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莽山那群人还有联系?”
魏新亭面目阴冷,已处在濒临沉怒的边缘。
朱三道:“这也不知,查不到了。”
朱三委实害怕老爷又发怒起来,但他能在淮阳打听到的关于魏赦的消息极少,如果把逗猫遛鸟这种琐事也算上倒是可以一说,可这对于老爷来说明显是些废话。朱三的腿不住打飘,一时也接不下去了。
魏新亭一阵沉默,末了,他道:“把大太太找来。”
……
竺兰等天色傍晚,亦不见魏赦回来,像是不会回来了,须臾片刻,门房王白门对慈安堂和临江仙都报了信儿,大公子在高家歇了,这一屋子惴惴之人方才消停,于是竺兰到厨房拿了云腿鸡丝炒饭,用小盅扣着,回了柴屋。
阿宣一直等到天黑,终于等到了娘亲回来,喜不自胜,立马从摇摇晃晃的小板凳上弹了起来,笑嘻嘻地摸了瓶酱油迎上去,“娘亲,阿宣饿了!”
当晚,母子二人分了酱油拌饭。
用饭毕,阿宣摸了摸圆滚滚的大肚子,躺在小椅上打嗝儿,见娘亲把床整理好,拉上藏蓝葛布的棉褥,点燃屋里头亮亮的煤油灯。处置妥当这一切以后,竺兰将阿宣抱到了床上,居高临下,盯着他的小鼻子小眼道:“阿宣,娘亲要和你说件事。”
阿宣竖起耳朵乖乖听着。
只见娘亲的脸色变得有些为难,直过了好一会儿,才拿手指点了下阿宣的小鼻子,“阿宣,娘亲要把你送到白鹭书院去,后日就要去。以后,你可能只能每三日回来休息一晚,一个月再有一整天休。”
阿宣一听就哭了,“娘亲!阿宣不要离开你!”他蹬着小腿儿刺溜要从床上滑下来,却被竺兰摁住了小脚,于是只能挥舞着圆滚滚小粗藕似的胳膊,表示抗议。他坚决不肯!
竺兰早就料到儿子没那么好说服,在阿宣的哭闹声中沉默了片刻,声音更柔软了一些:“阿宣,娘亲也很是舍不得你,但魏家的人个个都不是那么好相与的,而且娘亲早就和你说过,这里不是我们的家,等娘亲赚到了钱,我们在江宁有了自己的家,到时候,娘亲就把阿宣从书院里接回来。阿宣,你看这样好不好?”
阿宣仍是不肯,但反抗已没那么激烈了,竺兰见势,立刻又夸起了白鹭书院的种种好处。
这是出过无数天子门生的书院,天下鼎鼎有名,不但有着百年的历史,其桃李遍布天下,且有御赐的匾额悬于书院,朝廷每年还有良田、银器、丝帛、古籍拓本等作为封赏。不是每个小孩儿都能去的,哪怕是江宁这样的地方尚且要看资质,一闾二十五户的小孩儿中能有一个便不错了。
阿宣大半听得不甚明了,但显然是被唬住了,倒也认认真真的,眼中仿若有明星般清澈水亮。竺兰停了下来,在他的小脑门儿上又揉了一把,再道:“何况阿宣也不是在那长住了,每三日娘亲便把阿宣接回来,而且,阿宣会在那儿认识很多小伙伴,不会像在老家或者别的地方,一个玩伴儿都没有了。”
越说,阿宣越是心动。到最后,听说还有小朋友可以一起玩,简直期待极了!
阿宣的一双黑漆漆的眼珠都迸出了宛若釉质的亮色,期待万分,“娘亲,阿宣真的可以吗?”
“当然,除了他们,还有可亲可敬的无数名宿师长,阿宣跟着他们读圣贤之书,以后也会变得越来越聪明的。”
“阿宣想变得比爹爹还聪明!”
竺兰一滞,立刻又微笑道:“可以的。”
“那好!阿宣去定了!”
