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兰虽是厨娘,且从前有过在大酒楼谋生的经验,却并未听过什么一气乾坤粥,像是大户人家的做法,食单葛二娘子还没有下发,竺兰现下不晓。
她忍着因为魏大公子的靠近而身体控制不住发抖的那份悸动,也同样小心地回道:“公子……奴婢、奴婢并不会做……”
魏赦早知如此,又低低地耳语了起来,交代她该放哪些食材。
不远处立在绢纱风灯底下的眉双与素鸾对视了一眼,并未再往前走。她们只看到大公子和竺氏靠得极近,亲昵得便犹如交颈而缠,他们的说话声她们也听不见,但竺兰那激动和羞涩和反应,她们却能感觉到。
原来大公子还是当年的德行,半点未改邪归正,反而有变本加厉的趋向,竺兰可是有夫之妇,连孩儿都还在他们身后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呢!
竺兰听明白了,要再说不会做,无法做,那就是不识抬举了,她点了下头。
魏赦微笑,心满意足,身体立直退出一段距离,又道:“此事不要教第三人知晓,办得好,以后,我在魏家只吃你的菜。”
“明白了没有?”
“明白。”
……
春已樱笋时,积雪早已化去,春雨初歇,整座江宁犹如云蒸雾缭,水气淋漓。绿烟红雾之中,魏赦所熟悉的那间寝屋仍旧烧着银丝细炭,烘得微暖,银鎏金字石斛案双耳鼎炉腾出细细的沉香木香。魏赦初浴,身上合着月白锦纹中衣,长发沥干,犹剩几分湿气披向背后,他闲散地靠着太师椅而坐,闭目挼着两粒拇指大小的琥珀。
高昶之言犹在耳边,彼时上了岸,高昶借机将他拉走,便低声问道:“你回来就回来,魏家那些人又有何惧,何须装病,你这动作做得这么大,不怕你后娘心里又不平找你晦气?你的人渣爹更是,你明晓得他一颗心偏到西海去了。你可和我认识的魏令询太不一样了,被下降头了?”
他并不回话。
高昶急了,可金珠跟得近,于是他推了高昶的胸口,风姿高雅孱弱地在柳风之中亭亭立着,微笑说道:“下次再叙。”
其实于魏赦而言,高昶固然值得信任,但那是数年之前的事了,这几年,他没回江宁,高昶也不曾到过淮阳,彼此之间不过只有寥寥书信往来,如今的高昶是否一如往日可信,魏赦心中没那么肯定了。漂泊在外多年,算是看透了人情冷暖、死生道义,留下的这一层看着光鲜的皮囊,也只不过是片灯蜡纸,裹着一只伤痕累累白骨森森的鬼罢了。
为什么回来呢。他从前已很甘心自己不被父亲喜爱,被后娘算计,说到底江宁魏氏在他心里连个屁都算不上,他们汲汲营营的爵位在他看来犹如狗嘴里吐出来的一块硬茬骨。他们还以为他想要,其实在他心里屁都不是。
但最近他突然不甘心了。
他的母亲大孟氏生前有几件蹊跷事,包括魏新亭在内,他们鬼鬼祟祟有一件大秘密瞒着他。看起来除了魏家的当家的,连三叔似乎也心里有数,他还小时,就隐约听到三叔在书房里拿什么把柄要挟魏新亭,但他那时太小了,记忆模糊,只隐约记得“润梨”二字,母亲的名讳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那把柄,与母亲有关。
魏赦抬起右臂在自己的眉心揉了几把,额尖一阵胀痛,应是药浴所致。
未几屋外传来叩门声,魏赦道了一声进,门被推开一扇,魏赦凝目看去,只见那素纱单衣的女子身上还挂着围裙,带着一丝浓郁不散的烟火气,便走了进来。
竺兰低垂着面颊,用身体将半开的那扇门重又阖上。
“公子说不得让第三人知晓,因此是奴婢为公子送来。”
她把魏赦嘱咐的一起乾坤粥放在他的手边的金丝攒牡丹厚锦桌袱上,盖揭开,舀出几勺,粥兀自冒着热气,竺兰用小碗盛了半碗,姿态小心地拿给魏赦。
微抬起眸,撞进魏赦那双深幽而长的桃花眼中,竟愣住了一瞬。
就在方才,她还不太愿意相信魏赦与自己的夫君不是一个人,她心绪不宁至此,但近看这么一双眼,与自己的夫君还是很不同,夫君他也生得一双漂亮隽秀的桃花眼,但因为眼眸温柔清润,便如秋水般,泓远而深邃,亦不招人,而这个魏公子,下意识地眼角微弯,竟有种风流荡魄、不怒而威之感。
平民与贵族,到底还是很不一样的。
他也许真的不是她的夫君,竺兰怔愣之后回过神,只是想到这个可能,心脏突然剧烈地疼了起来。她的夫君,早已让春淮河的大水冲走了,连遗骸也不属于她。
魏赦觉得,这女人看自己的目光……很是难言。
微晕婉转淡红的眼眸湿漉漉的,又温柔,又充满了专注和缠绵的情愫,仿佛他是她最爱之人,这种专注之中,还有不易察觉的害怕和警惕,便似乎她在强迫自己在他的美色当前必须时刻保持清醒。
如果这般情意竟是假的,那么他的祖母,是给他招了个青衣回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你会后悔,你会心疼死的,我敢跟你打赌,你赌不赌?
