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问兴完全没反应过来,还是大总管更机灵一些,立刻拿着帕子,替陆清玄擦手。
雪白的帕子,一点一点擦掉修长手指上的墨痕。
杜问兴不敢看在场两个主子的脸,害怕引来雷霆之怒。
“真是累了吗?”
“累了。”
陆清玄淡淡垂眼,平和地说:“既然累了,就先回去休息吧。”
杜问兴听不出来陛下的情绪。
他知道,陛下一向如此。
一年之前,陛下下令射杀当时的大司马时,也是这样温和平淡地说话。大司马的血溅到陛下脸上时,陛下连表情都未曾变动一下。
杜问兴没有动。
大总管看了看杜问兴,走上前,把夏沉烟引出去。
大总管的态度一如往常般殷勤。他引着夏沉烟,走在廊道上,笑着对她说:“夜色深了,娘娘回去的路上当心些。”
夏沉烟“嗯”了一声,在迎上来的宫女们的簇拥中,上了步辇,回永宁宫。
御书房中,陆清玄用刚刚被擦好的手,摸了一下在砚台旁边打滚的白猫。
他如同水面泛起涟漪一般,感到有几分疑惑。
他不太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看起来不太高兴。
就像,他有时候弄不明白,一只猫为何忽然不愿意再伏在他怀里。
……
“陛下的手段……未免太凌厉了。”李家大夫人坐在承华宫的正殿里,忍不住慨叹。
宫人们都已经退到了殿外,广阔的宫殿中,只坐着顺妃李安淮,和她的母亲——李家大夫人。
顺妃李安淮说:“‘最是无情帝王家’——陛下只是看起来温润平和而已,怎么可能真的对谁展现温柔?”
“可是,谁能想到他竟然真的把那些小世家枭首了……”李家大夫人的声线微不可察地哆嗦,“他们只是隐瞒了田地和奴仆的数量。如果新的税法施行,有多少世家负担得起这些田地和奴仆带来的高昂赋税?”
李安淮陷入沉默。
她听着母亲絮絮地说话,心里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中秋宫宴上的飞花令。
——那日,她和陆清玄、夏沉烟轮流接令。
她已经许久没有遇上这样的,像样的对手了。
尤其是夏沉烟,她竟然按照诗歌收录在诗集中的顺序来接令。
这实在是让她感到非常有意思。
李家大夫人说:“……他是在以儆效尤!安淮,你没有看见,那天国都街道两边的百姓高声欢呼,全部都在称颂陛下的功德!”
李安淮“嗯、嗯”了两声。
李家大夫人深吸一口气。她大概是看出了李安淮心不在焉的态度,面容变得更加严肃。
“安淮。”她嗓音沉重地说,“现在皇宫规矩大,阿娘进宫越来越麻烦了。你的父亲让我传话给你——他说,你不能再这样怠惰下去了,你必须争宠,想办法生下一个陛下的孩子。王家的失败,就在于他们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孩子。”
李安淮停止了回忆。
她望着母亲,半晌后,垂眸道:“但是在我入宫之前,你们教导我,要知晓廉耻。”
李家大夫人噎了一下。
她想到了丈夫对于这个女儿的评价。
丈夫说——不小心让安淮读了太多书,她看上去似乎呆板了些。
其实,李家大夫人不觉得女儿这样的性情是呆板,但她仍然尽职尽责地传递丈夫要她说的话。
“安淮,你听阿娘说,女子在做姑娘时,和做妇人时的规矩不一样。你想办法生下一个陛下的孩子,你父亲就会给你换个身份,让你出宫,让你得到你想要的自由。”
“自由。”李安淮的眼珠子稍微转动了一下。
她抬起眼眸,“真的吗?我也能得到像哥哥们那样的自由?”
李家大夫人神色微顿,她缓了一会儿,伸手抚摸李安淮的头发。
“当然,只要你生下了一个陛下的孩子,你就会得到像你哥哥们那样的自由。”
李家大夫人温柔地、安抚一般地说。
……
“陛下,这是顺妃娘娘送来的香囊。”大总管将一个织工精致的香囊,递到御案上。
陆清玄瞥了一眼,收回视线,“让她今后不必送来了。”
“是。”
空气陷入寂静,陆清玄一边看奏章,一边问:“娴妃还是没有过来吗?”
