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道:“你素来不安分,废不了。”
裴敏好笑道:“我何时不安分了?自从有了你,我都不曾睁眼看别的男子一眼……”
贺兰慎总算露了点笑意,但很快收敛,恢复往日喜怒不形于色的沉静,端着一碗姜茶试了试温度,递给裴敏道:“入睡时听见你夜咳,恐染风寒,喝碗姜茶驱寒。”
裴敏接过姜茶啜了口,淡褐色的茶汤甘甜微辣,温度适宜,大概是放了红糖的缘故,味道并不难喝,遂仰首一饮而尽。
贺兰慎伸手,极其自然地替她拂去嘴角的茶渍,垂眼低声道:“床头给你备了新衣裳……我凭记忆估摸着请人裁制的,也不知合不合身,敏儿将就着穿,莫要着了寒。等午膳做好了,我再来叫你。”
裴敏扭头望去,果见榻边叠放得齐整的翻领窄袖胡服,嫣红的颜色,配上雪貂皮的披风,是她日常最喜欢的着装风格。
见贺兰慎起身欲走,裴敏伸指勾住了他的腰带。
贺兰慎疑惑回头,裴敏眼神慵懒,恶从胆边生,笑得像个引诱谪仙坠凡的妖精,“既是你亲自准备的衣服,当然要亲眼看着我穿上,方知合不合身啦!”
说罢,她也不回避,站起来就开始解衣裳。
她总是这样,仗着自己年长两岁,便装作一副个中老手的模样来撩拨他。
贺兰慎脸上一热,忙转过身背对着她,克制住不看不想,可身后那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挲声却止不住钻入耳中,一点点消磨他的理智,偏生裴敏还在取笑道:“夜里也曾亲吻抚慰,还这般害羞?”
贺兰慎收敛心神,良久才道:“我们还不曾定亲,不曾成婚……”
但凡是定了亲有了名分,他也不会这般忍着,舍不得触碰底线。
不等裴敏穿戴整齐,贺兰慎深吸一口气平复燥热,端起洗漱用具道:“我去做饭。”
说罢清了清过于喑哑的嗓子,快步走出门去,反应青涩得可爱。
午膳温馨简单,做的都是裴敏平日爱吃的菜式。自从贺兰慎离开净莲司,两人鲜少有机会同席用膳了。
贺兰慎夹了几筷子脍羊肉给裴敏,道:“肉食是专为你做的,暖身,多吃些。”
裴敏忙道:“够了够了,吃不下这么多的。你也吃,来,吃这个豆腐!”
贺兰慎做事细致,照顾起人来了亦是周全无比,每每和他在一起,裴敏都能尝到久违的家之温暖……和他过一辈子,似乎是件值得期待的美事。
一顿饭你夹菜我劝酒,慢慢吃着饮着,颇有岁月静好的乐趣。
只可惜还未静上两刻钟,就被一阵叩门声打破。
管事的老伯蹒跚而来,立于厅外通传道:“少将军,裴司使,外头有客求见,自称是净莲司的朱雀。”
裴敏夹菜的手一顿,第一反应是出了什么大事。
然而对上贺兰慎欲言又止的眼神,裴敏思绪一转,将羊肉送入嘴中,挥手道:“让他回去罢,我没空见。”
“请朱雀执事进来。”贺兰慎淡然打断她,吩咐管家道。
裴敏有些歉意:“贺兰真心,说好了今日休息,不论公事的,让他来作甚?”
贺兰慎依旧美颜平静,看不出喜怒,只道:“无妨。不是急事,他也不会来寻你。”
不稍片刻,朱雀顶着一张老实巴交的刚毅脸庞,低声朝裴敏和贺兰慎行礼:“裴司使,贺兰大人!”
