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
他甚至,一句话都没给她留下。
这位温柔的、勤勉的帝王,天下人的君父,她的老师,她的夫君,她一生的依靠,在泰和七年的雪天,呼吸断绝,永远地,离开了人世。
褚妄长身玉立,手心静卧着一串黑色的佛珠,冷漠地看着生父气绝。
仿佛死去的是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人。
不多时,兰绝带着太医赶来。
看清屋内情形,他眸光一凝。
而随兰绝走进的太医,浑身骤然酸软。
他跪倒在地,两股战战,惊骇至极。
只见距离龙床不远的地面上,赫然一条断裂的,黄色如意幡。
此物若断,君死有疑——
在场之人,都得没命!
兰绝呼吸微急。
他对身后道:“你先退下。”太医如蒙大赦,立刻提着药箱离开。
而兰绝缓缓上前,挽起袖口,将陛下的身体扶到榻上。
他俯下身去,手腕整洁白净,为陛下认真细致,整理起了遗容。
从头至尾。
他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问。
卿柔枝捏着帕子,跪于地面,一点点擦去那滩血迹。
滴答滴答。
泪水从眼眶跌落,冲开那一片血红。
……
三更时分,坤宁宫。
后院白梅树下,白衣墨发的女子望着那一株繁茂的白梅,微微失神。
几步之外,兰绝双手敛于袖中,并未贸然出声。
那女子手中提了一盏宫灯,一阵风来,素白的裙裳荡起水波样的纹路,如有纤云绕袖,冷烟蔽月。
浑身上下笼罩着淡淡的忧愁。
其静若何,松生空谷。
其艳若何,霞映澄塘。
其神若何,月射寒江。
兰绝想起初遇她时,她才十四。
还是无忧无虑的卿家二小姐。
一张粉面吟吟含笑,像枝头跳跃的春光。
卿柔枝终于觉察到了男子的出现,眼底飞快掠过什么,又低下眉去。
弯身缓缓一福,手中宫灯散发柔和的光,笼着如云似雾的裙角。
“兰大人。”
她问道,“大人这三个月并非西巡,而是,去了北边?”
兰绝道:“是,北方多荒漠和风烟,看不到宫里这般美景。”
他仰头,望着沉甸甸的花枝,下颌白净优美,似一弧月。
卿柔枝沉思。
既是去了北地,青州便是必经之地。而太子,恰恰是在青州失了踪迹。
这其中,一定有着某种联系。
似乎知道她的困惑,兰绝摇了摇头。
“娘娘,还不到时机。”
自古成帝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而临淄王,正是占尽了先机。
三个月前,陛下突然病重,朝政大权落于董晖之手,内乱不断。
恰在此时,临淄王与建陵王联手发难,集结数十万大军,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浩浩荡荡直冲宛京而来,每一场翻身仗都打得极其漂亮。
病虎养精蓄锐,已然成了一只气吞河山的猛虎。
朝着大越君臣,伸出他锋利的爪牙。
无言沉默许久,终是卿柔枝先开口。
“兰大人可有,心愿?”
“娘娘是指……”
“一生,都不可企及的心愿。”
他难得沉默。
她却喃喃,“即便伴君多年,我还是很难,完全摸清陛下的想法。”
陛下他究竟有没有一刻,真的将她当成他的妻子,全心全意地,信任过?
这样的问题,她永远都不会再有机会问他了。
褚隐是先帝最宠爱的皇子,与褚妄一样在皇子之中行九,性情却大相径庭。
作为丈夫,他是温柔儒雅的,但同时,帝王的冷血残酷也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那道让她殉葬的旨意,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就是陛下的字迹。
兰绝眸光微凝。
“微臣倒是觉得,陛下是在救娘娘。”夜风吹动他雪白的大袖,飘飘似一场梦,“娘娘有没有想过,或许只有那样做,娘娘才能有一线生机。”
卿柔枝一怔。
骤然从凄迷的情绪之中脱离出来,是啊,她怎么没想到!
按照褚妄的性子,什么都不放在眼里,最喜欢的,便是逆天而为。
他绝不会,顺从陛下的遗愿!
而如今,虎符在她手中。
陛下那道旨意并不是想要她死,而是在打消,褚妄对她的怀疑。
她不禁想到那断裂的如意蟠……
难道这,也在陛下的计划之中吗?
兰绝知道这一切吗?他之前与陛下独处过一段时间……看到那如意蟠时,他就没有怀疑过她吗?
“兰大人,我有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想要问大人。”卿柔枝不知为何,生出一丝紧张,“你相信……相信我吗?”相信她并没有害陛下。
对上她的眸光,兰绝竟有片刻失神。很快恢复清明,他道:
“微臣从未怀疑过娘娘。”
无论是七年前,
还是七年后。
她怔怔。
他轻声:“娘娘,可以答应微臣,一件事么?”
卿柔枝:“大人请讲。”
他指尖拈着一枚白梅花瓣,嗓音轻得像是怕惊碎什么:
“但求娘娘,无论遇到何事,都请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地、千次万次地、毫不犹豫地挽救自己,于这世间水火。想必,这也是陛下所期望的。”
请你,活下去。
心头突然涌上钝痛。
如果这话,是在那时听见,该有多好。
卿柔枝真诚道:
“多谢大人。”
男子一怔:“娘娘,不必对臣言谢……”
他眼眸微垂,情绪清浅:
“永远都不必。”
兰绝走后,不断有风裹挟着清寒的梅香,扑向鼻尖。
混着淡淡的兰花香气,丝缕不绝。
***
卿柔枝心不在焉地慢慢走过芜廊,却在转过拐角时,猛地撞上一团混沌的暗影。
她骇极,手中宫灯一晃,唯恐是什么吃人的鬼怪。
她从小就害怕鬼神之说。
强定心神,借着昏黄的烛火,辨出对方的轮廓熟悉。她松了口气。
是褚妄。
他垂眼在那站着,侧脸英俊冷白,乍一看去竟比路边的雪还要冷。
“殿下……”
攥着宫灯的手微紧,她知道,这样的称谓,不会沿用太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