说服了阿宣,竺兰的心总算为之一定,瞬间犹如云散雨霁明朗了起来。
墨魁寻了过来,说大太太传话,命竺兰即刻前往琅嬛阁,有事要交代。
竺兰把阿宣放回褥间,低头嘱咐了他些事,把适才随手搭在椅背上的那身雪白素花斗篷取了披上,出柴房往琅嬛阁去。
至孟氏正堂已是夜里,天色漠漠,屋外头有穿院落而来的风,带着临江仙院独有的天竺兰的淡淡芬芳,又有着春夜晚风草木微薰的沁凉,孟氏一身蜀锦撒花洋缎夹袄,打扮得一丝不苟,腰后倚着条海棠色铜钱蟒引枕,等竺兰以来,立刻又换上了那日所见的和煦笑容,免了她见礼,说道:“我有一桩好事欲教你知晓。”
竺兰垂目立于一旁,只轻轻颔首。不论孟氏说什么,她都应承下来,方才能免灾免祸。
孟春锦又笑道:“我赐你座,过来一些。”
竺兰依言,照着孟氏的指示落座,便在她的一旁挨着贵妃榻靠着,感到孟氏正眼端凝着自己,似在打量,竺兰愈发不便与之直视,稍错开了一些,未几,孟氏又笑道:“你生得果然是标致,水灵剔透的,无怪我那浅薄的丫头一见之下生那么大的妒火,想必赦儿也很是疼你。”见她要匆惶要起身,孟氏又伸臂令她坐下,“你不必解释,我听素鸾说的,以赦儿从前做的那些事,真真假假反倒没什么了,我今日找你来,是另有一桩事。”
“夫人请说。”
孟氏为她推了一盏茶过来,自己又端起了一盏,尾指里掐着的藕紫的绣西府海棠帕子抚过瓷茶盏檐,道:“当年之事,想必已传遍江宁府,这没什么可避着的,我便实话同你说了,其实这几年老爷心中也颇有后悔,如今赦儿回来,他是千想万想与他和好的,但你却不知道,老爷这人说到底是武乡侯,在外头亦是有头有脸的,就硬是扯不下、抹不开这面儿来,如今只有我从中调和,办一场家宴。我思来想去,这主厨是非你不可了。”
竺兰吃了一惊,“大太太,这、这怎么可?”
她记得,当初一并被召入府中的,还有结海楼的掌勺。就算论资排辈,怎么也轮不到她头上,她实不知夫人这话何意。
“你也不必过谦,”孟氏笑眯了眼睛,温婉地说道,“当初我亲自挑的人,你们这十数人之中,我独对你印象深刻,你是最温和知礼的,烧得一手好淮扬菜不说,关键,还是老太太房里的金珠亲挑给赦儿的。就这一点,比我屋中的结海楼王大娘子要好得太多了,赦儿对你亦是不错,只有你去,他才会给这个面子。我这也是为了一家和睦着想,如果竺娘子也觉得可,这事,便就这么定下。”
说罢,孟氏放下茶盅,从腰间解下一枚鼓鼓的绣囊来,又推给竺兰,“我晓得你儿子要上书塾的事儿,心头一直记着,这个月月钱还没放下来,想必你手头也不宽裕,这些,权作先行定金。收下吧。”
竺兰想到魏赦,一时恍惚,一时又心如鼙鼓。
诚然她是很动心,然而她却不知真接了魏赦是否不高兴。因他回来目的未明,竺兰只是猜测他并不想与大老爷化干戈为玉帛,倘使自己接了,他知道以后动火,那好不容易促成的阿宣的事岂不又泡汤了?
竺兰心头犯难了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宣像不像现在被哄去上幼儿园的小朋友哈哈哈,而且还是寄宿制的老惨了。
第15章
孟氏见竺兰似乎还有所顾虑,立刻又堆满了笑容,说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之处,不妨说来。”
竺兰犹豫了少顷,慢慢地,摇了下头。“没、没有。”
魏赦固然不可得罪,那么孟氏便能得罪了么?她这样告诉自己。
她和别的厨娘都不同,不但是寄人篱下,且还带着一个与魏氏无关的阿宣。在这里,本就是要好好听话活着的,又没什么别的选择。魏赦纵要追究,也没有办法。
孟氏颜色大喜,笑容更灿,于是连忙把绣囊银钱塞到竺兰掌心里,又取出一叠烫红的帖子出来,以食指点着揭开,“三日后家宴,得有二十道菜,凉菜三道,热菜十二道,再有两道甜菜、三道点心,鸡鸭鹅鱼这些自是都要用到的,荤素再调和,若说口味,老太太胃口偏淡,大房和二房口味都是偏咸的,三房的老爷好湘菜,非辣不吃,你看着一应都要满足。”
竺兰一一记着,不敢有一丝打岔。
“再是上菜也得有规矩,你初来许是不知道,这咸者宜先,淡者宜后,浓者宜先,薄者宜后均是有规矩的,摆菜,也得有规矩,我这一时说不太明,回头找葛二娘子去你那里一样一样教你。”