“他们知道我正与小郎君花前月下,皆不敢来打扰我,唯有你这个憨货不晓得变通。”裴敏哂笑一声,搁下筷子道,“有什么事快说罢。”
朱雀递上一封密笺并一个绑在鸽子腿上传信的小竹筒,恭敬道:“司监堂今日截取裴相府上信鸽一只,得知他已与扬州叛军勾结。”
裴敏接过密笺展开一瞧,上面是一首童谣:一片火,两片火,绯衣小儿当殿坐①。
再取出竹筒中的回信一瞧,上面只有裴炎亲笔所写的回信二字:青鹅②。
朱雀道:“裴炎答复叛党的密信中的‘青鹅’二字,似为暗语,属下等人百思不得其解,唯恐贻误时机,故而冒昧前来请示裴司使。”
裴敏盯着那‘青鹅’二字半晌,忽的展颜一笑,将这些证据折好揣入怀中,道:“我当是什么大事,不就是裴炎要反么!我们暗中盯梢许久,不就为了这一天?传令下去,司中上下封锁消息,勿要打草惊蛇,我自有办法……还有,你回去时小心些,别让人瞧见你来了这儿。”
朱雀道了声‘喏’,不再叨扰,戴上箬笠遮面,匆匆离去。
“可要我帮忙?”待朱雀走后,贺兰慎方问道。
裴敏风轻云淡,游刃有余道:“不必,你继续给我留意阿史那骨笃禄那边的动静即可。”
这么一闹,饭也没心情吃了。贺兰慎见裴敏不再动筷,沉吟片刻,终是断续问道:“敏儿是否……要回净莲司了?”
他望着她,眼中有隐忍的失落,裴敏心一软,下意识笑问道:“永乐里,可有什么好玩之处?”
话题跳跃太大,贺兰慎一时没明白她的意思。
裴敏探身看了眼窗外的天色,道:“这才未时呢,说好的要同你休假一日,可不许爽约!”
贺兰慎眼中掠过一抹亮光,隐忍的失落又化作浅浅的温柔,忙道:“好,我带你去。”
他们就如同一对普通情人般漫无目的地走过永乐里繁华的大街,听茶肆里的话本戏,逛城中最大的金石玉器店,看文人士子题写在酒肆墙壁上的诗作……到了日暮黄昏之时,他们一同登上了坊间最高的揽月楼。
快宵禁了,楼上旅客极少,贺兰慎领着裴敏穿过小厅入了回廊,将身后的朱门雕窗一关,隔出一块静谧无人的小天地来。
暮色低垂,孤鸿从头顶掠过,万里长安盛景,尽收眼底。
裴敏将帷帽垂下的面纱撩至耳畔,露出一张明艳的脸来,视线从楼下蝼蚁般的人群处扫过,望向远处的城墙和巍峨耸立的大明宫。
“还在想那封私通乱党的密信?”贺兰慎负手而立,迎着猎猎的北风问道。
裴敏收回思绪,笑了声:“没有。我在想,你白天所说的那句话。”
贺兰慎疑惑:“何话?”
“你说的,我们还不曾定亲,不曾成婚……”裴敏道,“仔细想想,的确是我疏忽了。这段感情中,总是你付出得多些,细致些。”
“感情又不是做生意,喜欢便是喜欢,哪有什么多少之分?”贺兰慎并不赞同裴敏的想法,沉默片刻,又轻声解释道,“我并非在抱怨……”
“我知道。”裴敏朝他笑笑。
落日完全地没入山峦,绚丽的晚霞渐渐晦暗,长安万家灯火相继点燃,慢慢地,汇成一片蜿蜒璀璨的光河。
朔风袭来,裴敏却觉察不到丝毫的凉意。她站在揽月楼的廊下,站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侧首凝望着身侧的俊美青年,眼中有什么情绪恣意流淌,决堤而出:“真心,我们定亲罢。”
贺兰慎似乎被她的提议惊到了,有些猝不及防。待回过神来,他的眼中仿佛汇着长安的灯火,灼灼道:“何时?何地?”
“此时,此地。”裴敏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爽朗道,“你我皆无父无母,何不免了那些三书六礼的繁文缛节,以天为聘,地为媒,缔两姓姻缘,定白头之约,今生今世,永不分离!”
贺兰慎淡色的唇动了动,喉结滑动,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他面容沉静,眼中却燃着火,像是要将彼此灼烧,抬起的指尖有些微微的颤抖,抚向裴敏乌黑工整的鬓发。
“我孑然一身,满身恶名,实在没有别的东西给你,唯剩一颗真心……”裴敏靠近,抵着他的鼻尖道,“你不说话,便是默认了……唔!”
贺兰慎身体力行地堵住了她的话。
晦暗的天色中,炙热的吻铺天盖地而来,唇上熟悉的刺痛,掠夺沉沦,纠缠的影子打在窗纸上,再也分不清谁是谁……
“敏儿,我们回家……”贺兰慎紧紧拥着她,将她抵在雕栏的阴影处,在她耳畔发出喑哑而又撩人的邀请,“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作者有话要说: 拿反剧本的男女主(#^.^#)
PS:①②都出自唐笔记轶事,并非正史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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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贺兰慎素来淡泊勤俭, 房中只燃了一盏烛台, 并无净莲司中那般灯火通明的盛况。而此时此刻,昏暗的光线映在他幽邃的眼中,有着摄人心魂的缠绵缱绻。
拔下束发的簪子,三千青丝垂下,裴敏将斗篷解下一丢,按着贺兰慎的肩将他轻轻推至榻上坐下, 而后欺身跪在榻沿, 俯身望着他的眼睛, 潋滟的眼波弯成月牙潭,绕着他而后垂下的发丝道:“紧张?”
