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整个上午,御书房中只有棋子落在棋盘的声音,毛笔书写的声音,以及偶尔的磨墨声。
吃过午膳,夏沉烟躺在御书房的美人榻上,小憩了一会儿。
她小憩醒来,发现自己身上盖的薄被滑落在地。
陆清玄仍在批复奏章,已经批过的奏章堆在他的桌案边,形成一座小山。
夏沉烟弯腰,把薄被捡起来。
陆清玄忽然主动开口,问她:“今日下午,你还是要和自己对弈吗?”
夏沉烟:“还没想好。”
“朕看你精通诗词,朕的书房中,有几本李太白的诗集,你可以拿去看。”
他很少干涉她做什么,也很少提出什么建议。而此时此刻,他像是知道她久坐无趣,于是友好地说出一个提议。
夏沉烟婉拒了他难得的友好提议,“妾身不精通诗词。”
陆清玄的手指搭在毛笔上,他垂着眼睫,把笔尖置入砚台,慢慢地蘸了一下墨水。
他说:“那日中秋宫宴,朕看你于诗词一道上很有天赋。”
夏沉烟说:“陛下为何如此作想?”
陆清玄望着她,沉吟片刻,似乎是在判断她的态度。
过了一会儿,他大概是判断出她确实只是好奇,于是缓声回答:
“你念的诗词,都是出自《乐府诗集》《李义山集》《杜工部集》这三本书。”
“如果朕没有记错,你是按诗歌收录在诗集的顺序来念的,如果有人念过其中某句,你就把这句诗跳过。”
“很少有人会在背诗时,把一首诗歌在诗集中的顺序也记下来。除非这个人博闻强识,或是把诗集翻了很多遍——不管是哪个原因,都算是某种天赋。”
夏沉烟有些惊讶,她轻松地笑了一下,说:“陛下不是也记住了诗集中的顺序吗?”
陆清玄说:“朕只是凑巧为之。”
“妾身也只是凑巧为之。”夏沉烟说,“妾身并不读诗词。”
陆清玄望了她一眼,把朱笔落在奏章上,写出遒劲挺拔的字迹。
过了几个时辰,天快要擦黑,他们去偏殿用过了晚膳。
然后,夏沉烟随陆清玄回到御书房。
她以为陆清玄会很快打发她回去,就像十几日之前那样。
陆清玄却一直没有让她走,直至他批完最后一封奏章。
此时已经是戌时三刻。
夏沉烟有些困倦,但长久接受的士族礼仪,让她没有打哈欠。
她坐在矮榻上,看见陆清玄搁下朱笔,命令太监收走了所有的奏折。
随后,太监鱼贯而出,他从御案前起身,朝她走过来。
夏沉烟直觉要发生什么,她略微坐直了身体,平视着他。
陆清玄站在她面前,停顿了一会儿。
御书房中的琉璃灯泛着摇曳的光,香炉里氤氲出缭绕的烟。
跳动的烛光映在他的侧脸上,他安静地垂眸凝望她。
夏沉烟慢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和他对视。
她看见他弯下腰,用手指碰了一下她的脸颊。
他的眼眸是漂亮的琥珀色,清幽得像一汪湖水,夏沉烟在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她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眼睛,平缓心绪,使自己的呼吸变得均匀。
就像是在做某种较量。
陆清玄眼眸中的湖水,似乎轻微地波动了一下。他仿佛起了一点兴趣,慢慢地摩挲她的脸颊。
夏沉烟努力地平缓呼吸,却感觉身体变得有片刻僵硬,与此同时,脸上有热意涌上来。
陆清玄很轻地笑了一下。
又是这种很轻的笑。
让她想起了抚摸、诱捕、戏弄某种动物的笑声。
他轻笑着,把她一绺滑落到脸侧的头发顺好。
她立刻发现自己被戏弄了。