第6章
魏赦差点彻底跑了神儿,这个女人不算太美,但却不知道什么,她靠得这般近,近得令他能看清她雪白而细腻的面部肌肤上的根根簇起的绒毛时,他的心竟会有些不宁。他蹙起了眉宇:“怎么这么快?”
他说的一个时辰,魏赦一算,这才过去小半个时辰,熬一气乾坤粥的需要慢火细炖,食材的准备和投入亦有章法,他疑心这妇人并没有听明白他的要求。
魏赦显得不悦,俊容上脸色微沉。
竺兰垂下了眸子,“回公子话,奴婢以前为人承办过酒席,一人要烧七八桌的菜,有一套特制的厨具和手法,公子尝了如果觉得不可,奴婢再回去为公子多熬半个时辰。”
“不必。”
魏赦很快就要慈安堂给老太太请安去了。
他仍旧挂着脸上的不满,将手边的钧窑青花白釉玉兰小碗捧了起来,舀了一勺一口咬在嘴里,粥烫得嘴唇几乎起皮,魏赦忍痛咽了下去,眉头紧绷不松,看起来像是仍在生气一般。
竺兰的脸埋得偏低,却意外撞见魏赦未曾严丝合缝拢上的对襟,以及月白锦纹之间袒露而出的大片紧实白皙的肌理,一绺碎发上黏着的水露饱满得摇摇欲落,终于还是落在了他的胸口,添了一丝晶莹玉润。这种偷窥的行为和流氓有什么分别?竺兰蓦然脸烫。
可夫君他的身体她瞧过不知多少回了,和眼前这具美好的充满力量感,又不失风流弱质的体魄,简直别无二致。魏赦,魏赦。她不肯就这么相信,他和她的夫君真的无关。
其实粥煮得还算不错,材料和味道都是正的,没想到面前这个半路出家的厨娘手艺竟没走偏,魏赦着实有点刮目相看,见她柔顺服帖,不再见色起意,魏赦心中的防备和成见也随之离去,他皱眉道:“我再问一遍,你的丈夫,是真的与我极像?”
这妇人,最好不是一个谎言顶级的大骗子。
竺兰又缓缓点了下头,没有一丝迟疑。“公子就算再问,用刑逼供,我也不说假话。”
魏赦幽深若漆的眸子掠过疑惑之色,当然这种疑惑因为竺兰的不抬头而没有让她察觉,魏赦暗忍,又道:“他在何处?”
