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他对景明帝的厌恶达到顶峰。
坊间说奢靡放纵能腐蚀人心,景明帝就是最好的例子,初登皇位,他意气风发要留名青史,不过区区十几年,人就因荒淫纵欲,由内而外掏空了。
严皇后意识到他说的是景明帝,满面茫然,眼神失焦,“他在昏睡中,那是谁下的令?”
“祈贵妃。”
“你怎么知道?”
严梦舟道:“我不仅知道祈贵妃是二皇兄精心为父皇准备的人,还知道二皇兄今日犯上兵分三路,正宫门,西南偏门与北门均正面突袭,唯一留下的宫门外有一列兵把守,谁敢踏出或靠近一步,就会被乱箭射死。”
严皇后的脸色憋成酱紫色,失去了精心雕琢的妆容,此时的她也不过是个平凡的半老妇人。
她颤颤抬起一只手,指着严梦舟道:“是你,是你怂恿太子与他舅舅决裂,又勾结了叶承云逼宫!你果然是个养不熟的东西!”
严梦舟垂下眼眸,被烛光镀上柔光的眼睫遮住眸色,道:“我再问你一次,她……”
“皇位是我儿子的,你想都不要想!你这个白眼狼,当初我就该刺你一刀再将你扔下去!你为什么要活着?你死了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严皇后第一次向严梦舟袒露心声,所说的每一句话,都如一把匕首刺入严梦舟心头。
严梦舟想起当初蔺夫人对施绵说的那些,不同的话,一样的尖锐,都能将人心刺得血淋淋的。
施绵竟然还能与蔺夫人呛声,说她那么凶,一定不是她娘。
怎么不是呢,就是有人能不爱子女。
后来施绵将那块碎裂的玉佩从马车窗口抛了出去,她才九岁,就能坦然面对惦记了数年的生母的憎恶。
她接受,她放手,她将那份眷恋深埋心底,不再去打扰蔺夫人。
施绵能将心底的怨恨放下,严梦舟一度以为他也能,此刻方知,他没有那样的心性,他做不到。
“倘若重来一回,你仍是要将我抛下?”
“你父皇能抛下我,我为什么不能抛下你?”严皇后冷笑,“不要说重来一回,哪怕重来千百回,我都会抛下你!我还要将你的手脚砍断再抛下,让你死无全尸!”
“好。”严梦舟再次向前迈去,烛光跳跃,刺痛了他的双目。
他侧过脸躲了下,无意间看见殿中挂壁上有一把镶嵌着宝石的长剑,剑柄垂着朱红的流苏,鲜艳似血。
严皇后随着他转头,也看见了那柄剑,尖锐的声音几欲掀翻屋顶,“你想杀了我?你敢吗?你的命是我给的!你敢对我动手,必遭天打雷劈,死后到了地府要被抽骨扒皮、要入畜生道,永世不得超生!”
严梦舟看向宝剑的那一眼并没有特殊的意义,既然严皇后这样说了,他不介意用那把剑解决了她。
他取下那把剑,手腕一震,利刃“铖”的一声从剑鞘中弹出半尺,银刃上流淌着烛光,寒意四射,瘆人骨血。
严皇后神色癫狂,脸上带着冷笑仍在嘲讽:“对,你的确敢杀了我,可以说是被施家那小丫头片子迷了心智才做出来的,就跟你父皇一样,把所有责任都推到女人身上!你们不愧是亲生父子,一样令人作呕!”