陆清玄微笑着收回手,站起了身。
夏沉烟脊背挺得笔直,脑海飞速运转,开始思索说什么话来回击他。
陆清玄笑着说:“朕来替你作画。”
“画什么?”她语气有些僵硬。
“画你,和一只猫。”他心情似乎很好,语气十分温和地说。
第8章 偏爱
那只猫很快便被送来了。
这是一只白猫,毛发柔顺光滑,眼睛是棕褐色的,泛着灵动的光彩。
大总管说:“一时半会儿,奴才找不到更合适的,就选了这只猫。”
“这只便很好。”陆清玄坐在御案之前,示意宫人们设好笔墨纸砚。
宫人们整理御案,铺开画纸,与此同时,夏沉烟的怀里,被塞进了那只猫。
这只猫似乎不太亲近人,它在夏沉烟怀里扑腾了一会儿,弄皱了她的衣裳。
一个宫人走过来,跪在地上,帮夏沉烟整理好她的衣裙。
夏沉烟面无表情地抱着猫,慢慢地给它顺毛。
白猫逐渐安静下来,但仍然不时盯着御案,蹿腾几下,仿佛对那里很感兴趣。
宫人整理好了夏沉烟的裙摆,御案上的画笔和颜料也已经准备好。
大总管和杜问兴侍立一旁,其余的宫人都退了出去。
在这种时候,夏沉烟还分了一分心思,慢慢地想,大总管似乎很照顾杜问兴。
皇宫的太监好像有认干爹的习惯。
大总管是杜问兴的干爹吗?
陆清玄用画笔蘸了一下墨,和缓地说:“你今日这身衣裳,颜色和白猫很搭。”
夏沉烟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
云峰白的四合云纹素软缎细褶裙。
“是吗?”她笑了一下,“妾身还以为,不管是什么颜色的衣裳,都和白猫很搭。”
大总管:“……”
杜问兴:“……”
她这种莫名其妙的语气,一定是在讥讽陛下吧?
是吧?
杜问兴感觉后背都打出一层冷汗,却看见陆清玄的面色仍然十分平静。
他没有回应,但也没有表露出生气的意思,只是低头慢慢地作画。
荧荧烛光照在他的指骨上,他的手指看上去清瘦有力,带着极为匀称的美。
这只匀称漂亮的手,在画纸上认真仔细地描摹她的脸,和她怀中抱着的猫。
光阴慢慢挪过去,画纸上的人和猫逐渐成型。
夏沉烟却坐得有些累了。
这是非常少见的情况。
长久的仪态训练,让她可以保持同一个优雅端庄的姿势,安静地坐两、三个时辰。
但她此时却感到疲倦,不知道是因为夜色确实太深,还是因为御书房中均匀的落笔声,让她感觉到安逸。
从而进一步唤醒了疲惫。
她换了一个姿势,陆清玄淡淡地说:“别动。”
夏沉烟:“……”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来今日上午,在御书房门口看见的公孙婕妤。
夏沉烟问:“陛下怎么不召见其他的妃嫔?今日上午,妾身在景阳宫门口遇见一个婕妤,她看上去想给陛下送乳鸽汤,却不得其门而入。”
陆清玄顿笔,抬眸看她。
他的视线,像月光一样静默,停在人的身上时,容易让人联想到落在竹叶上的雪花。
竹的风雅和雪的悄寂,巧妙地融合在一起。
“她们没有你漂亮。”陆清玄温和地说,“你比她们更像一只猫。”
怀里的猫,用力扑腾了一下。
夏沉烟的心里似乎蹿起一簇火苗,也跟着用力扑腾了一下。
她倏然露出一个微笑,松开手。
白猫的爪子在她身上一蹬,敏捷地扑向了御案。
琉璃灯摇曳了一下,猫咪打翻砚台。
黑色的墨汁流向即将完成的画作,其中几滴,溅到陆清玄的指骨上。
陆清玄怔了片刻,望向夏沉烟。
夏沉烟站起身,说:“妾身累了,一时没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