他在何处。竺兰黯然,围裙上一双素手略紧地揪住了百褶素银罗裙,“他……公子今日回府,这话说来不吉利,但奴婢绝无冒犯之心,好教公子知晓,我夫君亡于五年前的春淮河大水,教洪水卷入了风波里,不见了……”
春淮河大水,魏赦略有印象。彼时两岸伤亡上万百姓,有一些被卷入了涛浪之中,也许是顺着春江滚入了东海,最后尸骨无存。没想到,那也是无数的春闺梦里人,便如此,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那场水患不但动摇了江左的民生根本,朝堂上也是风波暗涌,单是江宁连同知州在内,就被罢免了十数人。风波平息以后,没有找回的尸骨,朝廷也不再派渔船打捞,过了数年,应早已让水里的鱼虾吞食了。
魏赦心里想道。再看面前的这个留下的未亡人,心中不免带了几分可惜。
其实以她的容貌,再嫁,只要条件不太高,应也不是难事。只不过她竟有一个儿子。那儿子看起来也大约四五岁了,极有可能是个遗腹子……若不是真爱,实在没有必要生下他累了以后的前程。再这么一想,魏赦那点恻隐之心便又开始作祟了。
他也不嫌那粥烫了,又舀了一勺在嘴里,瞥眼竺兰含混着说道:“倒还算中吃。”
竺兰听到魏大公子别扭的夸赞,想他这么风流和眼高于顶的人竟然认可自己的厨艺,也不禁地有几分虚荣满足。
魏赦喝了半碗,将碗推回给竺兰:“就这么多,不吃了,等会儿我还要拜见老太太去。”
竺兰“嗯”了一声,把剩下的粥连带碗捡回托盘内,见魏赦已起身踱步,伸长了双臂伸了个懒腰,意态慵惬,竺兰盛起碗碟,下拜道:“公子,再容奴婢多一句嘴。”
魏赦回头,看了一眼矮身跪在地上的妇人,“说。”
竺兰道:“奴婢听说过公子身患热症,但公子今日要奴婢做的粥里,所放的党参、白术、黄芪、枸杞,都是补气之物,用之容易上火,还有苁蓉、肉桂,是补肾的,三七和灵芝有补肝气的功效,山药、山楂则可以健脾,但奴婢以为,这些东西虽然补身,于公子这种有热症的却不适宜用,公子或许喜欢这个口味,奴婢有办法用一些温和的食材做出同样的味道,公子以后还需注意。”
诚然她是一片好心,魏赦却绷住了眉:“你问了别人?”他沉了脸色,一字一字地阴郁问道。
竺兰连忙摇头,“并未问过他人,但凡入了门的厨娘,都知道一些药膳之理,奴婢也只是粗通一二,是为了公子着想,公子切勿疑心。”
魏赦道:“好,我这人卑鄙无耻,今日我拿你的儿子做把柄,如敢泄露,我捏死他。”
竺兰身体一抖,瑟瑟缩缩,粥碗几乎要盛持不住。
没想到这小妇人看似刚强,但却这么不禁恐吓。“我的院里的小厨房,从今日起归你使用,以后这样的膳材都准备着,你熬粥的时候不要让别人过手,也不必让人撞见,如果事情被说出去了,那么……”
“不会。”
魏赦心满意足,“甚好。下去吧。”
竺兰忙拾起地上的托盘和小碗,稍加拾掇,立马禀退。
回到小厨房后的竺兰,将粥碗全部放下,俨然犹如松了一大口气,微微咬唇,靠着灶沿垂目呼吸着平复心境。魏大公子方才那举动,像是刻意在制作什么表象。比如,他如果想让全部人都相信他有病呢?那碗所谓的一气乾坤粥是碗滋补圣品,没病的都能喝出上火的病来,如果再借助什么外力,就更容易取信于人了。
以他的身份,在魏家是孤军奋战,所以当然他要先笼络临江仙的人。譬如,拉拢可以在膳食之中帮助他做手脚,令他稳固病弱之名,能够长久留在魏家的女厨。
她想通了这一关窍之后,立马起身去,把锅炉里还剩的药碴子全部用纱布裹了揣入怀中,将剩余的米粥端回自己的柴屋,悄悄处置掉了。
……
魏赦病恹恹地出了门。
慈安堂里,老太太正襟危坐于胡床,手握着紫檀木的盘螭龙首杖,须发虽银,但精神矍铄,眸光清明。
此际她神色平和,静候着魏赦踏入门槛,绕过一扇蜀制缂丝喜鹊团窠花鸟纹屏风徐徐而至。
今日老太太这里魏新亭、魏公桓以及魏明则三人均不在,连同他们的妻妾也都不在,老太太膝下只有他的几个兄弟姊妹,魏修吾、魏宜然与魏飒然,序齿排班地伺候老太太膝下。
魏宜然今日盛装打扮了的,一袭石榴红缠枝海棠花百褶如意月裙,外罩浅藕对襟水纹云锦长袄,鬓簪点翠镶石松鼠葡萄双喜纹头花,点翠随着这回眸一瞥轻摇晃动,灵俏富丽,银盆般的娇俏脸蛋更添可人。在瞥见魏赦之后,魏宜然最先叫道“哥哥”。
她的声音甜甜的,有着少女的娇憨纯真。
老太君蓦然握杖垂目,看向了此际位于下首的孙女。
魏修吾与魏飒然也都随之开口,齐齐地唤了一声“大兄”。
魏赦的目光在三人面上停留了一瞬,便走到了近前,他神色温和得不见半分旧日睥睨轻狂的陈迹,俯身撩裳下拜。“孙儿叩见祖母来迟,祖母容谅。”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你装,你再装!