他语气平缓,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回陛下,没有。”大总管说,“奴才去了永宁宫,娘娘说,她身体微恙,就不出门了。”
他一边说,一边回忆起夏沉烟当时的神色。
当时,夏沉烟在喝一碗蜜梨膏,她听见他的来意,放下汤匙,语气平静而无谓,充斥着“本宫倦了,不想挪动”的气息。
如同陛下当年饲养的那只猫,它每次弄坏了什么东西,被陛下抓到时,也是一模一样的神态。它还会高傲地“喵”一声,然后不急不缓地踱走。
陆清玄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后,他说:“益云州进献了一些素华锦,不知道娴妃会不会喜欢,你全部都给她送去吧。”
“陛下……”大总管有些惊讶,“这次益云州进献的素华锦只有六匹,全部都送到永宁宫吗?”
“对。”陆清玄蘸墨书写,语气波澜不兴。
大总管应“是”,拿了库房钥匙,往门外走。
初冬的风雪如同乱琼碎玉,廊道的台阶下,覆了一层薄薄的冰。
杜问兴站在廊下搓手,他看见大总管出来,立刻跟上去,笑道:“干爹这是要去开库房,给娴妃娘娘送东西?”
大总管应了一声,态度不咸不淡的。
杜问兴笑道:“让儿子去送吧,儿子去永宁宫的次数多,和那边的宫人相熟,也省得干爹在这冰天雪地里奔忙。”
大总管回头,认真地看了他一眼。
杜问兴迎上他的视线,笑容逐渐变得僵硬。
“过来。”大总管说。
他带着杜问兴转入一个耳房,耳房中有两个煮茶的小太监。
小太监们一看见大总管和杜问兴,立刻起身行礼,被大总管打发走了。
耳房中只剩下大总管和杜问兴两个人,炉中火舌的光映照在两人衣角上。
大总管问:“你可知错?”
杜问兴立即跪下,说:“干爹,儿子知错了。”
“错在何处?”
“那天……那天娴妃娘娘让白猫撞翻了砚台,儿子被吓到了,没有及时去送娴妃娘娘回宫。”
大总管盯着杜问兴。
他发现了杜问兴在说谎。
他盯了一会儿,终究有点舍不得这个漂亮伶俐的干儿子。
他叹了口气,坐到太师椅上,说:“问兴,你知道吗,陛下还在做太子时,曾经养过一只名贵的猫。”
“猫?”杜问兴慢慢抬起头,“儿子并没有听说过。”
他敏锐地察觉到大总管态度的转变,这让他松了一口气。
“你没有听说过是正常的。”大总管缓声说,“陛下的这只猫,只养过几个月便没了,知道的人自然不多。”
杜问兴:“是。”
大总管说:“这只猫不太亲近人,也不肯让人抱,但陛下还是经常让它在寝宫里乱跑。陛下每次望向娴妃娘娘,就让我想到了,他当年的那只猫。”
纵容的、平和的态度,很难不让他联想到那只猫。
杜问兴陡然之间感到惊骇,他的尾椎骨蹿起一丝凉意。
大总管瞟了他一眼,没有再说。
杜问兴犹豫片刻,低声问:“干爹,那个传闻是真的吗?”
“什么传闻?”
“十三个妃嫔娘娘中,只有娴妃娘娘,是陛下亲自选的。”
大总管说:“自然是真的。”
杜问兴擦了一下额头。
炉子里的火光有些刺目,几乎要灼伤他的眼。
大总管看他有几分明白了,才说:“问兴,干爹知道你很聪明,也很懂审时度势。但是,在宫里,除了脑子活,还要消息灵通、谨慎小心,更不能随便怠慢任何一个人——你永远不知道自己怠慢的人,在陛下心里是什么位置。”
杜问兴俯身应是,说:“多谢干爹提点。”
大总管“嗯”了一声,站起身,杜问兴立刻跟着站起来,殷勤地扶住他。
他们出了耳房。远远站在庭院里的两个小太监看见了,便回去煮茶。
“干爹。”杜问兴说,“今日送东西这事儿……还是让儿子替您跑腿吗?”
“你想去便去吧。”
杜问兴笑着献了几句殷勤,他们快走到库房时,杜问兴说:“干爹,陛下为什么要养一只不亲近人的猫?”
“上头人的事情,咱们哪里想得明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