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泠舟凝视着她的眼睛,伸手紧紧握住了她的腕子,声音喑哑冷硬:“我会如了你的愿,你放心嫁你的二皇子,谢家其余事,再与你无关。”
崔寄梦低着头,一滴眼泪顺着面颊滴落,“啪嗒”一声滴到他腕上,炽热的泪慢慢变凉。
谢泠舟低声道:“别哭了。”
目光柔和,和从前一般无二,只语气刻意冷淡了些。
他将她手中发簪轻轻抽了走,拿着簪子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崔寄梦目送着那道熟悉的身影离去,呆呆地看着自己手心,顷刻间潸然泪下。
方才,表兄抽出簪子时,拇指在她手心轻柔地捏了捏,如往常一样安抚。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
这是在安抚她。
手心被他轻触过的地方似有一道暖流荡漾开来,犹如在冬夜独行时身侧多了一盏灯,这一刻,先前所有的等待彷徨有了着落,崔寄梦将手蜷成拳,抵在心口。
忽见榻边多了一个碧绿色的东西,她定睛一看,竟是一个玉镯子。
是表兄方才留下来的,崔寄梦悄悄把镯子握在手心,温润的质感像往日他宽慰的话,她再也克制不了,双手捧着玉镯,蜷成一团无声哭了出来。
表兄还念着她,她更不能辜负他。
尽管难受,可罪臣之后的身份压得她丝毫不敢松懈,二皇子的人还在监视,在大表兄想出法子之前,她必须先稳住二皇子。
崔寄梦深深吸了几口气,将情绪逼了回去,从榻上爬了起来,吩咐采月:“采月,给我梳妆,我该进宫了。”
按旧例,皇子妃婚前需入宫接受一个月的礼节训导,二皇子婚事定得仓促,婚期定在了一月后,王贵妃便将训导缩成二十日,崔寄梦此番入宫便是为此。
采月心中诸多不解,明明赐婚前,小姐还是心心念念着大公子的,一夕之间却变了心。大公子这么好的人,她担心崔寄梦日后后悔,更担心小姐与大公子有过私情这事会对小姐不利。
可这些时日崔寄梦表现得无比坚决,每次她一想开口劝就被止住了,主子的事她不好置喙,只能过来替她梳妆。
待崔寄梦穿戴整齐到了府门前,宫里的马车已经在等着了,二皇子含笑掀开车帘,依旧是那身充满侵略感的墨袍。
按旧例,新人成婚前一月不得见面,可二皇子不是会被规则束缚的人。
自赐婚后,他每隔几日都会邀她出门,保持着距离并未越礼,仿佛一切尽在掌握中,因而丝毫不着急。
此刻他不顾她的冷淡,下来亲自将她扶上了马车,崔寄梦刚搭上他的手,余光瞧见一道白色身影出了府门,声音一窒:“有劳殿下。”
扶她上车后,二皇子立在车前同来人寒暄:“听说表弟查案立了大功,本宫提前祝贺表弟高升。”
“为君分忧职责所在,听闻殿下不日即将成婚,臣亦恭贺殿下。”那人声音清清冷冷,一如一年前初见。
崔寄梦后背靠在马车壁上,怔怔然盯着手心被他触摸过的地方发呆,而后手慢慢地攥紧。
谢泠舟走远了,二皇子也上了马车,宽敞的马车上,两人各居一角。
他并不靠得太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像胸有成竹观察猎物的狼。
崔寄梦不理会他,木桩似地坐着,她明白若自己突然转变了态度,反会令二皇子生疑,索性把他当空气。
二皇子也不强求,放任她无视自己,毫不掩饰地凝眸欣赏着她柔弱又倔强的模样,他收起置身事外的笑,温声道:“看方才表弟神情无恙,见到你我并不意外,想来是你跟他说清楚了?”
崔寄梦隐忍许久,想到谢泠舟在她手心的轻轻安抚,眼眶再度湿了,别过脸:“是,如殿下所愿,表兄他现在以为我是个贪慕虚荣的人……”
她的眼泪让她和谢泠舟情断一事显得更为可信,二皇子伸出手轻轻替她抹去泪:“你见过的人太少,眼里就只有他,你们如今不过是初相识,一时新鲜罢了,谁能保证日后不会腻了彼此?”
“那殿下呢?”崔寄梦抬眼,冷眼看他,“殿下是皇子,身份尊贵,京城容貌家世皆比我好的姑娘数不胜数,可殿下与我也只见了区区几面,就说对我情根深种,叫我如何敢信,所以殿下,您究竟看中我什么?”
