廊下立着的两个小丫头,冲着梁氏的背影,撇嘴低声“瞧瞧这吃了蜜蜂屎的轻狂样儿,又不知道在娘娘跟前枉口拔舌的编排了谁,哄着娘娘给了她好处。”
另一个亦附和“她惯会如此的,拿着别人告小状,娘娘跟前卖弄她的人情,显摆她的忠心,叫娘娘疼她。看她抱着的那两匹缎子,还是去年府里到苏州采办的管事买回来孝敬娘娘的。娘娘自己没用,倒整个儿便宜了她!”
两个议论的兴起,忽听一道温文嗓音响起“你们又在说什么?”
这两个丫头吓了一跳,一起回头,只见柳莺姗姗而来。
这底下的小丫头,素知柳莺脾气柔和好说话,便是有些过错犯在她跟前,轻易不会到王妃跟前轻学重告,许多话便也放心同她说。
当下,这两人便将适才所见之事讲了一遍,一个便说道“我没瞧见她从前头进去,想必是从北面进房的。这妈妈子,放着好端端的前门不走,绕到后面又不知行什么鬼头勾当了。”
柳莺心中暗自计较着打从北面一路过去,可就是厨房了。这梁妈妈怕是打听我的行踪去了。
这般想着,她面上倒是不动声色,依旧含蓄笑道“你们少说两句,她老人家是娘娘的乳母,侍奉娘娘多年,需得敬重着些。”
那两个小丫头子将嘴一撇,面露讥讽之色,想要说些什么却又都止了。
便在此时,陈婉兮那脆亮的嗓音自里面传出“柳莺可是在外面?”
柳莺慌忙答应了一声,又向那两个丫鬟一笑,便推门而入。
她入内,只见陈婉兮正立在桌边,小世子豆宝坐在摇车里,白胖胖的小手拿着一支摇摇鼓,玩的不亦乐乎。
柳莺垂首上前,福了福身子,道了一声娘娘。
陈婉兮看着她,将她自头到脚扫了一遍。
这丫头个头倒是高挑,容长脸面,皮色白净,一双眼睛狭长,虽不算艳丽,看多了倒有那么几分味道。她穿着半旧的翠绿色比甲,大约洗多了缩了两指,因而不大合体,紧裹在她身上,倒显出蜂腰削背来。她低着头,鬓边垂了几缕发丝下来,双目视地,恭敬而谦卑。
柳莺其实并非是陈婉兮自小用到大的丫头,在侯府里时她原是伺候老太君的。
有那么几年,陈婉兮住在祖母院中,同这些丫鬟们都是熟稔的。彼时,柳莺是祖母院里的二等丫鬟,管院中洒扫、去各处传话递物等杂事,那些端茶递水的精细活是轮不到她的,就更别说挂钥匙、替主子管首饰衣裳了。
后来,自己大了,分出来另居别苑,祖母问她要哪个大丫头过去。自己是看着柳莺平素稳重,又不似那些得脸面的大丫鬟那般心机重不知足,便挑了她过去。
这一晃,也许多年了。平心而论,不论是在侯府,还是嫁来王府,柳莺算得上尽心尽责。她不若杏染那般急躁鲁莽,也不似桃织那般憨直懵懂,自己用她也算得心应手。
这个丫头,果然会有别的心思么?
陈婉兮想着这些旧事,正欲说些什么,柳莺便已抢先笑道“适才娘娘吩咐杏染去厨房嘱咐山楂糖水的事,我倒想起来那山楂原是我放的,怕杏染寻不着,特特去了一趟——果然她没寻着,我已经送过去了,不耽搁小世子晚上吃糖水。”
陈婉兮看着她的眼睛,明亮却闪烁。她不语,半晌忽而一笑“我并没问你这个,你却倒了这么一大车的话出来。”
柳莺面上一红,罕见的现出了局促的神色,她忸怩了一下,便又笑说“娘娘说的是,只是我怕娘娘这里有差使,又听彩霞彩月两个说娘娘叫了我几次,所以特来同娘娘说一声。”
陈婉兮轻轻扯了扯衣角,拉平了一处褶皱,状似无意的淡淡说道“先斩后奏,有什么意思?去已是去了,横竖都是误了。”
柳莺语塞,额上沁了些冷汗出来。
以往,她这般应对,主子便也都罢了,今日似是不肯轻易放了她过去。
所幸,陈婉兮却似乎并不打算仔细追究,她忽地一笑“罢了,我不过白说一句,瞧把你吓的。”言语着,她将炕几上的信递给柳莺“拿去收到我书奁里。”
柳莺急忙两步上前,双手接过。
恰在此时,杏染自外头进来报信“娘娘,谭二爷来了,求见娘娘,现今在翠锦堂中坐。”
陈婉兮听闻,便起来披了条披帛,叮嘱柳莺在屋中照看豆宝,同杏染去了。
独剩柳莺自个儿在房中立着,屋中静谧,唯有自鸣钟那哒哒的自走声响。
豆宝坐在摇车里,说着咿咿呀呀谁也听不懂的话语。
她握着手中那几页薄薄的纸张,不自禁的出了些手汗。
傍晚时候,连续下了两日雨的青阳镇,只晴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又降下了一场大雨。
