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通钟鼓响,就在此时,一名仆役从前而来。临海公主见他步履匆匆,遂道,“郎君正在休息,做什么这般急?!”
“郡主!不好了,前面有人传信通报,这寺中来了一名凶徒,把已逝江公的三子全都杀了!现在寺里正在大肆搜人,我们...”
“我知道了。你多注意戒备,先下去吧!”临海公主瞄了桓崇一眼,三言两语便将那仆役速速打发了。
等人走了,她一回身,便将自家夫君的手握得死紧。
... ...
那仆役的话,一字不落,全入了桓崇耳中。
无忧看了看眼前的少年,悲悯丛生。她拉了拉父亲的袖子,轻声道,“阿父...”
桓崇的脊背震了震,忽地抬头,“曹公,今日我...”
“子昂是吾之贵客。”曹统微笑着拍了拍妻女的双手,不容置疑地打断了桓崇的话,“瞧瞧你这一身为救吾儿弄得脏污...”
“先下去清理一下吧!子昂若不嫌弃,稍后换上吾之新衣即可。”
… …
浴佛刚结束,曹郎君便感身体不适,其妻临海郡主当机立断,携了家人即刻打道回府。
曹统的离去,在士人圈子里掀起了一番不小的波澜。
曹文盈虽久不见外客,但其素有清誉,饱享盛名,若能值此契机,受其臧否,无论评价好坏,那受点评之人立时便可名声鹊起,身价倍增。故而在事先,不少士人子弟打探到曹文盈会来佛会,莫不是纷纷严整衣装,谨饰言行,望能一朝入得青眼。
却不料,曹文盈方露了个脸即走,众人连上前攀谈的机会也无。
佛会场上,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潇洒名士在家人的陪同下出了寺门。
... ...
犊车悠悠,没多时便离开了建初寺地界,再拐上一条东西向的大路,便将方才道路两旁的纷扰人声抛至脑后。
临行分车时,为了谈话方便,临海公主独坐一车;无忧犹豫了一下,随后对着阿母挤了挤眼睛,笑眯眯地跟在了桓崇身后,与他一道登了父亲的青幔牛车。
曹统的车驾一如其人,内中宽敞,布置洒脱。车中同坐三人,空处竟还有余,半点也不嫌拥挤。
此时清风适意,天光和暖,曹统微微眯起眼睛,执过一旁的象牙麈尾,旁若无人地伸个懒腰,打个呵欠。如此,本就半倚的坐姿愈发肆意懒散起来。
“阿父,你又累了?”无忧忙道。
“诶~今日晴好,暖风熏陶,难免沉浸在这时光中不愿醒来~”曹统拖着尾音,将麈尾一拨,朝向桓崇的方向,笑道,“子昂,你说是吗?”
... ...
桓崇满身上下皆是不自在!
他终于明白,那机灵又古怪的小娃究竟像谁了!
甫一上车,对面父子二人的视线便若有若无地汇聚在他的身上。与同辈的小娃相比,无忧的眼力自不必提;而那曹文盈更非凡人,他虽是举止懒散,不讲礼法,可望来的一泓目光澄亮,宛如一面明镜,似乎连他心中最幽暗的角落也能照亮。
难怪当今士人,会对曹文盈的臧否如此推崇,甚至将其评论誉为“江左月旦评”。
怕是鬼怪被他的眼睛多照两下,也会现出原形来。
遑论人心肚肠!
桓崇正襟危坐,他捏了捏身上白袍的衣角,再借着避光之故,悄悄将脸别去了车中的阴处,含含混混地道出一句,“曹公说得是。”
却听曹统开口笑道,“子昂,方才来不及细问...不知这些年间,你住在何处?又是谁在照拂着你?”
桓崇抬首道,“父亲殁后,我便随家师同住荆州。目下居于武昌。”
“武昌啊...那里现今是陶士行的地界。”曹统手中的麈尾微动,带起了一缕微风,“不知,尊师又是哪一位?”