“你不必试探,我的确对你动了心。”自打赐婚后,二皇子在她跟前便不怎么自称本宫,俨然把她当成自己人。
崔寄梦不信,若他只是想要她这个人,明明可以借她罪臣之后的身份威胁她委身于他,强夺后腻了再推开。
他一个皇子却要大费周章娶她,总不能是因为用情至深。
可他戒心太重,她暂时套不出什么话,只能无力地靠回车壁上。
他知道她的身世,却不用来威胁谢家,反而要娶她,莫非是想借此暗中笼络成义王旧部?
大概还是与她的身世有关,好在方才她已与大表兄暗示过此事。
希望他能查到些什么。
*
三皇子府上。
谢泠舟到书房的时候,三皇子正对着一幅画发呆,见他神色冰冷地进来,幸灾乐祸地搁下笔。
“难过了,要不要一块吃个酒?”
“不需要。”谢泠舟直说来意:“依殿下之见,二殿下突然要娶妃是陛下之意,还是以退为进?”
“说不准。”三殿下宝贝地收起他的画,“老二一向顺风顺水,身后又有王家,称天之骄子也不为过,大概不到迫不得已不会自己就藩,你瞧他都二十有二了还尚未娶正妃,不就是因为成婚要就藩,如此野心勃勃的人,突然对你家小表妹上了心,总不能真开了窍?”
见谢泠舟目光怔了一息,心知不慎戳到他痛处了,三殿下微叹着拍了拍他肩头:“子言与我不愧是一条船上的蚂蚱,可真同病相怜呐。”
谢泠舟目光落到那幅画上看了一眼,是他扇面上常年不变的兰草,蹩脚的画技一直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此画是出自殿下那心上人之手?”
三殿下方才还慵懒的眼眸倏地暗下,抚过纸面,笑道:“她是在戏班子里长大的,自幼习武,琴棋书画一窍不通,总能把兰草画出葱蒜的意味。”
谢泠舟想起先前的猜测,状似随口一提:“臣先前曾认识一少年,和殿下要找的人有几分相似,相貌俊美,少言寡语,只是可惜了。”
他语带遗憾,有意停顿了下,三殿下眼帘倏地掀起:“可惜什么?”
那双慵懒丹凤眼里涌现不安,谢泠舟不忍吊着他:“可惜殿下要找的是个男子,而臣那位故友,是男扮女装。”
三殿下忽地抓住了他,双手略微颤抖,声音亦是微颤:“你说的那人,她如今身在何处?”
果然如此。
谢泠舟无奈笑了笑:“我那故友一切都好,只行踪不定,待日后有机会征得她同意,可稍作引荐,但眼下不行,表妹并非见异思迁的人,定是受了二殿下胁迫,我担心她。”
他所说的“可惜”并非他想的那样,三皇子松了口气,又变回那个漫不经心的散漫皇子:“成,看在你我同病相怜的份上,本宫帮你。”
谢泠舟这才坐下来,眉眼冷峻:“殿下猜,二殿下此番成婚是当真要就藩韬光养晦,还是另有所谋。”
他说话历来含蓄,三殿下与他有默契,直说道:“本宫猜老二是想借着大婚之□□父皇让步。”
这和谢泠舟所想不谋而合,想到崔寄梦他蹙紧眉头:“皇子婚礼,按旧例会在宫里举办宫宴,届时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及世家贵族皆会在场,正是行事的好时机,但据我所知,目前禁军内并无二殿下及王家的人。”
三殿下懒懒接话:“故而,我那皇兄若是下决心动手,定会先搞定禁军。”
谢泠舟想到一个人:“殿下此前称武卫大将军与崔将军曾是生死之交,莫非二殿下正是看中表妹是崔将军后人?”
禁军统领由武卫大将军都督,拉拢武卫大将军,禁军便搞定了。
三殿下支着下巴:“这番猜想确有可能,可救命之恩虽重,伙同皇子谋反却是大罪,老二手上定有别的能对武卫大将军构成致命威胁的东西。”
谢泠舟沉吟良久,二皇子娶表妹,当不只是因为她曾在陛下跟前露过脸,母族又式微不足以令陛下忌惮。
他细细回忆着崔寄梦的暗示,她借着了断反复提前对不起祖母,称对谢家无以为报,又说日夜难安、说母族。
莫非与崔姨母身世有关?
