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兰把船棹一握,涉水划去,船平稳地行于水中,沿途山光水色、花媚柳影尽收眼底,循来时所路,玉河之上激起无数漪澜,朵朵如梅。
至一侧登船所志之处靠岸,那车夫果然仍在等候,竺兰上去与之交涉,谈妥以后要唤魏赦上车,魏赦却仍站在船舷旁一动不动,并不下来,竺兰微讶,便听魏赦淡淡道:“你一人先去,我有东西落在书院里头了。”
他说这话时睫影拂落,遮去了那双心绪蕴藉的桃花眸,竺兰不解,片刻以后魏赦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并不会撑船,愣住了片刻,正想法为自己解围,见那妇人始终不走,终于忍不住跳上了岸,“我独自折回,你先回府。”
魏赦掉头朝水岸又雇了一名船夫,两人再度上船。
竺兰茫然不明,但魏赦如此说了,她只好先返回魏府。
须臾之后,马车被车技娴熟的车夫策动,竺兰挑帘望向窗外,魏赦的船只再度顺水划行了数丈之远,似有风动,他负手背向身后的身影大袖飘举,远山金色的日光朗照水面,雾色花光,笼络其身。魏公子本就如名花倾国般的神姿,又添了几许风流绝尘。
正如她无数次送夫君到渡口,看他从容地穿梭于风波之间那样。
但只是一瞬,竺兰立马明白了过来,魏赦他不是自己的夫君,纵然他们因为某种不知道的原因生得一模一样,到底是两个人,她强行把魏公子当成夫君并试图从他身上寻找一种慰藉,于魏公子而言是唐突的。
他不是夫君,不是宣卿。竺兰沉默地放下了车窗水翠色帘幕,再也没回头。
……
夕阳落山,人影散乱,白鹭书院于钟鸣之中终是散了学。
先生才叫了散,阿宣当先收拾好书袋,用小手捂着沉默地像只兔子敏捷冲了出去,疾往自己所宿之地。
启蒙学段的寄宿学子,统一宿在白鹭书院碧色湖西畔瓦楼,四五人一小房间,从书舍到宿房,有一段悠长的石子路要走,石子咯脚,原是书院为了学子于漫漫途中砥砺心性所铺,阿宣却仿佛浑不怕痛似的,一双小脚丫撒起来溜得飞快。
但终于还没能跑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一只横空出世的臂膀拽住了后领,给扯入了山前葱绿的柏树林。
树杪如簇,墨影纷乱。
阿宣身上的朱子深衣宽大,被轻而易举地扯住,人便噗通绊倒。
周围传来一阵阵哄堂大笑,七八个少年从树丛之间奔窜出来,于阿宣面前围成一堵人墙,笑得前合后偃。
阿宣摔得下巴剧痛,哭唧唧地爬起来,还没站好,目之所及,是一条玉牡丹纹紫棠鞶带,再往上,便是一张熟悉得犹如梦魇般的少年脸,他腰悬弯刀,金贵非凡。
阿宣呆住了。
“瞧他呀,爹不明、娘下贱的东西!”
“略略略,狗娃活该摔个狗吃屎!”
作者有话要说: 阿宣别怕,哭唧唧~
七八个十岁少年欺负一个四岁小孩儿,阿宣好可怜,抱住~
第24章
阿宣踉踉跄跄捂着手里的的书袋爬起来,后脑勺上的鬏鬏又被少年大力地一扯,一阵哄笑声中,阿宣手里的书袋仍然被抢去了,他眼睁睁看着,面前露出讥诮笑意的少年,只用眼神示意,他的应声虫们便抚掌大喜,将阿宣的书袋打开凌空倒扣。
哗啦一片,《三字经》《论语》全翻倒了出来,伴随着沉闷一道落地之声,阿宣痛哭了出来,那几个少年一哄而上,将阿宣散落在地的糕饼盒子夺了过去。
“居然又是梨落斋的梨花酥!”
“狗娃子这么寒酸,连身像样的裳服都没有,谁给他买的?”
