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敏知道他心气高、脾气躁,平日是最不服管教的。
她不慌不忙,笑意不减,直待狄彪骂骂咧咧完了,方道:“古人云‘茫茫众生,皆如蝼蚁’,如此看来,你平日杀人抓人也不过是抓了只蝼蚁,同样是虫子,怎的蚂蚱就不行啦?”
她满嘴歪理,又莫名在理,一番话将狄彪堵得哑口无言。
“老狄,你可闭嘴罢!敢和裴司使顶罪,这不是自取其辱么?”王止拍了拍狄彪壮硕的肩背,笑着安抚道。
众人一阵哄笑,狄彪怒道:“滚!笑你老子!”
裴敏也跟着笑,忽然感到一抹探究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侧首一看,果然是贺兰慎。
知道他是在观察自己驾驭下属的技巧,裴敏也不介怀,反而伸手将帷帽上的薄纱撩起,露出一张明丽的脸来,散漫轻佻道:“好看么?要夸我就直说,拐弯抹角的我可不稀奇。”
贺兰慎调开视线,说:“世间女子鲜少有裴司使这般,脸皮厚的。”
未料他端着一副清高自持的架子,却也会开玩笑。裴敏觉得有趣,笑得前俯后仰起来。
严明已领着小队先一步赶往东郊灭蝗,贺兰慎暂且留在原地,正向田垄间指挥督查的县官询问蝗虫习性和灭蝗的方法。
裴敏四处溜达了一圈,而后下了地,悄声走到一身官袍俊俏的少年身后站定,唤道:“小和尚你看,这是什么?”
说罢,她忽的亮出了手中的木棍。
贺兰慎下意识回首,一眼瞧见了小木棍上挂着条沾着新鲜泥土的小蚯蚓,眸子瞬间瞪大,身形绷紧,猛的后退一步避开。
裴敏本来是想给他看看泥块中的蝗虫卵,而小蚓虫只是不小心夹杂在了其中,却不料贺兰慎如此大反应,不由怔愣。
贺兰慎绷着一张年轻的俊脸,眸色深沉,方才那一闪而过的紧张惊恐并没有逃过裴敏的眼睛。
她故意举着木棍晃了晃,新奇道:“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贺兰大人,竟然怕蠕虫?奇怪,你们佛不是讲究‘众生平等’,即便是一只蚂蚁也要放生的么?怎会如此厌恶我手里的东西?”
“裴敏!”贺兰慎呼吸全乱,竟是叫了她的全名,可见的确是动了气。
他扭过头避开视线,不去看裴敏手里的东西,缠着佛珠串子的那只手攥得紧紧的,许久才哑声道:“它没有心,没有眼,没有嘴,没有温度手足……”
“所以觉得可怕?”裴敏笑得胸口疼,面纱在尘土黄沙中鼓动。
贺兰慎的索性背过身去,宽阔的双肩微微起伏,显然是在调整呼吸情绪。裴敏笑够了,方将手中的木棍丢至一旁,道:“不逗你了。你若不害怕了,便去看看土壤中未曾孵化的虫卵,要治虫灾,还需本末兼顾。”
再转过身来时,贺兰慎的面色已恢复如常。他清冷道:“我去东郊,此处就交给裴司使。”
说罢,大步朝前跃上官道,翻身上马,又是那个英姿飒爽的少年武将。
“还是要有七情六欲,才像个活人哪。”裴敏嘀咕了一声,朝贺兰慎一骑绝尘的背影挥挥手,扬声道,“小和尚,记得我们的赌约!”
“裴司使,这样下去根本杀不完这些蝗虫。”王止擦着汗,将一筐断翅残腿还在不停爬动的蝗虫抬过来,“您有什么好法子就快说罢,属下们都怪累的。”
裴敏看了眼仍满天乱飞的虫,故作深沉道:“法子?还未想到。”
“没想到?”王止险些一个趔趄跌倒,“那您应什么赌约?”
还赌那么大一局!
裴敏不在意地摆摆手,“法子总会想出来的,急什么?先将这东西倒入那边的野池中溺死罢,看着怪恶心的。”
她负手张望,看到不远处的草庐,便道,“你们先应付着,我去那边看看。”
草庐里住的是一家四口,瘦骨嶙峋的老妪坐在篱笆旁咳嗽,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光着腚在院中玩蝗虫,另有一个黄瘦憔悴的年轻媳妇在院中简易搭成的灶台旁烧火做饭。
见到裴敏穿着一身光鲜贵重的紫莲官袍进来,屋内四人皆是停住了手中的活计,齐刷刷看向她。
裴敏叉手一礼,取下帷帽道:“我是天后派来灭蝗赈灾的女官,叨扰几位,想来讨碗水喝。”
紫莲官袍是净莲司独有,长安城远近无人不识,即便寡闻如山野村妇,也是认得那官袍上绽放的莲纹的。
两个孩子不懂事,婆媳二人倒是局促紧张起来。媳妇将染了黑灰的手使劲儿在自己破旧的衣裳上擦了擦,这才讷讷道:“您且稍等……”
趁着媳妇去打水的功夫,裴敏笑吟吟问那目光浑浊的老妪道:“老婆婆,家里的男人呢?”