谢泠舟倏然起身,朝三殿下拱手:“殿下,臣有些事亟待回府确认,先行告辞,晚些时候再来叨扰。”
他匆匆赶回了谢府,谢老夫人正撑着脑袋打盹,老人尚未瞧见他,以为无人,长叹了一口气。
瞧见祖母鬓边华发,谢泠舟更能明白崔寄梦的顾虑,她不愿老人家担忧,可眼下只有问过祖母,才能弄清缘由。
谢泠舟慢慢走到谢老夫人跟前,轻声道:“祖母,我回来了。”
谢老夫人慢慢转过身:“团哥儿回来了啊,前些日子梦丫头还总和我问起你,回来就好。”
既然顺口提起了外孙女,她索性顺着往下说:“当初你走的时候同外祖母说起回来要和梦丫头定亲,如今她和二皇子有了情,我再舍不得也不能不顾她的意愿,只是她虽坚持,可我仍是忍不住担心,这孩子会不会受委屈?”
老人又一声叹气:“王贵妃忽然邀我入宫,我起初以为是想给王家三姑娘和阿屿牵线,谁料说的是梦丫头,这二殿下也是心急,竟拉着梦丫头进了宫,我私下里找梦丫头问了问,她是真喜欢二殿下,态度坚决,我听说二殿下此前也洁身自好,便答应了他们。”
然而此刻说起,谢老夫人忽然觉得不对劲,蹭地起身:“你说,这二皇子不是真的胁迫了梦丫头?可梦丫头一个孤女,他没必要大费周章。”
谢泠舟不愿让祖母劳神忧心,只道:“祖母放心,我明日拜托长公主殿下去宫里看看表妹,孙儿来是想问祖母一事情,事关谢府,望祖母如实告知。”
谢老夫人微叹:“团哥儿你问吧。”
谢泠舟正色道:“望祖母告知孙儿崔姨母的身世。”
谢老夫人撑起身子,浑浊的老眼有一刹失神,长孙如此问定有用意,将当年事情成义王侧妃遗孤的事道来,“起初姐姐为了不连累旁人,独自一人生下了孩子抚养,后来我和你祖父查到消息时,姐姐已生了病,没半个月就撒手人寰,只留下个一岁的孩子。正好我怀着你二叔,便与你祖父商量,待你二叔出生后,对外声称怀的是双生子,却因孩子命格不好,幼年时需寄养在外。就这样,你崔家姨母成了谢家的孩子,头五年一直寄养在庄子里,后来才接回。”
原是如此。
谢泠舟明白了,二皇子定是不知从何处得知了表妹的身世,并用了此事威胁表妹,她本就因自己不是祖母的亲外孙女而对祖母内疚,在谢家无所适从。
乱臣之后的身份对表妹而言,无异于在惊弓之鸟耳边拨动的弓弦声,她不敢轻视。
按方才祖母所言,二皇子在用身世威胁表妹的同时,还把祖母请进宫,其实祖母是谢家老夫人,二皇子和王贵妃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对祖母不利。
但祖母毕竟年迈,别说是表妹,换做他也不敢掉以轻心。
二皇子拿谢家和祖母威胁,表妹不敢不应,所以她方才暗示他时,才要反复提起母族,提起祖母和谢家恩情。
一为暗示,二为表明心意。
他宽慰了老夫人几句,匆匆出了主屋,正好撞上赵昭儿。
赵昭儿低着头,朝他福了福身。
他亦略微颔首,要继续往前走,赵昭儿迟疑片刻,忽地叫住了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轻声道:“表兄,我……我虽不知表姐和二皇子是如何一回事,但那日阿乾不知道从哪位下人口中得知了江家的事,他年纪小不辩善恶,搬出阿雪姐姐来奚落崔表姐,我担心表姐是误会了。”
她不知内情,只觉崔寄梦突然答应二皇子求娶实在怪异,担心是赵乾让表兄和表姐生出误会,这些日子表姐闭门不出,她见不着人,只能同大表兄解释。
说完这些,赵昭儿为了避嫌,不希望表兄觉得她有意接近,匆匆离去了。
谢泠舟取出崔寄梦的簪子,指腹细细抚过簪子上的纹路。
听赵表妹的话,崔寄梦知道了江家和他的关系,此前她已知道阿辞是女子且和他在查同一件案子,只要稍往下想,便能猜到阿辞便是江闻雪。
接二连三的事就已足够折磨她,后来又有了二皇子的胁迫。
谢泠舟看着簪子,眉心渐深,难以想象,他不在的这几个月里,她内心经历了多少煎熬?
往日按表妹的性子,定会扑到他怀中哭一哭,可她太怕连累旁人,见面后竟然连靠近他都不敢,二皇子也正是掐准了这一点才敢威胁她。
如今想来,方才她特地还他簪子,又再三嘱咐他照顾好祖母,大概不只是做戏迷惑二皇子的眼线。
她想让他优先谢家,不必顾及她。
但他绝不会牺牲她。
谢泠舟将簪子妥善地收入袖中,冷声吩咐身后的护卫:“备车。”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