桓崇稍稍迟疑了一下,依旧如实道,“家师,正是陶公陶士行。”
陶士行便是现任八州都督,受封长沙郡公的陶侃。他曾在苏峻之乱中担任平叛的盟主,立下战功赫赫,其人又精于吏政,擅理政务,文治武功,声名可谓威震四海。
麈尾略停,曹统似是一愣。他收敛了坐姿,认真相看了对面的少年半晌,随即大笑出声。
“阿父?”一旁的无忧迷惑地望着父亲道。
桓崇登时面露不虞,未等曹统笑毕,他便生硬地插话,“曹公,恕崇驽钝,不知家师一事有何好笑?!”
曹统不以为忤,面上笑意反而更盛,“知道子昂师从何人,吾便了解子昂行止为何这般了。”
“陶士行勤整雍容,忠顺有机变,而今所成大器,亦不乏多年光阴历练之故。”说着,他摆了摆麈尾,坦然道,“若论匡主宁民...吾,不及他远矣。”
桓崇的脸色,此时才稍有好转,却听曹统接续道, “然,若论风仪才学,那陶士行却是大大地输给统了。”
... ...
无忧有些为难。
自家阿父一向擅打言辞机锋,狂放之时也不乏出口不羁,这些,她都是知道的。
可像今日这般,在学生的面前大肆褒贬其师,无论如何,都是太过了些。
她忙小声提醒道,“阿父!!”
桓崇埋在袖子下的手握成拳,他冷笑一声,扭头正视过来,“如曹公所言,夫立家国,何者为重?难道要薄治世之能才,而重所谓名士之空谈否?!”
声调虽还是冷冰冰的,可他盯着自家阿父的双眼里满是火气,看着就好像一只怒发冲冠的斗鸡。
车内的空气,一瞬间便凝冻了起来。
无忧不高兴地嘟起嘴巴,道,“郎君凶什么?!”说着,她挪了挪自己的小身子,挡到父亲跟前。
却不想父亲将手中麈尾一抛,拊掌大笑,“这样才是!”
“子昂,年纪尚小,便要多些少年人的朝气、锐气。若学汝师,自少时起便是老气横秋。那待老了,岂不成了一具行走人间的活尸了?!”
对面的少年亦是困惑于他的反应,却听曹统又道,“子昂,丈夫在世,定是要成就一番事业的。”
“...尤其是你,与他人更为不同。”
“我想,你心中一定还别有一番大志深藏...”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沉声道,“譬如...北伐。”
“!”桓崇将双目越瞠越大,“你...究竟要说什么?!”
曹统看了他良久,顺手摸了一把麈尾上的尾毛,“子昂,你若想实现自己的抱负,少不了建康宫中司马氏一族的扶持。而只有成为名士,你才能得朝廷看中,得士人拥戴。你的出身,德行,风仪,都是衡量你能否出仕的标准。”
“然这三者,有一些偏偏是你天生的短板。”
“尊师陶公自是极好,但彼尺如人,各分短长。你年纪轻,又很有胆识,若是能取人所长,补己所短,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大事。”
而后,他顿了顿,似是意有所指,“不然,如你现在这般,不止是太过辛苦,更是前途渺茫,了无希望。”
曹统的一番话,犹如泼头而下的一桶冷水,瞬间浇灭了桓崇心头的怒火。他默然呆坐,沉思半晌,忽地将嘴角一扯,露出个苦笑,“我是如此,那曹公呢?如今这般,你...便也甘心?!”
曹统闭了闭眼,任由阳光流泻在自己的脸上,将他的肤色照得透明,“吾...已是无望了...”
片刻后,他再一睁眼,锐利的锋芒直望进桓崇的心中,“可是,吾看到你,便想到了年少时的自己...一般的愤世嫉俗,一般的倨傲骄矜,一般的热血沸腾...”
“吾,岂不正是你最好的对照?”
“子昂,你要想得再清楚些、明白些...吾是如此,你难道想重蹈吾之覆辙吗?!”