阿宣哭着抹眼睛,“你们还给我!”他的胳膊又短又胖,远远还没到抽条的年纪,让这几个高了他一个脑袋不止的少年们摁得连动弹都难,阿宣双目发红,下口就要咬钳住自己衣领的少年的手。
“嘶——狗娃咬人了!狗娃咬人了!”
被阿宣咬中的少年嗷嗷惨叫起来,与此同时两侧帮手疾步蹿上,一人一臂扯住阿宣,把他一气儿扔到了地上。
阿宣一屁股蹲在石头上,疼得眼泪汪汪,而那几个少年,已将娘亲带给他的糕饼全部分完了,正啊呜啊呜地往嘴里狼吞虎咽。
阿宣气极了,委屈又愤恨,“你们……你们是恶人!”
那几个少年如同听到了什么绝世好笑的笑话般,朝阿宣回瞪了过来:“你瞪我们做什么?比眼睛大吗?我们就欺负你了怎么样,你有人来救你吗?是哦,你那个下贱的娘定是傍上了什么有钱的冤大头,做点皮肉生意,就给你换几盒糕点吃吃,可惜了,人家认你做便宜儿子吗?你也别痴心妄想了!我们早就知道了,你爹压根就是死了!”
“你再是什么神童又怎么样,会背几首破诗又怎么样,先生夸你又怎么样,二十年后你能高中状元吗?小小狗娃,可笑可笑。”
听到他们说,他的爹爹死了,阿宣一愣。
不可能,爹爹没有死!娘亲说了,爹爹只是有事,他去了别的地方,路途太远暂时回不来的,他很快就会找到回家的路,和娘亲团聚,也和阿宣团聚。阿宣咬着牙直勾勾地盯着跟前佩白玉环神色矜贵而冷漠的少年,滂沱泪珠直往地下掉,大颗大颗的很快渗入了泥地里。
“大哥,这狗娃子还在瞪你!”一个少年怪叫起来。
他们三下五除二地将所有梨花酥一股脑塞到了大嘴巴里,面面相觑对视着,含含糊糊说了什么,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要拿阿宣是问。
阿宣双眸血红,突然撑臂立起,直勾勾地往那贵介少年身上撞去。
少年一动未动,右臂五指握住腰刀,阿宣的铁头快要撞到他的身体时,少年侧身避让,伸手矫捷,阿宣如同一支不能回头的开弓之箭矢,不知道撞到了何处,四下里又是一阵哈哈大笑和嘲讽。
“小狗娃可是真憨!”
“喂,你哥哥我在这里,再来撞呀!”
阿宣停了下来,目光在他们扭曲狠戾的脸孔上一一逡巡而过,瞥见自己四散的书本,和掉落了无数碎渣的梨花酥,阿宣的眼睛再度充斥着血红,小拳头捏得几乎出血。
他看准了那面前,配腰刀,神色冷漠轻蔑一言不发的少年,两只小脚用力蹬地,再度朝他生猛撞去。
不管能不能撞到他,不管能不能,他们那样说他的爹娘,就是不行!
但阿宣的衣领却又一次被人从身后揪住了,这一次,隐隐有将他往上提拽的稳固的力量,这令阿宣呆了呆,愣愣仰头,只见到来人若削凿而成的下巴,肤色白腻,玉白广袖裳服上缀着几朵深深浅浅的柏影。阿宣呆滞了半晌,“魏公子!”
魏赦把他提了起来,拎到跟前,蹲跪了下来。
阿宣摔了一跤脑门上磕红了大片,魏赦的眼色瞬间变得沉郁,“我说过,受了委屈告诉我,午时我在,为何不说?”
