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一小,二人定定相望。
那小童一双眼睛睁得圆圆的,一眨不眨地望着自己。桓崇的神色渐渐平静下来,最后只是淡淡地回了句“嗯”。
他的声音里没什么情绪,令宣稍稍松了口气,而后又疑惑起来。
明明大仇得报,怎么他看上去并不如何开心,甚至还有些空落落的?!
桓崇却没再看她一眼,他回转过身,向江家的厢房望去。长出一口气后,再不动声色地将匕首收回到自己腰间,道,“我要走了。”
“你也速速离开此处。”
“你...”令宣盯着他那身血淋淋的缞麻服,刚出口一个字,就听到阵阵钟鼓声从前方的大殿传来。
... ...
钟鼓之音,声声彻耳,后院各厢房中也纷纷传出了动静。
令宣顿时慌张起来,“不好!‘三通钟鼓,浴佛方始。’这是第一通,再来两通,浴佛典礼便要开始了!”
她的话音刚落,桓崇便拉着她闪至一侧的墙背。二人刚藏好身,就见陆续有好几处厢房开了门,衣着光鲜的世家子弟们有说有笑,纷纷从后院赶赴前殿。
桓崇不由皱眉,如此这般,想来在三通鼓声停歇之前,后院恐无安宁。
正在这时,那边几位少年结伴朝着江家兄弟的厢房而来,桓崇手握成拳,刚要飞身闪躲,却被那小童从后拉了一把衣袖,“郎君!”
眼见着几人就要过来了,那小童却在此时与他纠缠不清,桓崇不禁低喝道,“放手!”
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你自去寻你双亲,免受牵连!”
令宣却使劲地拖着他,见他纹丝不动,她也急了。她一边向着另一方向比划着,一边口中小声道,“郎君还愣什么?!快随我来!”
这小童,倒真像是识得这寺中机关的。桓崇一怔,脚下不由跟上了令宣的步伐。
... ...
幸而江家兄弟的居所偏僻,有令宣指引,两人没走几步就绕进了一旁的竹林。
等到了林中背阴处,她紧张地向左右瞧去,却听头顶那人道,“不用看了,此处无人。”
令宣这才舒了口气,她向桓崇的衣襟匆匆瞥去一眼,随即扭头,叹气道,“郎君这一身血污,太过明显了!你不识此间道路,若是不小心冲撞了人,可就糟啦!”
她年纪虽小,说起话来倒是瞻前顾后。
桓崇默了默,沉声道,“崇今日所为,无愧天地。”
说罢,他向前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似的住了足,回首道,“现下已无事...此事既与你无干,你便快些走吧!”
他三句两句便是要赶自己走,令宣不由将眉心拧出个丁香似的小结,“郎君...可曾听闻‘叶公好龙’吗?”
桓崇一怔,叱道,“我并无空与你啰嗦!”
令宣道,“郎君若执意要走,我也拦不了你。不过容令宣提醒一句,若往那边,外头就是守寺的兵营。到时候郎君若再求救,可没旁人救得了你!”
那人默了默,似是思考了一会儿,随后忽然慢吞吞地开口,“叶公非好龙,好夫似龙而非龙者也。”
“诶?”令宣呆了一呆,却听他不满道,“你不是问我何谓‘叶公好龙’吗?”
“哦,哦,正是...”令宣轻咳了两声,她背过手去,踱步到他身前,“‘叶公好龙’,好其是而非者。”
“当今确以孝治天下。但,郎君若是私下报仇,他日重整衣装出门,必会美名传扬,名震天下。可现下各个世家的人都在这里,郎君若就这一身血污走出去,一旦被人瞧见,只会被人当做是一名杀人的刺客、凶犯。”
说到此处,她咬了咬唇,自揭其短,“郎君许知...世家之间,多有攻讦。到时,就算郎君所为有理...轻者,免不去一场牢狱之灾;重者,当场丢了性命也未可知...”
眼前的小童,眸子清清明明,眼神坦坦荡荡,所言句句皆是为他考量。
桓崇此行秘密回到建康,为得便是凭借高超武艺替父报仇。他虽毫不畏惧,却也不想无事生非,将身边的无端之人卷入其中。
他沉吟片刻,没有做声,却听那小童忽地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
令宣瞟了他一眼,将他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郎君这回怎么不问,‘汝有何法’了?!”
... ...
这小童古灵精怪,却也记仇得很。
桓崇微微抽动了两下嘴角,他拂了拂衣襟上干涸的血迹,敛下眉眼,“你不怕我?”
那小童忙道,“怕!怕死了!”
她想了想,又真心实意道,“可是...知道你这般一往无前,豁出性命是为了给自己的阿父报仇,我又对郎君好生敬佩!”她又拍了拍腰间小剑,做出一副男儿豪迈状,“匣有余地,为鸣不平!令宣无有武艺,途怀决心,若我与郎君易地而处,恐怕便要饮恨而终了。”
“所以...令宣愿助郎君脱离困局。”
桓崇却低声一笑,他伸出沾满血迹的右手,低垂的眼中汇聚了浓浓的哀伤,“...如此这般,便不算饮恨吗?!”
他猛地握手成拳,抬头向那小童道,“你快些离去!我不需...”
“我知道的,郎君本领高强,不需仰仗谁,也不屑仰仗谁。”那小童仰头,脆生生道。
“不过郎君方才救我,不求回报;如今令宣相助郎君,亦是出于本心。”言毕,她歪头,灿亮的目光在他的脸上转了一圈,笑道,“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郎君怕我设了陷阱,连跟随一小童的勇气都无?!”
... ...