“我再问你一遍,施绵在哪里?”严梦舟声音低涩,一字一句地再次与她求证。
这是他给严皇后的最后一次机会。
严皇后嗤笑:“我说过了,被你父皇派人带走了。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被他收入后宫了吧。别看你父皇五十多了,还是有本事让十几岁的小姑娘怀孕……”
“那你就去死吧。”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银光滑出剑鞘抛飞至空中,剑刃折射着烛光,化作一道道无形的光影,刺向严皇后眼眸、面庞与周身。
没有痛觉,她却蜷缩着尖叫起来。
这一刻,她前所未有地清楚感知到,严梦舟是真的对她动了杀心。
严皇后看见长剑落在严梦舟手中,修长的指骨握住剑柄转了个剑花,银白长剑破风,向着她的喉头削来。
剑身来势汹汹,在她眼中却纤毫毕现,她看见风被剑身划开,看见流光的产生与消散,看见银剑带起的风掀动她散乱的发丝,在剑身触碰的刹那,发丝被斩为两半。
朦胧中她记起严梦舟初降世的那一年,那时她还是燕王妃,夫妻恩爱,长子温顺,幼子讨喜,她是让所有京中贵女羡慕的存在。
今日,她却要被亲生儿子斩于剑下。
剑刃削入她喉下,她想尖叫,想呼喊侍卫、太子,想辱骂严梦舟,所有的声音都被凌厉的剑锋逼退回去。
严皇后感受到了利刃割破皮肤的疼痛。
“十四——”一声急促的呼喊陡然响起。
严梦舟猝然回头。
夜色如混了清水的墨汁,不知何时晕染成淡色,与殿中熏黄烛光的交界处,施绵扶着攀着飞凤的红柱急促喘气。
她额头冒着汗水,双颊染红,卷曲的发丝略微凌乱地披到身前,连喘数下,向前伸出一只手,“扶、扶一下!”
严梦舟如梦初醒,丢了长剑疾步快去,未靠近,施绵已向他依过来,他赶忙展开双臂将人抱住。
施绵一靠到他身上,身子就软了下来,不住地往下滑,看着是一路狂奔过来,已经力竭了。
严梦舟揽着她的腰将她双臂与腰身摸了一遍,确认没受伤,按着她后脑狠狠亲了一下,然后将她紧紧扣在怀中。
温暖娇柔的身子紧贴,他才清楚感知到施绵是真的回来了。
抱了会儿,他抚摸着施绵的后背,轻声问:“遇见了什么事?十三不是与你一起的吗?”
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殿外响起,十三的声音隔着殿门传来:“我真是谢谢你还记得我!”
严梦舟抱着施绵踏出殿门,看见侍卫分列出条小道,二狗拖着一条半瘸的腿,手臂搭在十三脖子上,两人一步一拐,艰难地走来。
十三被他看着,一抹头上汗珠,仰天长啸:“你们他娘的这么多人,帮把手是会死吗!”
刀疤脸的小将嘿嘿一笑,上前撑住二狗。
十三终于能轻松了,越过严梦舟跑去殿内,狂饮起茶水。
严梦舟再看看怀中气未喘匀的施绵,将目光投向二狗。
二狗是悄无声息地消失的,严梦舟满心都是施绵,没功夫理他,但已认定他背叛了自己,暗下决心要杀了他的。
二狗腿上不见血迹,却疼得龇牙咧嘴,见严梦舟眼眸阴冷地射来,精神一凛,硬是站直了,掏出一枚金牌高声道:“启禀王爷,今日子时异变突起,禁军统领将这块令牌给了属下,传陛下旨意,命属下去……嗯……保护施姑娘……”
刀疤小将一听乐了,拍着二狗的肩道:“陈护卫果然忠心耿耿,把施姑娘与十三保护得完好无损,自己伤成这样。很辛苦吧?对方有多少人?”
二狗瞅瞅被抱着的施绵,声音中多了一丝凄苦,“呵呵,就俩人。”
急喘着的施绵背对着他,后脑长了眼睛一样,心虚地咳嗽起来,结巴道:“先、先解决了正事,其他的……之后再说!”
严梦舟立即抱着她转去殿中。
向着殿内走了几步,听见身后二狗半是自嘲,半是影射道:“……好歹这么多年了……是一点信任也没给我啊……”
严梦舟顿足,低头看施绵,施绵羞愧地捂住了脸。
作者有话说:
二狗心里苦。
明天正文完结,细枝末梢写在番外里。
第82章 结局(4)
殿内, 十三已经咕噜咕噜在饮第三盏茶水了,看见严梦舟抱着施绵进来了,破天荒地主动推了一盏过来。
严梦舟将施绵放下, 搂着她的肩把水喂到她嘴边。
十三眼皮子一跳, 抹了把嘴撇过脸去。
最见不得两人亲密的十三不气了, 换成别人怒火中烧了。
那日召见施绵,听她说严梦舟体贴,严皇后是不信的。在她眼中,这个儿子空有一副皮相,骨子里卑劣绝情, 不懂血缘亲情,任谁也无法驯服,谈何温柔体贴?