阿宣身后数丈之处,是魏赦白日所见那扮相儒雅贵气的少年,此际正一动不动,用一种冷静而轻视的目光打量着自己与阿宣,他腰间所配之刀,魏赦今日一眼便认了出来。
此是南直隶都指挥司千户之子。
阿宣擦去眼角的没来得及干涸,丢人地让魏公子撞见了的泪痕,垂头,小声道:“娘亲会担心。她也……打不过他们。”竺兰就算知道了,面对如此强权,她也只会没办法,阿宣知道,也许说出来娘亲就会改主意,让自己离开这个地方,可是他也知道,那会让娘亲为难。
魏赦沉了一口气。这小孩儿和他娘亲一样倔强固执,令他总是忍不住便涌起没道理的心疼,他生来无父,魏赦又何尝不是,他由人欺凌辩驳无门,魏赦又何尝没有体会。
他抬手在小孩儿的脑门上点了一指,“背过身,不许看。”
阿宣听话地立马就捂住了眼睛,表示绝不偷看。
魏赦慢慢地直身,朝那群欺人太甚的少年走了过去。
这些只不过是学段长了阿宣数年的师兄,最大的年纪也不过十一二岁,正是少不更事。魏赦从前干过的混账事也很多,但不包括以多欺少、盛气凌人,更不包括出言辱及他人亡父、戳人之疮,确实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
少年们纷纷惊骇于魏赦的出现,这个男人不但相貌俊美,身材高颀,从通身的气派亦可知,这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的眸色与阿宣一样于怒恚时会泛着一股如血色的灼红,甚至更甚。
他们唯其马首是瞻的少年,则按住了腰刀,他们指望着这少年来解围了,少年果然站了出来,不愧是他们的大哥,他与魏赦对峙着冷冷道:“你是他什么人,与你何干?”
魏赦的腰间缠着一条绳索,适才从船上下来时,顺手斩断了捆在腰间的,他解绳索的动作从容而缓慢,令人无法想象这是打架前的起手,魏赦睨着那少年,将麻绳拴于右腕之上,嗤笑:“今天以后,你们这群王八羔子就知道了。”
魏赦这声“王八羔子”简直是无差别攻击,在场少年无一豁免,他们怒不能遏,嗔目揎拳,围攻而上。
阿宣捂着眼睛,听到后面持续传来嗷嗷惨叫的声音,好像有什么破空而起,噼里啪啦的如二踢脚爆裂般抽在肉上,伴随着此起彼伏的嗷叫声。阿宣好奇无比,想偷偷张开指缝瞄一眼,可是魏公子又不让,阿宣只好严严实实地继续捂着眼睛。
一阵哭天抢地的惨叫过后,风平浪静,阿宣听到魏公子那冷静而又讥谑的低沉嗓音响起:“好了,可以回头。”
阿宣立马张开了十指,一回头,只见那些少年全被魏公子用一条船绳绕着一棵大柏树捆了一圈,他们仍在不断地挣扎哀嚎着,脸上全挂了彩,衣裳也破破烂烂穿了好几条口子,连同那最为矜贵傲慢的少年,也被一视同仁地绑得很不体面。
“喂,你到底是谁?”
魏赦朝着迈小短腿拼命朝他奔来的阿宣,正冠,理襟,待他奔至抱住自己双腿,魏赦垂手轻摁阿宣的毛茸茸小脑袋,盯着那少年。
“从今起,这个便宜儿子,我魏赦认了。”
作者有话要说: 魏狗高帅!