小心补过头哈哈,后半生的幸福生活就没了!
第7章
“我就不喜人跪我,怎么在外几年,倒把这臭毛病染上了!”老太太略含责怪意思,目光抬了下看向金珠,金珠立刻会意,为魏赦搬了把梨木太师椅。
魏赦看起来面庞微红,精神不济,像是方才来得及走得过快所致,额头、鼻翼连同两侧白皙的面庞皮肤上染上了微微薄汗,金珠于是又递了一片汗巾子。魏赦接来擦汗,动作温吞,有气无力似的。
老太君一见,心中颇多思量。
都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魏赦秉性,老太君养过他几年是知晓的,何谓羊窝里出狼崽子,老太君早有领教,因此也就多存了心眼儿。她一向是觉得魏新亭偏心过分,但却也不大喜欢有人在她眼皮底下弄把戏,如果是真的,他招了倒好,连同她这个祖母也一并蒙在鼓里,老太君都不那么欢喜了。
魏赦垂目说道:“孙儿早些年因不知事,与父谋逆,做出许多离经叛道的事,多亏祖母从中调和,不至于反目成仇,如今孙儿回来,事事都要小心一些,防备着再出差错,如此既是避免了与父亲起争端,更是也免了祖母再为了我们父子费心劳神。”
老太君拄杖一笑:“你这滑头,还心疼起你祖母了?”
“祖母身体健朗,倒是你,这几年也不归家,淮阳数度找不见人,如今回来,又得了一身热症,到底严不严重?祖母早把白神医请家里来了,一会儿让他给你看诊。”
老太君侧目对金珠吩咐:“去,把人请来,就在屋里候着,用晚饭了便让他为赦儿看诊。”
金珠应诺,为老太君把茶沏好便走了出去。
人去了,宜然便起身凑到魏赦这边来,她飞舞的绯色罗裙令她如蛱蝶般险些扑入魏赦怀中,两条柔嫩如笋的胳膊抓住了魏赦的臂膀,神采奕奕,带着一丝羞涩道:“哥哥,你还记不记得我?怕是早就忘了!”
魏赦垂眼,魏宜然的两条臂膀就压在自己的右侧大臂之上,一股浓郁的苏合香从她的绣囊和发丝间鼓入他的鼻中,呛得很。
他自然记得,这是继母孟春锦的独女,魏宜然。
离家太久,他却快忘了,这个所谓的亲妹子从小便黏他,鬼主意多,心思更是活络,孟氏比之尚有不及之处。魏赦被魏新亭所不喜,为孟春锦所不容,因此私心中其实对魏宜然没有半分好感,她的黏人在他看来更有一种类同施舍的讨嫌。
这个比他小了九岁的妹子,在他第一次被魏新亭打出门庭的时候,才不过九岁而已,于魏赦而言,面貌其实已是模糊,不单她,包括此际仍跪坐在老太君膝下偷摸着尝她盘里樱桃蜜饯的魏飒然,魏赦一概记得不大清楚了。
十八岁离家,中间回过三四回,见到魏宜然次数不多,不知从几时起,她长成了娉娉婷婷、风华正茂的大姑娘,只是规矩那孟氏却没教好,纵然是亲哥,如此攀着凑近也不合适。魏赦心中沉郁,面露春风,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臂膀,摸了一把魏宜然的发髻,装模作样地感慨:“记得记得,就在我被爹赶走的前一年,你还因为尿床闹得魏府周知。”
宜然面色僵住,哪想到魏赦竟这么驳她的颜面,一时咬住了嘴唇。
“哥哥!”
咬着樱桃蜜饯的飒然教那甜水一口呛住了,喷笑出声。
宜然觉着她那笑多多少少在刺着自己,于是横眉竖眼地瞪了回去,把魏飒然狠狠地瞪着,一副恨不得撕烂了她的嘴的样子,魏修吾见状,挺胸回礼,护崽儿地与宜然嗔目而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