竺兰回话应承。
从琅嬛轩出来以后,竺兰回了屋,用粗糙的纸笔把孟氏的话记下。竺兰文墨不通,自小便没怎么念过书,识字写字均不多,后来夫君每晚燃着煤油灯给她恶补了几月,总算关于菜肴和庖厨的字她能够识得些了,但饶是如此,多多少少还是有些用了通假,再画上几个圈叉,字涂得甚是难看。
连着两日,魏赦依旧没有回来。大老爷也不再问了。
竺兰后来听嘴碎的下人说起过,与魏大公子在一起的高小公子是老太君的侄孙,当年高昶的祖父也是随着先武乡侯,入麾下为裨将,为大梁与敌军血战疆场的,此后发迹,被征为五城兵马司都指挥,子孙退了下来也随武乡侯一并定居江南。高家在江宁名望比不了魏家,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再加上两家这样好的交情,魏大公子与高小公子又是总角之交,他告了老太君之后,便留在高府的别苑游玩赏花,其实算不得什么事。
这一日,总算到了阿宣要入学了。
白鹭书院于城南雨花台,于魏府相去有十几里的路程,徒步而行也需一个时辰之久,阿宣人小,又走不得那么远,只好去雇一辆车。算下来,雇车的费用也需一大笔钱。竺兰点了点孟氏给的银钱,决意先雇辆牛车,她杀价的本事也是一流的。
大早上竺兰起来,把明日需要的龙肝凤髓全取了备用,用清水洗净之后,又用姜汁、老抽、大蒜、大葱等泡着了,把需要采买的食材,包括肉类、茄子、豆角、青瓜、萝卜等物列了条清单,打算等送完了阿宣回来之后再去采买,如时间来不及,只能拜托别人。
苏绣衣来得迟些,来时竺兰已忙得像个陀螺,满额角大汗淋漓的,苏绣衣惊讶地走了过去,“你还没去送阿宣?”
竺兰把香椿洗净捞出正搁在砧板上,闻声晓得是苏氏,头也没回,“马上便去。”
但苏绣衣却将她手中的锋利的切菜刀夺了下来,说道:“我晓得大太太嘱了你何事,在魏府,一时之间也没比这更大的事了,你好好忙着,阿宣我替你送。”
这几日相处下来,竺兰深信苏绣衣为人,她勤勉踏实,待人诚挚,是可以托付之人。但竺兰一时之间也没立即拿定主意,有几分犹豫。
“这关乎大老爷和大公子能不能修好的事儿,别的咱们管不了,但这菜,在我们责任以内的,就要做到最好,至少即便事不成,也不能在你我身上挑出毛病,否则便是祸及自身,容易让人拿去做了替罪羊,我们这些做下人的,不就是如此么?”
竺兰深以为然,接着沉默。
苏绣衣将菜刀卡在砧板之上,“你莫非还信不过我不成?阿宣那小孩儿,我是挺喜欢的,我也有一个女儿,都是做母亲的,哪里还不能体会你的心思。”
既如此说,竺兰便松了口气,微笑道:“多谢你了。”
“不必客气,你准备着吧,葛二娘子一会来了。”
苏绣衣出了临江仙,把阿宣领了过来,竺兰垂花拱门的垂莲柱下等候着。阿宣今日泪眼汪汪的,像是才哭过一场,眼眶儿还是通红通红的,竺兰心疼不已,儿子长这么大还从离开自己这么久,心中比他还要舍不得,但她却不后悔。竺兰亲自把阿宣的小书袋戴好,摸了摸他的梳着鬏鬏发髻的脑袋,压了发哑的嗓音说道:“好好听苏姨的话,路上不许调皮,不许乱跑,娘亲昨晚跟你说的话,都记住了?”
阿宣都记住了,一个劲儿点头,对白鹭书院的生活充满了期待,仍旧念念不舍地随着苏绣衣走了。
苏氏微微弯腰,一手牵着阿宣的胖乎乎、白腻腻的圆球儿似的小手,领着他出门庭,至后门处,不曾想,才一出门,苏氏正将阿宣抱出门槛,阿宣突然甜甜地唤道:“魏公子!”
苏绣衣愕然,却见魏赦与高昶正好回来,侧门也不走,正于此时狭路相逢,苏氏愣了片刻,立刻福身:“大公子。”
阿宣已经从苏绣衣的怀里挣脱了出来,朝魏赦跑了过去。
魏赦也似有些讶异之色,右臂摁在阿宣的小脑袋上,食指在阿宣的颅顶之上抚了抚,“去哪儿?”
问毕,魏赦立刻想了起来,不待苏氏回话,嗓音微扬:“书院?”
魏大公子不知从哪回来,正精神奕奕,脸颊之上还挂着一层晶莹薄汗,苏氏有夫之妇,也不便掏出汗巾子为大公子拭汗,只好一动不动地搁原地杵着,回道:“是,竺娘子有事在身,不得空送阿宣入学,故而我替她送,已雇了牛车,稍后便来了。”
魏赦垂目看向正靠着自己的大腿吧嗒嘴巴的阿宣,鼻梁的一滴汗珠滚了下来,溅于淡灰色大理石地面,魏赦以衣袖擦拭,笑道:“刚发了一身汗,还不足瘾,小阿宣,我送你去怎么样?”