于成钧立在青阳馆驿卷棚下头,横眉竖眼的看着沉沉的天色,及那天上密布的铅云。
高大俊阔的身躯立在屋檐下,原本还算宽敞的敞厅,竟因而显得有几分逼仄。雪亮如银的铠甲紧裹着壮硕的躯体,双臂上结实偾张的肌肉道道凸起,仿佛那块的甲面随时可能崩裂开来。
他披着一身古铜的肤色,鼻梁高挺,双眼却深邃的犹如猎鹰,似一尊石刻雕塑般矗立在廊上。
豆大的雨点自天上不绝落下,将院中地下打出一个个泥坑来,不远处的官道上早已一片泥泞。
于成钧只觉得满心烦躁,连日的阴雨已经阻了他三日的行程。
边疆战事平定,明乐帝下旨将他自前沿调回京城。
离家三年,不见妻儿,于成钧自然是归心似箭,但奈何他在边关待了三年,一朝返京辎重自多,加之随行下属甚众,无论如何也快不得。
好容易到了京畿左近,偏生又赶上这阴雨天气,被几场大雨阻在这青阳馆驿。
于成钧原倒也想过冒雨行路,然而道上泥泞,人行已是不易,车马更是勉强,只好停在这馆驿之中,暂且差遣了两名随从回府报信。
想起自己的王妃,于成钧忍不住的嘴角上勾。
他同陈婉兮虽只做了一夜的夫妻,但不是俗话说一夜夫妻百日恩么?
边关生涯艰苦寂寥,战事间隙的每一个夜晚,他以手为枕仰望天上那稀稀落落的星子时,总会想起新婚夜里摇曳的花烛,及烛光下陈婉兮那张冰冷却又娇媚无双的脸。
他从未见哪个女人能似她这样,既冷淡的令人难以亲近,却又魅惑撩拨着人情不自禁的想要去靠近。
那天夜里,他只觉得自己是疯了,陈婉兮那张强作冷静却又殷红满面的脸,和那无边的风情,都让他理智全失。红烛高烧的喜帐里,他像是化身成了一头凶兽,疯狂的攫取着,满足自己的渴望。陈婉兮让他尝到了女人的滋味儿,他也食髓知味,就此沦陷。
虽说之前有过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但得了这样一个女人做王妃,于成钧是心满意足的。
相较起母亲看中的陈婧然,还是陈婉兮更合他的胃口。
于成钧原也想着,既娶她过了门,往后便同她过那平安喜乐的日子,却不曾想到边关忽遭蛮族来袭,一道圣旨便将新婚夜里尚且搂着新娘睡觉的自己派往了前线。
这一晃,就是三年。
三年来,陈婉兮替他生下了个儿子,他也打了若干胜仗,立下赫赫战功,即将凯旋而返。
人生在世,还有更快活的事么?
想着,于成钧脸上的笑意越发深了。
第5章
“雨大风急,王爷不如进屋里坐。”
清冷的嗓音自身后响起,令人禁不住的寒颤,于成钧面上却微露笑意,颔首道“子陵,你来了。”
一男子走上前来,同于成钧并肩而立。
这人身量极高,不似于成钧那般健硕,甚而有几分清瘦,但那紧绷结实的双臂,却又彰显着力量。
他一袭黑衣,衣袍一角被风卷起,现出底下同样乌黑的皂靴。
风雨甚急,已将他衣衫打湿了些许,他却似是毫无察觉,凝神看着天地间的万千雨线,原本清隽俊美的脸上,因着鼻梁上斜过的一道疤痕而添上了一抹戾气。他神色冷峻,眸中微有阴郁。
于成钧便指画着外头的雨势,向他言道“子陵,你看这雨,可恼人么?足将我等挡在这里三日了,耽误了多少行程!若不然,咱们这会儿早已进京了。”
那名唤子陵之人,仰头望天,双臂环抱,微微叹息“好雨,边关等闲可见不得这等景象。”
于成钧听他竟是感叹这雨景边疆少有,不由一笑“罢,我却忘了,你就是这么个性子。”
子陵看着那雨,细长的睫毛上沾了些许雨滴,他淡淡言道“早一时晚一时,又怕些什么。京城就在那里,又不会长脚走了。”
于成钧挠了挠头,长叹了一声“你是个孤家寡人,京里没人想念,没人等你,当然这样说。我可是有老婆儿子在家候着,我急着回去瞧他们哪!”
子陵闻听他这话,面色忽有波澜,看向于成钧“王爷,这般急着见王妃么?”
于成钧挠了挠头,咧嘴一笑“那是自然,都三年不见了,我想她想的紧,她还替我生了个大胖小子,我一眼也还没看过。”说着,他又补了一句“她想我,一定也想的紧。”
子陵声音漠然“只怕肃亲王妃,并非是这般想的。”
于成钧怔了一下,旋即一拳捶在了子陵肩上,笑骂道“你这个光棍汉,除了打仗厮杀晓得什么?别吃不着葡萄,便说葡萄酸的!”