老妪合拢双手,颤巍巍道:“大人体恤,老妇的男人死了,儿子在帮着官府杀蝗虫。”
“近来长安米贵,您灶上所煮的是何物?”说罢,裴敏掀开锅盖一瞧,顿时怔住。
热气弥漫,破铁锅里蒸着一大碗蝗虫。
“没粮食吃了,十里八村都在吃这个。”老妪讪讪,显出不安的样子,“也拿不出什么招待大人……”
“贞观二年蝗灾,太宗亦是生吞蝗虫以止灾情,您吃的是和皇帝陛下一样的东西呢,都是为灭蝗出力。”裴敏数言化解尴尬,而后又道,“不过,我听闻蝗虫油炸之后撒上少许盐和椒粉,更为好吃,可以一试。”
老妪道:“大人说笑了!咱们贫苦人家,哪买得起那么多油盐啊!”
正说着,妇人端着一只缺口的搪瓷碗走来,手抖得厉害,说:“只有自制的粗茶,大人莫嫌弃。”
裴敏道了谢,接过来那碗浑浊的茶水抿了一口。
“裴大人!”靳余小跑而来,脸蛋红扑扑的,扛着网兜趴在篱笆栅栏上,“吃午膳啦!我带了胡麻饼,您要么?”
王止跟在靳余身后,亦是满面尘灰狼狈不堪。他看着院中优哉游哉喝茶的裴敏,无奈道:“属下累得半死,裴司使倒来这逍遥了。”
“你们来得正好!”裴敏朝妇人老妪拱手作别,又塞了一钱碎银在玩蝗虫的小二儿手中,这才重新戴上帷帽推开篱笆门而出,笑吟吟道,“我想到一条妙计。”
……
当天傍晚,疲惫不堪的羽林卫小队回到净莲司交还器具,甫一进门,便见净莲司上下围着一口大锅嘻嘻哈哈闹腾着,似是在烹饪什么。
与满面红光的净莲司吏员一比,羽林卫的诸位一个个灰头土脸,如霜打过似的蔫。
“他们怎么收工这般早?”严明莫名愤怒,不平道,“还在司中大搞宴席!”
“咦,贺兰大人回来啦?”裴敏听到动静,举着一串从油锅中捞出的炸物慢吞吞走去,“正好,来尝尝这长安城中绝无仅有的美食!”
贺兰慎略显疲惫,垂眼看着递到自己面前的竹签,上面一串黑褐色的东西辨别不出原来模样,便问:“是何物?”
“炸蝗虫。”裴敏笑得很是高深莫测,“好吃的!”
“……”贺兰慎面色微变,皱起英气的眉,绕开她道,“不必了。”
作者有话要说: 裴敏:贺兰大人灭蝗,算不算破了杀戒?
贺兰慎:我已不在佛门,今后要破的戒还会更多。
裴敏:比如?
贺兰慎默默看着她,没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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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仓房内,羽林卫小队众人一边将捕蝗器具归拢,一边小声议论方才所见之景,俱是不可置信。
“那裴司使未免太草率了!我等辛辛苦苦捞了一天的蝗虫,胳臂都快抬不起来了,她却领着一帮下属炸虫子吃!难道靠他们几个人,能把这漫天蝗虫吃光不成?”
“连这玩意儿都吃,真不愧是群茹毛饮血的怪物!”
严明坐在门槛上听了会儿,脱下靴子抖去里头的碎石尘土,插嘴道:“这样不是更好吗?他们越懈怠,我等的胜算就越大。待少将军赢了裴敏,狠狠挫伤净莲司锐气,看那群疯狗还会不会到处狂吠攀咬!”
“净莲司必输无疑!我们光是今日就捕捉蝗虫好几石,照这个速度下去,用不了半月便可控制虫灾……就是累了些。”
“贺兰大人说了会有法子的,大伙儿回去好生歇着,明日再战!”
又有人问严明:“严校尉,我听说贺兰氏族灭之时,是大慈恩寺的窥基法师救了少将军,让他栖身佛门避难,所以少将军才剃了发、佛珠不离手……这传言可是真的?”
“是啊是啊!”众人被这话题勾起了兴趣,一时忘了蝗灾之事,纷纷问道,“严校尉,少将军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一开始我们见他是从寺里出来的年轻和尚,又生得俊俏,没还以为是花拳绣腿的草包呢!未料身手如此了得,缉裴敏、清君侧,不曾有过败绩,太了不得了!”