本文将于下章也就是明晚进入vip章节,有随机红包掉落。
如果咱们这本书结下的友谊到此为止,预收坑也可以看一看——
1号《嫁天子》帝后小甜饼,如无意外先开;
2号《公主她嗜我如蜜》护国公主和超神神棍,互撩互宠,接档1号;
还有个现言坑哈哈哈,关于作者君多年扑街经历和yy的,有兴趣也阔以看一看哈哈。
第25章
白鹭书院从立学以来, 以博雅、厚德闻名于大梁, 其书院山长与诸位名宿大儒, 无一不是奉院训如圭臬的人,板正不阿,严肃从教, 因此书院学风可想而知是一股严肃八股之气。
而白鹭书院取生, 往往极是注重天赋, 若无天赋, 后天苦学到足可以过乡试的水平, 也足以入院再进修。如千户之子李哲,本不欲入学,不喜欢束缚, 反而因为有几分聪明头脑, 被父亲和严山长强押着入书院,心头憋闷赌气,从不向好。如他一般的人在书院有不少, 比如他的这群跟班小弟。
而他们这群人,则有一个共同的崇拜对象,那就是魏赦。
曾以一己之力败坏学院门风, 被严山长亲自逐出门墙的传奇人物,白鹭书院后山崖壁之上所刻的三百条院规,被他用刻刀与漆毁去了大半,现只剩磨损得犹如破壁残垣的巨石横亘于上,忍受着十多年来风刀霜剑无数次催逼。而他们每每逃学潜入后山, 几乎都会在那片遗址之下瞻仰片刻。
所以于他们而言,魏赦就是他们的先行者,是纨绔膏粱的模板,浪荡子弟的典范,无不仰慕至极。
李哲吃惊地望着魏赦,一双眼睛瞪得比阿宣还要大,这时,被捆缚的少年们一个个僵住不动了,也纷纷用一种错愕的神情盯着魏赦。
魏家是江宁乃至整个南直隶首屈一指的大户,“万户侯”之说绝非浪得虚名,魏赦曾祖魏宏道以国子监祭酒起家,祖父投笔从戎,因追随先帝有从龙之功,由都察院左都御史一跃而至超品爵位,食邑两万,魏家于魏赦之前可以说个个龙章凤姿,天生贵胄。论名望家声,论权势地位,江宁谁人不慕?
李哲羞愧难当,万万没想到,这几日因为得到了先生夸赞被奉为神童的下贱狗娃,竟是魏赦之子,不禁涨红了面颊。
阿宣也惊呆了,“魏公子……你要做我爹爹吗?”
魏赦一手压住阿宣的前额,拂低了他额前一绺杂毛,阿宣的视野陷入了一片黑暗,小小的嘴巴立即扁了起来。他虽没有爹爹,但爹爹还是亲生的好,魏公子也是很好的,但他不是阿宣的亲爹。
魏赦走了过去,几名少年都瞪大了眼珠盯着,大气不敢出,李哲更是脸上的羞愧尽数消失,露出了困愕之色,魏赦探手向少年腰间,抽出了少年腰间所配玉刀,嘴角嘲讽一勾:“你爹千户李玄礼最好把刀,我少年时与他结义兄弟,既长了一个辈分,今天代他教训你,以叔父之名亦不算过分。”
没有想到他竟一眼便认出了自己,李哲白皙的少年面庞又是羞惭一红。
魏赦左手抚刀兵,右手五指掐住了刀刃,众少年都吃惊地望着他的手,一双肤色如雪的手,食指修长骨肉匀亭,看起来仿佛是舞文弄墨、抚琴插花的,谁知,他竟发力,轻轻一折。
向来李哲引以为傲、削铁如泥的宝刀,发出了一道短促的崩断龙吟,刀刃从中断折两半。
众少年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约而同地看向痛失爱刀的李哲。李哲咬牙不语,又是心痛又是郁闷。
魏赦将断刃随手掷入泥里,垂眸,直直地凝视着少年:“知道阿宣是什么人了?”
少年们从惊恐之中回过神,立马异口同声:“知道!”
“还动他吗?”
“不敢了!”
魏赦用剩余那截断刃划开了绳索,几个少年软趴趴如烂泥般倒在了地上,一直到魏赦从容地抱起阿宣离去,依旧膝盖发软起不来。
末了,他们齐刷刷看向那少年,充满了担忧和后怕,“大哥,还……还弄他吗?”
李哲的视线一直盯着那地面上的两截短刀,忽道口中发出一道叱骂:“废物!废物!”
“今天开始,谁也不许再去找阿宣的麻烦,从今以后,都给我对他毕恭毕敬的当少爷宠着,谁要是再犯,那便是与我李哲过不去,我誓让他有如此刀!”
……
小阿宣屁股稳稳当当地坐在魏赦的右臂上,哭过的小脸还红彤彤的,等出了柏树密林,天色已将暮未暮,残阳余晖斜渡碧水,沿水路而上便是宿楼。但魏赦却没带阿宣回他所宿之处,而是将阿宣拐出了白鹭书院。
“魏公子,我们这是去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