴勉耳尖微红,同她说:“我有件事,想同你商量商量。”
“你说。”
“不久之后就是殿试,虽然我不晓得我能不能考到三甲之内——”
“一定能。”
吴勉无奈的看了月牙儿一眼,唇角微扬:“别闹,听我说完。”
“国朝的惯例,若是名列一甲,便赐进士及第,多入翰林院为修撰;若是二甲进士,则为庶吉士,可进六部为主事。这些都是京官。”
吴勉有些迟疑道:“可我,不想入翰林院,也不想入六部。我原本走科举正途这条路,一是……”
他有些难为情,飞快地说:“一是为了你和爹的缘故。还有一则就是我想任职一方,真正为百姓做些事。”
“所以如果能选,我倒想回到江南做一个县官,造福一方。我之前有同段翰林聊过,他觉得这种想法很傻,因为京官比起外任的县官而言,无论是机遇还是资历,都强上许多。”
他抬眸望着月牙儿:“你觉得,这是一个很傻的念头吗?”
第83章 莼菜汤
烛光漫散着橙黄色的暖光, 照进吴勉的眼眸,有小小一团光亮。
月牙儿微微一怔,靠过来执起他的手。
“赤子之心, 尤为可贵。哪里不好呢?”
她将掌心贴在他的面颊上,很温柔的说:“你只管依着自己的本心去做, 人生不过百年,总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才好。”
其实段翰林为何会说吴勉的想法“傻气”, 月牙儿心里很清楚。本朝被世人视作康庄大道的官途, 无非是以进士及第,入翰林院, 再入内阁,终修成首辅。细数下来,那么多首辅,有一大半都是从翰林院出去的。若是以进士之身到地方任职,那顶天了不过做一个封疆大吏, 几乎没有几个能入内阁的。
可月牙儿听了吴勉的话,心里却不经柔和下来。为一地父母官, 真真切切的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又何尝比在京城官场勾心斗角差呢?
“我也有一事想要同你商量。”
吴勉将月牙儿轻轻拢入怀中,说:“我听着呢。”
“还是清福店的事。”
如今清福店在百姓间的口碑渐渐好转, 积累下来的茶叶存货也在日益出手,就是贵妃娘娘看了账本,也觉得很满意。可月牙儿心里却另有想法,这么些上好的茶叶, 明明还能卖个高价出去。
她其实对于茶叶懂得并不很多,自接手清福店以来便买了几本茶谱、茶经回来,得空的时候便努力钻研。月牙儿本是做事就要做好的性子,这两天稍稍得了空,便开始在京城各大茶铺茶店走动起来,看看如今京城的茶叶是怎么个市场。
瞧来瞧去,她发现了一件与江南茶坊所不同的事。在这里,花茶的普及率远远比不上江南。这也很好理解,毕竟京城因为水土以及气候的原因,没有栽种那么多花田。她问过郭洛才知道,如今京城里除了皇宫南苑有一处暖室,专门栽种茉莉花以供贵人们泡茶吃之外,再没有什么成规模的花田。
“贵妃娘娘自幼喜欢花茶,尤其是茉莉香茶,不然宫里也不会专门拨出一块地方种茉莉花。也有些京城贵妇想学着娘娘的举止喝香片,可是也很难弄得同等品质的花茶。”
月牙儿听了,央求郭洛替她寻一点宫里用的花茶来。
好说歹说,郭洛还真弄了一点子给她,只够泡一盏茶的分量。
茶是好茶,是御茶之中最上等的那一种。茉莉花也不错,带着淡淡的香气。总体而言,除了茶叶更好些,同月牙儿在江南吃过的花茶味道差不离。可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翻阅几本茶谱之后,月牙儿才渐渐明白为何她觉得当下的花茶少了些滋味。有一本《茶谱》上说,制作木樨花花茶,主要的工艺是“用磁罐一层茶一层花相间至满,入锅汤煮之,焙干收用。”
也就是说如今,制作花茶的工艺是将花与茶相间放好,一同煮过之后,再用火烘焙至无水汽,不过三四道工序。
可月牙儿隐隐约约记得,她从前去一家老字号茶厂参观过,人家可是有十多道工序。这样便说得通了,一定是花茶窨制工艺在此后不断发展,才将花茶的味道改良得更好了。
她便琢磨着改良一下花茶窨制工艺。可这件事,不是她一个人能做成的,清福店上下,也没个真正懂制茶工艺的人,都是卖现成的茶。月牙儿想了又想,觉得这事还是要找江南的制茶师傅。
“这个时节,本是江南花市提前订茉莉花的时候,我掐着这个时间回去,说不定到花开的时候,这事便能有眉目。否则,非要等到明年去了。”
月牙儿同吴勉解释说:“可是我若这个时候回江南去,岂不是不能陪你考完殿试。”
“我又不是小孩子。”吴勉哑然失笑,说:“本来上京赶考,就很少有带家眷来的,譬如我的同窗雷庆,他们都是一个人来的。你能陪我这么久,我已是再幸运不过了。”
他瞧见月牙儿眉眼间还有愧疚之色,连声安慰说:“再者,你若回去,也可替我看望一些爹爹。殿试出了成绩,我该家去,算起来也没差几个月。”
两人商议定,月牙儿便在一个春雨朦胧的清晨,独自回江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