涉及往年秘辛,严明并未直接回答,埋头穿上抖干净的靴子,说:“英雄莫问出路,少将军虽年轻,却有勇有谋。我等只需勤勉跟着他,将来总有飞黄腾达的一天……”
正说着,有人小声提醒:“少将军来了。”
正做着沾光借势之梦的严明一抖,猛地起身站好,磕巴道:“少、少将军……”
仓房门口,贺兰慎单手握着佩刀的刀柄,逆光而站修长如竹,一双淡漠的眸子通透深邃。
他神情泰然,兴许没有听到严明那番功利心极强的话,亦或是听到了也不在意,长腿一迈进了仓房,将佩刀顺手立放在墙边,示意众人道:“不必问礼,原地就座,商议一番明日的灭蝗部署。”
严明面色略微尴尬,将点燃的油灯置于地上,与夜幕初临的晦暗中圈出一方亮光来。
众人围着贺兰慎盘腿而坐,那跳跃的油灯光芒映在贺兰慎的眼中,仿若星子灿然。他亦盘腿而坐,脊背挺拔,手掌朝下规规矩矩地搭在膝上,道:“明日起,小队中五十人分为两拨,以严明、陈达二人为首,日夜轮守。飞蝗白日躁动,难以捕捉,我已派人备了几车最细孔的渔网,再以竹竿支撑围拢,以阻止飞蝗继续朝四周蔓延,此事交予严明负责。”
“属下明白。”严明道。
贺兰慎继续道:“夜里飞蝗视力受阻,通常栖息不动,以陈达为首的令二十五人则执火把燎烧。两拨人日夜交替,我亦会与之并肩作战,务必在赶在春耕结束前控制虫灾。”
“是!”众人齐齐道。
“今日辛苦大家,院中给诸位备了茶水吃食,吃完就回去歇着。”
贺兰慎三言两语定了策略,又自掏腰包备了吃食,众人既感动又兴奋,疲惫一扫而光,纷纷鼓气道:“谢少将军!我等必胜净莲司!”
提及净莲司,贺兰慎的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
在贺兰慎率领羽林卫小队日夜不分地灭蝗时,裴司使在做什么呢?
她命人将捕来的一筐筐飞蝗油炸至香酥,撒上些许食盐和椒粉,在东市近平康坊最繁华的街口支了个摊位,五文钱一漏勺,当街售卖油炸飞蝗。
长安城虽包罗万象,但任凭哪族人都没有吃蝗虫的习性,一时间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围观净莲司吏兜售炸虫子,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愣是没敢下嘴。
裴敏特意将靳余唤了出来,让这小吃货站在摊位前表演吃蝗虫,吸引买主。
围观者虽心中抵触,但架不住滋啦滋啦油炸的蝗虫太香,终于,在靳余快吃吐时,一个胆大的屠户禁不住诱惑挤开人群上前,丢了几文钱在摊位上,鼓足勇气道:“当年太宗都能吃的东西,凭甚我吃不得?来一勺!”
以往人们不吃蝗虫,是因为大多费不起那么多油盐烹炸,水蒸的蝗虫又软又烂难吃无比。可这新鲜炸出的蝗虫热乎着,散发出一股奇异的肉香,屠户捏起一只丢入嘴中嚼了嚼,又嚼了嚼,登时瞪大眼。
“怎么样?味道如何?”
“不会有毒罢?”
“竟然香酥无比,好吃!”屠户又抓了一把塞入嘴里,连连点头道,“是个下酒菜,再来一勺,用油纸包了带走!”
有了第一个便有第二个,第三个……油炸蝗虫香酥有肉味,又比米面便宜许多,不到两日,这奇特的吃食便在长安城大火,因其物美价廉,便是家境拮据之人也能买上几斤尝鲜。
“今日卖油炸蝗虫所得共八两八钱,除去油盐、柴薪的成本九钱,共获利七两九钱,十天就有七十九两……”靳余扳着手指计算,而后将一大盆铜钱及碎银揽入怀中,开心道,“裴大人,我们发财啦!”
蝗虫是出任务时顺手捕的,且数量极多,只需费些油盐钱,算起来是一本万利的买卖,卖一日油炸蝗虫都快抵得上吏员一月的俸禄了。
裴敏躺在椅中养神,嘴角一扬,吩咐靳余道:“将这些铜钱拿去给李静虚管着,让他记好每日入账,待灭蝗结束后,吏员按功劳分钱。”
有利可图,净莲司内吏员捕捉蝗虫越发积极,油炸蝗虫在长安城也越来越受追捧。每夜贺兰慎的人交接回来,便看见净莲司上下围着裴敏又是算钱又是喝酒,俱十分纳闷,不知发生了何事。
入夜,贺兰慎刚从东郊督守灭蝗归来,打了水在天井下洗脸。
缼月低低挂在长了新芽的枝头,皎洁的月色揉碎在水盆中,泛起银鳞般的光。贺兰慎摘了幞头和绛罗帕,露出一头扎手的青色发茬,初春之夜依旧凉寒,他却将脸埋入冷水中大力泼了几把,直到疲惫散尽方抬起头来甩了甩,水花如碎玉飞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