第5章
无忧垂下了眼帘。
纵使不知弦上意,她亦隐约识得曲中情。
无论阿父的话说得有多么玄奥,身为曹统之女,她又如何会不清楚父亲心中深藏的那一腔忧愤?!
虽然她生在江左,长在建康,可从小到大,她从阿父阿母口中听得最多的,都是昔年魏武帝至晋武帝时的种种往事,以及中原土地上的万般风物。
她的父亲曹统,虽是先魏主曹家的后嗣,却一直为司马氏所猜忌。南渡时匆匆由洛阳出逃,路上全家遭到胡人劫掠,家财尽散,险些暴尸荒野,过了一路的颠沛流离,最后好歹苟全了性命,南渡过江。
她的母亲临海长公主,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她本是先惠帝与羊皇后的独生娇女,原封号“清河郡公主”。然晋室昏庸,内斗不停,胡人入侵,洛阳大乱,尚是稚女的母亲在逃难途中与家人失散,随后遭人劫持,再被转卖为奴,幸而她大胆机敏,看准时机从主家出逃,历经千辛万苦逃到建康,这才重新恢复了公主的身份。
她曾亲眼见过,她身为名士的父亲满心的忧愤难解,只得孤身在江水边,望着洛阳的方向登高长啸。
她也曾亲眼见过,那样刚强无畏的母亲,会无助地倒在父亲的怀中放声大哭。她为了故国那千千万万的子民流泪,也为了她那还在洛阳的缘薄生母羊皇后而伤悲。
那时她便知道了,从前她只当做是传说中昔年旧都的邺城、洛阳,对阿父阿母而言,才是真正的祖宗之地,是他们心中魂牵梦萦的家园。
... ...
想到这里,无忧眼中有些涩涩的难受,但她天性乐观,再一抬头,还是露出了一张甜甜的笑脸。
她眨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向左望望,再向右瞧瞧。
见无人开口,她嘴角弯弯,眼角也弯弯,“阿父,桓郎君,我们大家现在不都是好好的?”
“既然都好好的,怎么就能说是‘无望’呢?”
她的声音,脆得像是掰开了一把七月里长成的菰笋,“阿父,你总教我背□□的诗,‘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阿父正当盛年,桓郎君和我则是初升之朝阳。留得此身在,再善加经营,只要有心,无论大志为何,哪儿能有不成的道理?!”
毕竟是童言稚语,可爱得天真。
若照着无忧的话,就算这世上万事纷扰,又有何愁?!
曹统将锁紧的眉头舒展开,片刻后展颜一笑,摸了摸她的头,“阿父倒承了无忧的教了...”
他停顿了一下,又低声笑道,“好啦,莫要往心中去。就像你阿母说得,不过又是些不合时宜的败兴之语罢了...牢骚几句,不值一提!”
... ...
曹家父子俩说话时,桓崇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待见曹统柔和地抚了抚令宣的头,他的神色忽然就暗淡了下来。
与父亲诀别时,他也不过是令宣这个年纪。
宣城被围之前,父亲命他带着信报突出重围。临别时,一向严厉的父亲眼底也泛起了微微的潮气,“吾儿,勿忘远志,勿忘重振桓家的重任。”
他那时还天真地保证,“阿父,崇儿一定会带人来救的!”
阿父浅浅一笑,却未说话。
只是在他跨上马之前,他生平第一次摸了自己的头。
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阿父...”
“桓郎君,桓郎君?”眼前忽地凭空出现五根白嫩嫩的手指,桓崇一惊,回过神来,却听无忧道,“桓郎君累了否?一会儿便到我家了,桓郎君到时好生歇息下可好?”
眼前的小童笑容明媚,目光关切,让他心中微暖。
桓崇打起精神,向无忧摇了摇头,他再向曹统微一拱手,道,“正要向曹公说明,我这便要回武昌去了。”
曹统了然一笑,道,“也好,子昂此行将尊师蒙在鼓中。现下他定然已急,早些回去,也能尽快让他安心。”
桓崇只稍稍有些怔忪,随即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