阿宣立马兴高采烈,“好啊!”
苏绣衣自告奋勇揽了差事,谁料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被劫了镖去,愣愣怔怔半晌,又说不出话来。大公子要了人去,她还能说什么!
高昶今日正得了空欲来一见竺氏与魏赦家的小孩儿,凑了巧了门口便见着一个,只是一见那小孩儿似曾相识的眉眼,不禁泛起了嘀咕。时光倒退二十年,魏赦小时候……啧啧。这世上看来没什么莫须有的一见如故,这两人生得如此肖似,简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怎能不一见如故?
高昶双臂拄膝,弯腰,一只指头戳在阿宣的胖嘟嘟的脸蛋儿上,不甚欢喜,“玲珑玉雪,颇是美貌,再大几岁,许胜乃父。”
你又见过这小孩儿的生父了?魏赦嗤了一声,想。
竺兰雇的牛车按着时辰来了,只闻车声辚辚,穿巷道而来,赶车的车夫下了车,见魏赦与高昶衣饰华丽气度非凡,知是权贵,佝腰垂面毕恭毕敬以迎。
“走了。”魏赦弯腰抱起小孩儿,步入了车中,不再理会高昶。
牛车走后,高昶的食指抚了抚拇指上的翠玉扳指,微微摇头失笑,见苏氏仍在,又笑道:“我来拜见姑祖母,烦请引路吧。”
苏氏心绪不宁,一路目送着牛车的离去,方才回神,不敢不应,便只好暂且于心中说了无数对不住竺兰的话,转身引高昶入内。
魏赦这一生生下来便是锦衣玉食宝马雕鞍,还没坐过如此缓慢如龟爬的车,只嫌弃太慢了、太冗烦了些,为了解闷子于是只逗弄小阿宣,“小孩儿,还没有请教,你大名叫什么?”
阿宣说道:“应该是叫阿宣吧。”
“阿宣总不至于没有姓氏,你姓什么?”
魏赦问出这话,心中便已有猜测他生来无父也许是随母姓了。
阿宣仰起了小脑袋,用关爱傻子似的目光望着魏大公子,“阿宣当然姓宣啊!”
魏赦目光复杂地滞了片刻,突然一阵头痛。
作者有话要说: 憋笑,他真的姓宣。
魏大公子居然被个孩子鄙视了哈哈哈!
第16章
江宁何处最热闹?那非眼下牛车此时驶过的宣华街不可。牛车行动缓慢,且牛铃振振,但车外那车水马龙混杂了无数种声音的喧哗之音,仍旧是清晰可辨,更有一股蜜糖似的甜香,从牛车擎盖底下勾魂儿似的爬了进来,阿宣拿小鼻子一嗅,神清气爽,立马就恨不得跳车。
“魏公子魏公子,阿宣好想吃那个!”
阿宣是狗鼻子,魏赦可什么也没闻到,他正颇觉头疼这崽子还太小,一问三不知,关于他那个神神秘秘令魏赦也禁不住好奇的爹,到底是何方神圣,看来在这只崽子这里是问不出什么道道了。魏赦放弃了追问,正斜身依靠车壁上小憩,不妨给阿宣的胖胳膊一推,只好睁了眼。
一双如浸了四月间春淮河水的桃花眸子,微微舒展,沉静地凝视着阿宣:“你要什么?”
阿宣朝窗外去,深深吸了口,小鼻子一动一动的,令魏赦感到他屁股上仿佛有条摇摇摆摆正翘起来取悦自己的小尾巴,薄唇禁不住一勾,在车壁上敲了一下。
于是那车夫十分上道地停了车,阿宣还在撅着翘臀往外张望,但人已经被捞起,他只好挥舞着小胳膊任魏赦抱下了车,“就是那个!”
魏赦顺着阿宣的胖胳膊所指方向望去,只见人如长龙,前头的铺子上悬着“梨落斋”三字,魏赦想了起来,这是江宁最好的点心铺子,一盒酥饼便要一贯钱,上好的点心要卖到四五两一盒,普通人家吃不太起。魏赦嘴角微弯,这小崽子还真会挑。
他是没闻着什么香,不过小阿宣嗷嗷叫,被魏赦一条胳膊锁着也不忘了要吃,魏赦头点了一下,那车夫急急忙忙过来听命,魏赦从腰间取出两锭银子,“给他买两盒梨花酥,剩的你自己留着吧。”
人熙熙攘攘,水泄不通,魏公子是不可能为了一盒糕饼往里挤的,挤得太不体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