如今事实摆在她面前,她儿子是有温情的一面的, 只是从未在她眼前展现。
施绵饮完一盏茶,喝得急, 有一点水渍从嘴角流到了下巴。
严梦舟伸手为她拭去时, 看见她侧颈上不知在哪儿蹭了道细细的树枝划痕, 就用指腹轻柔地抚了一下。
这动作落在严皇后耳中, 犹若惊雷。
她无法接受严梦舟对着她拔剑, 却对别的女人柔情似水。就像太子妃与太子, 他俩的感情再怎样好, 也不能越过她去。
“贱人!”严皇后红着眼辱骂,骂完施绵,面向严梦舟, “我说你怎么铁了心要娶她, 这么不知廉耻, 与窑子里的……”
“咚”的一声,茶盏从严梦舟手中飞出,摔掷在严皇后耳边,强行打断了她的话。
严皇后半卧在那张精雕的美人榻上,发丝蓬乱,眼圈乌青,脖颈上横着一道细细的伤口,冒着丝丝血痕。
此时她心中只有嫉恨,感受不到疼痛,也忘记了死亡逼近的恐惧,愤恨地挥落那个玉杯盏。
杯盏滚落地上,与沾着血的银色长剑碰撞在一起,发出一阵脆响。
严皇后坐起来,目眦欲裂地望着严梦舟,嘶声道:“你想的一点都没错,从你十四岁至今,我无数次想杀了你!我只恨自己瞻前顾后,没有干脆地下狠手,给了你机会长硬翅膀!”
她激愤的话没能得到严梦舟一个眼神,倒是让施绵与十三看了过去。
“你兄长在外面奋战,你却守着个女人不作为,眼睁睁看着兄长的皇位落入他人手中!说你是养不熟的白眼狼,一点都没错!你还想杀了我?你动手啊!杀了你生母,让世人都知晓你是什么贱种!”
“弑母的怪物,你怎么配活在世上?你还想成亲?就不怕生下来的是地狱里爬上来的罗刹……”
最会骂人的十三都骂不出这种话,双眼翻白,摔了茶盏道:“闭嘴吧,还当你是……”
“啪”的一声,清脆的把掌声回响在空旷的殿中,十三惊愕地张大嘴巴,未完的话阻在了喉头。
严皇后被打趴在美人榻上,捂着脸回头,不可思议道:“你敢打我!”
从前她是京中贵女,后来她是燕王妃,是一人之下的皇后娘娘,就连景明帝都没打过她。她可以被刺伤,可以重病,唯独不能被人扇耳光,这是对她身份的侮辱。
“打你怎么了?我又不是你儿子女儿,你就当我是恶毒儿媳好了!”施绵才平息下来的呼吸,再次转急,揉着发红的手掌,掷地有声道,“我与十四正正经经成的亲,你才没资格骂我,更没资格骂十四与我俩的孩子!你的心是畸形的,你才是怪物!”
严皇后向来不喜欢她,也不曾被人如此辱骂,此时更怒,扬手就要打回去。
她的手掌抬得很高,落下的动作凌厉惊人,带起一阵风,可惜没碰到施绵一根汗毛就被牢牢握在半空。
抓着她手腕的手强硬如钢,让她无法落下。
严皇后怒视着严梦舟,这个儿子变得强大可靠,此时帮着的却是个外人。恨意转变成密密血丝,遍布她眼中,“吃里扒外的狗东西!”
“你再敢骂十四,我还要扇你耳光!”施绵的声音清脆响亮,在殿中不断回响。
“换成锦川王,或者哪怕任意一个外人,你有胆量这样说话吗?沦为阶下囚,还要再三地辱骂十四、逼他动手,不过就是因为知道他对你有感情,这样能使他痛苦罢了。反复用他生母的身份折磨他,你才是最无情无义的人!”
“我……”
严皇后刚开口就被打断。
“你闭嘴!”
施绵的脸因愤怒转红,杏眼瞪着严皇后道:“我没有在说笑,再说话,我还要打你!”
殿中仅有他们四人,施绵的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凶,萦绕在每个人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