贺兰慎没有回答, 只是伸手将她垂下的发丝撩至耳后, 露出她明艳勾人的脸来, 而后虔诚地吻了吻她的眉眼和鼻尖。
裴敏极轻地笑了声,勾着贺兰慎的蹀躞带,像个急色的登徒子,一点女儿家的矜持也无。直到被他反手压住,两人间位置顷刻对换,她才露出些许茫然的局促来。
她一向如此, 善于撩拨别人,却经不起撩拨。
烛影摇曳,一室暖香如春。温润的黑色佛珠随着纯白的里衣坠落榻沿,裴敏看到了贺兰慎左胸处暗色的印记。
是刺青,纹的是一朵两寸长宽的莲花, 就在心口的位置,覆盖住了去年留下的箭伤。
裴敏‘咦’了声,指尖一点点碾过那朵妖冶而又圣洁的刺青,惊讶道:“这东西何时留下的?上次见你时都还没有。”
可上次见他宽衣解带,已是好几个月前的事了。
“五月,茶楼别后,我便让匠人纹了这个。”说到这,贺兰慎握着她的手盖在心口处,遮住那朵莲花,问道,“难看吗?”
那朵暗青色的莲花在裴敏掌心下温柔绽放,感受着贺兰慎急促有力的心脏鼓动,裴敏诚实道:“好看是好看的,只是我不曾想你会这般离经叛道。”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刺青者多为不良人,怎么想都不是一个饱受佛门熏染之人会去做的事。
“刺的是佛莲?”她问。
未料贺兰慎摇了摇头,俊朗矫健的身上镀着一层温润的金粉,沉吟片刻方垂眸道:“我本想刺的是个‘敏’字。”
“……敏?”
“不错,你的名。但转念一想,日后军营生活多有不便,若被人瞧见,再联想起你我的旧情,恐节外生枝惹来麻烦,故而作罢,只刺了一朵莲。”
顿了顿,他轻而低哑地补充:“净莲司的莲。”
裴敏心中一震,酥酥麻麻的,恍然间明白了一切。
难怪方才见这朵莲花花瓣舒展,开得过于猖狂恣意,毫无君子之态,原来竟是以净莲司的‘紫金莲纹’为蓝本。净莲司的图腾,便是两手花臂的狄彪也未曾将其纹在身上,贺兰慎却将它纹在心口的位置,纹在象征荣誉的伤疤上……
大概是上次茶楼两人意见相左,起了争执,他思绪难安,便偷偷将她的图腾,纹在了最靠近心脏的地方。那之后的几次同榻,要么和衣而睡,要么天黑无灯,裴敏都不曾发现他身上多出的印记。
他曾是那般端庄克己的少年,却为了她一次又一次地疯狂。
裴敏的指尖从他心口的刺青上拂过,缓缓上移,攀住他的脖子下压,两人鼻尖对着鼻尖,炙热的呼吸交缠,眸中燃起烈焰的温度。
凄寒的夜风叩着门扉,发出呜呜的声响。裴敏的秀发铺了满床,鼻根酸涩,好半晌才压下喉间的哽塞,明媚一笑:“阿慎既是将我的图腾纹在了心口上,礼尚往来,你也给我留个烙印罢。”
她说:“在我的身上,里里外外。”
贺兰慎仿佛听到了理智吧嗒一声断弦的声音。
“你会后悔吗?”贺兰慎拥着她低低地问。
锦被松软,裴敏强撑着‘年长者’的自尊,大言不惭道:“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这些?若是不会,便躺平让我来。”
贺兰慎凝望着她,眼中是星火燎原,是波涛暗涌,是此时此夜流转的浩瀚星河。
很快,裴敏便尝到了‘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代价。
年轻人缺乏经历,却并不缺乏精力。犹如被禁锢了二十一年的饥饿野兽出笼,毫不留情地将猎物生拆入腹。
疼是真疼,爱是真爱。
裴敏累极而眠,感觉自己才刚合眼不久,就隐隐听到了鸡鸣三唱和卯时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