激将法果然对他有效。
因着两人之前已有同行的经历,这回桓崇直接按照令宣的指示,将她一挟一抱,两人几个起落,便停在了一处院外。
幽篁深深,不见天日,却不知此处是谁人院落。
令宣朝他比了个“嘘”的手势。待细细听过墙内的动静,她再让桓崇一个挟抱,带着她翻越了这道围墙。
院内安静无人,只闻风声飒飒,却见屋檐下正对着竹林的这侧,布了一张睡塌。
此刻,那睡塌上的男子正闭着眼睛,与陪伴在他身旁的女子十指相握。一听到墙边传来的动静,那女子顿时回过头去张望,“什么声音?”
“阿母!阿父!”那小童双脚刚一落地,便奔着那对夫妻而去。
“无忧?!”听了她的喊声,卧榻上那男子也睁开了眼睛,朝她望了过来。
那女子却更为心急,她几步上前拉过女儿的手。待来回看了一圈,确认无恙后,她又蹙起一双细眉数落道,“你去哪里了?怎么才回来?!方才仆役说你回寺里了,可云娘后来又报说,你在来时的路上就不见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知不知道你阿父有多担心你!”
那榻上的男子慢慢坐起身来,他向那女子打趣似地望去,又揶揄道,“瞧你阿母,明明自个儿担心得要命。偏生见了吾儿,一张利嘴又不饶人。”
那女子面色一红,回身啐道,“那还不是都怨夫君你...你自己看看,都把她惯成了什么样子?!”
那男子伸手虚掩,做闪躲状,笑道,“如今,是吾也遭了难了。”他再转向令宣,“乖无忧,快到阿父身边来。”
令宣脆生生地应了,她一面牵着母亲的手,一面上前偎依到那男子的塌边,“阿父阿母...无忧害你们担心了...”
她又伸手摸了摸那男子的额头,软蠕蠕道,“阿父,你今天好些了吗?”
那男子一笑,也轻轻地回摸了下她的头,“放心吧,阿父无事的...阿父,还要看无忧平安长大呢...”
... ...
兜兜转转,那小童还是将他带到了自己双亲面前。
既然那夫妻二人,都唤那小童为“无忧”。想来,这便是他的小名了罢。
桓崇在一旁看着这一家三人的相处,歆羡之余,伤感途生。他讥讽一笑,正进退不得,忽听那女子道,“你是...?”
一抬头,便看到了竹林边上那孤单单的少年。
他脚下一步未动,仍旧立在原处。他的站姿笔挺,直得像是要化身成为千杆竹中的一尾。此刻,他的面容还是冷冷清清,可她明明就在他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难言的压抑与悲伤。
她忽然就有些心软了。
无忧三两步又跳回了桓崇身边,她性子跳脱,自然而然地拽着他的衣袖上前,“阿父,阿母!这位是桓郎君。方才路上,我在巷子里险些遭人毒手,是桓郎君恰巧经过,救了我。”
桓崇向来厌恶那所谓的“名士”与“世家”,然这一道上他的确承了这小童不少的人情...思及此,他瞥了眼身前令宣那张大大的笑脸,终于将头一低,拱手道,“见过...”
“吾乃曹统曹文盈,桓小郎君不必多礼。”那卧榻上的男子似是看出了他的抗拒,出言接道。
第4章
原来此人便是曹统?!
原来那小童竟是曹家之人?!
桓崇一时愕然,他不敢置信地抬头,向榻上那男子望去。
曹文盈大名,天下间谁人不识?!
身为当世名士,曹统名头之大,如雷贯耳。
都道是曹文盈人品俊逸,少有才名,拒官不做,拒爵不受,颇有当年竹林先贤的风气;而其家世更是显赫,身为先魏主曹家血脉,再尚了那身世颇为传奇的临海郡公主,在世家大族中亦是独树一帜的存在。
只见榻上男子容貌俊朗,眉目舒展,一双眼似笑非笑,一头乌发半束半散,一身白衣莹然如雪,纵是此刻随意箕坐,姿态里也是不尽的潇洒风流。
这边,桓崇心存疑虑,不住打量着曹统;那边,曹统也在观察着面前这位年轻人。
虽不知此人来历,但年纪轻轻,姿容出众,仪表不俗,确属罕见。
只身上弥漫的阴郁冷冽之气,虽不浓烈,依旧碍眼。
当视线略过他身上的守孝的缞麻服,以及胸前那一大滩血渍的时候,曹统的目光定了一定,又若无其事地转向站在他身侧的无忧身上。
他微笑着向无忧招了招手,示意她到自己身边来。随后,他拉起自家女儿的手,笑道,“桓郎君,吾儿性好顽劣。适才一路,郎君多有包涵。”
桓崇却是一改方才的不情愿,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桓崇桓子昂见过曹公。”
他向无忧瞧了一眼,“曹公过谦,曹小郎君多谋有急智,吾亦获益不少。”
曹统微微一笑,却是合上双目,“哦?郎君...姓‘桓’?!”
他慢悠悠道,“桓氏出谯郡,有三脉,曰龙亢、相县、铚县。不知桓郎君出自哪一支呢?”
自家阿父一张口便问及郡望,无忧登时急了,那桓崇装扮清苦,任谁看都知道他必定家境贫寒。
她忙拉了拉父亲的衣角,小声道,“阿父!”
桓崇垂下头去,他再一拱手,“崇出身龙亢桓氏...”
“龙亢?!”曹统不由吃了一惊,“吾只道五年前桓君过世后,龙亢桓氏便后继无人了。”
“曹公...说得是...”桓崇顿了顿,压低的声音中似有痛楚,“崇乃龙亢桓氏,最后一人...”
... ...
“诶?!”无忧望着那背脊笔直的少年,悚然一惊。
“难怪了...”曹统望了他许久,最后低声叹了口气,“这些年,倒是苦了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