子陵挨了这一记,却丝毫不见恼怒,向他拱手“属下失言,请王爷责罚。”
于成钧朗声一笑“子陵这是做什么?我早说过,你我是沙场里换命的兄弟,这属下的称谓可莫再抬出来!”
子陵言道“谢王爷抬举。”
于成钧看他依旧是一番荣辱不惊的淡然神情,点头叹息“你这性格,倒和我夫人相似。她自小到大也是这副秉性,所以不讨长辈们的喜欢。”
想起陈婉兮在娘家时过的日子,他胸口便一阵阵的发紧,恨不得肋生双翼,飞奔回京,为他的王妃遮风挡雨。
子陵神色微动,却未再言语。
便在此时,西边厢房里忽然传来嘈嘈切切的琵琶乐声。
这乐声激烈昂扬,一时如金戈相撞,一时如万马奔腾,合着眼前的凄风苦雨,令人倍增慷慨悲凉之情。
于成钧与子陵都是边关征战沙场多年的悍将,此景此曲,不觉又想起那戈壁荒滩之上的滚滚尘烟,金戈铁马再到眼前。
曲声阵阵如催,直至一个急转,便如裂帛一般,顿时收住,四下一片寂静,唯有那雨打芭蕉沙沙之音。
二人恍如梦中,半晌于成钧叹息了一声,看了西厢一眼“琴娘的技艺是越发精妙了,边关三年倒也把她历练了。”
子陵说道“激昂有余,不知转圜,也是她的一件毛病。”
于成钧睨着他,微带斥责道“你也不要总是这般鸡蛋里头挑骨头,硬挑人家的毛病。琴娘很好,跟随侍奉你多年,来了边关这样的清苦地方,也没有一句怨言。不是她细微的服侍,你那场伤势断也不能好的这般快。那一次,我险些以为你要死!”话说至此处,他微微停顿,又缓了语气“如今也不打仗了,回了京城安定下来,你便把人家娶了罢。她年岁不算小了,女子可经不起耽搁。”
子陵那波澜不惊的俊脸,这方有了些许波动,他剑眉微蹙,双臂放了下来,说道“这是她自作主张,我并未要她如此。我早同她说过,罗家对她有恩,却也并未希图她回报。她若有归宿,随时可离去。”
于成钧看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有些来气,提高了嗓门“罗子陵,人家姑娘一番痴情,你竟这样糟蹋辜负!再者,你今年也二十四五了,回了京城,还指望娶到什么良家女子么?这个岁数,要么便是寡妇,要么便是有什么瑕疵嫁不出去的。还是说,你竟要终身不娶,孤家寡人一辈子?!”
他一气儿说完,又自觉话重了几分,缓了口气“子陵,我晓得当年的事对你影响甚重,但并非天下女子皆是如此。你眼前见放着一个掏心掏肺待你的,可别错过了,懊悔一辈子。”
罗子陵却面色冷峻,双手紧握成拳,他冷声道“让王爷费心了,然则在下便是打定了主意,终身不娶。”言罢,他竟不等于成钧发话,一拱手“在下倒有件事相托王爷。”
于成钧压了气“讲!”
罗子陵说道“王爷知道,在下在京中并无固定住所,又是个单身男子,琴娘跟着我,多有不便。故而,我想……”
于成钧不待他说完,没好气打断道“你是想叫琴娘跟我回府?不成,本王离京三年,乍然回去,带着个青年女子,算怎么回事?她是我的妾,是我的婢?你叫我如何跟我家王妃交代?”
罗子陵双手抱拳,躬身道“还请王爷成全,卑职委实无法照应她。”
于成钧瞧着他,想他素来是副孤高清傲的脾气,竟能为了个女子恭敬谦卑至这般地步,这底下的意思怕是连他自己都不曾醒悟。
罗子陵对于成钧曾有救命之恩,如他之前所言,两人是沙场换命的兄弟,罗子陵的托付他也实在无法推拒。
于成钧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说道“罢,本王便答允你,琴娘我便暂且带回府去。料来,料来我家王妃,该不会多心。”
罗子陵跟随他已有时日,眼见这位杀伐决断、脾气火爆的爷但提起王妃陈婉兮,那失魂落魄、神魂颠倒的可笑样子,便也暗自叹息不已,只道女人这东西果然害人不浅。
两人各怀心事,又耽搁了片刻,只见那雨越发急了,竟毫无停歇的意思。
罗子陵尚有公务,便告辞返屋,只留于成钧独个儿在屋檐看着老天生闷火。
罗子陵走后,西厢房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窈窕女子走了出来。
这女子生的清丽,一张瓜子脸,两道眉描的细弯弯的,薄唇微涂了些胭脂,淡淡的红色趁着雪白的脸庞,几近没有血色。她生着一副水蛇腰的身段,一袭鹅黄的衫子,腰上系着一条翠绿色水波纹长裙,一路摇曳着过来,仿佛风中的柳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