鼻端嗅到一抹极隐秘、极幽淡的香气。凉丝丝的纯净,不张扬、不俗套,又缠绵不去,萦绕不散。薛晟侧目看去,那朴素洁净的姑娘不知何时走到他身侧,仅与他半臂间距。
这抹幽香神秘又熟悉,那日他披过的氅衣,那晚他信手翻过的书卷……奇怪的是,林氏房里常年只熏沉香,为什么这些物件里,却独独只留下她身上这抹浅淡的印记。
竹雪馆很快便到了,林氏紧张地扣着袖角,怕薛晟说出那句熟悉的“我还有事”。
她在门前停住步子,压抑着纷乱的心绪回过头去,“爷,您请……”
薛晟没瞧她,提步跨入院里。
林氏揪作一团的心脏,瞬间落回胸腔。巨大的喜悦仿佛汹涌的浪潮肆意翻卷,她连呼吸都跟着变得急促起来。
步入房中,浓郁的沉香绵绵密密铺开。
薛晟坐在上首榻上,随意地打量着这间屋子。
成婚后他甚少踏足这间房,起初倒也不是刻意冷落新妇,只是二人实在算不上熟识,身边乍然多了个女人,他有他的别扭和不便。
林氏心气高,见他态度冷淡,便寻由头与他找不痛快。成婚头一年,夫妻俩的日子要多别扭有多别扭,很快,他就寻到个机会请旨外放,避去南边。
原本对林氏,他心里是觉亏欠的,嘱咐长兄长嫂多加照拂,留下手里数样产业供她花用,也容忍她的族亲上门索财借势。情爱上头他瞧得淡,无法许她以柔情,便愿用护佑换她欢颜。
可随着日渐了解,他待她却越发冷下来。
林氏从没想通过他的疏离到底是为什么情由,而他也从来没有言明过,夫妻两人相处得便像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及,至少,他不会用厌恶的眼神去瞧旁人。
此刻林氏立在屋中,立在他眼前,盼着他目光扫过来,又怕迎上他那双冰凉淡漠的眼。
屋中陈设早已不是当年他独住时的模样,嫩粉纱帐,大红锦被,雕花架子床,细珠垂帘,描金妆台,锦绣屏风……空气中飘着浓郁的沉香,和女人身上价格不菲的脂粉香……
薛晟不言声,林氏一时也寻不到合适的开场白,高傲如她,也难免求助般看向自己的婢子。
忍冬半夏都在屋子里,一个忙着烧水上茶,一个忙着铺床落帐。
尤其铺床的半夏,脚步里的雀跃欣喜不加遮掩,好像生怕面前的男人不知,她到底有多想他能留下来。
这一刻竟如此无助,下意识地,林氏瞄向外间,连她自己也未曾意识到,自己究竟在期盼什么。
下一瞬,珠帘被一只纤细的手从外拨开,珠子激荡碰撞间,少女素净带笑的脸跃入视线。
顾倾迎着林氏颤动的眸光,裹着深秋微凉的露气步入进来。
“奶奶……”张口正要说话,仿佛突然才注意到薛晟还在这里,她顿了顿,垂眼喊了声爷,从怀里捧出一团毛茸茸的物件,略带喜色地道:“二奶奶屋里的踏雪,溜进咱们院子里来了。”
林氏蹙眉瞟了眼那只猫,才松懈下来的表情再次紧绷,张口正欲喝令她将那只名叫踏雪的猫儿扔出去,却见顾倾大着胆子上前一步,将才两个多月的奶猫更凑近一点儿。
“……”
“奶奶,瞧它像不像您在闺中养的那只兔儿,也是这么灰扑扑的颜色,只有四只爪子是白的。”姑娘边说,边捏着猫儿左前足上的小肉垫,那猫像是寻到了自己温暖的窝一般,埋头朝姑娘衣襟上拱。
说话间隙,姑娘飞快朝林氏打个眼色,林氏心中一顿,尚未猜出她的用意,下一瞬就见姑娘松手令那猫儿脱身,一跃落在薛晟膝头。
奇怪的是,那奶猫并不立刻逃走,而是后足蹬在男人身上,抬起两只前足攀着顾倾的衣摆,张口喵喵喵的娇唤。
林氏这回总算有些明白,瞧薛晟并未避开,反而伸指揉了揉奶猫圆溜溜的脑袋,她从没见过这样耐心好相处的薛晟,更从不曾想象过,他纵容奶猫赖在自己身上的模样。
“踏雪是不是饿了,我瞧它不住的唤,拿些什么给它才好?厨上还剩些卤好的肉……”
“用肉汁拌些软饭,”顾倾话未说完,一直未曾开口的男人启唇,接过了这个话题。
顾倾闻言露出喜色,蹲身福了一福,“奴婢这就去办。”
转身走出内室,冷寂的月色如霜似雪,风声呜咽擦过耳际。窗下早备好一盏为那奶猫做好的吃食。
寒凉的晚风能令人清醒。顾倾收起笑容,侧过头打量窗格上映出的那道剪影。
她立在廊下一息一息耐心的等,待身上完全浸透寒气,才又含笑端着小碗掀帘走回去。
昏黄的灯下,男人眉头舒展,宽大的掌心有一搭没一搭地梳理着奶猫身上的绒毛。
林氏跪坐在他足边,伏在榻沿上逗弄他掌下温顺慵懒的小东西。
这一幕温馨和谐得诡异,婚后从来不曾情投意合过的两人,以从未有过的亲近姿态落入顾倾眼底。
藏好唇角讥诮的嘲弄,顾倾上前,将小碗递给林氏。
她从林氏望过来的目光里辨出一丝罕见的信任和感激。
男人片刻间流露出的少许温情,竟有如此魔力,饶是林氏再如何固执要强,终究无法免俗。果然情爱令人软弱,温柔便是鸩酒。一旦陷入,等在前方的,便是万劫不复的结局。
顾倾退后数步,将空间留给这对怨偶。
随着她退去的身影,男人目光落在晃荡不休的珠帘上,不知想到什么,他收拢掌心,将踏雪捞起,缓缓站起身来。
林氏依恋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疑惑惶然,“爷……”
她甚至有点想哭,想张开双臂抱住他修长的双腿求他别再离开。短暂的片刻相处有如最熨帖魂魄的灵药,她沉醉其中,宁愿一辈子不要醒来。
湿润的眼眶涌出软弱的泪滴,她哑着嗓子又喊了一声,“爷……”
男人提步走开,再未回眸,留下她再熟悉不过的一句,——“你早些歇息。”
林氏实在不懂,明明适才一切都好好的,到底为什么他还是要离开?
“你是不是……”
男人脚步缓了缓,停在珠帘前。
“你是不是,心里有别人?……是在南边跟在身旁伺候的,还是馆子里长日厮混一处的……”
是为了何人,这般冷落羞辱于她?
听闻这话,薛晟紧拧双眉,锐利的眸光瞟来,在望见她羞恼的面容那瞬,倏忽释然。
她原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在她心里的便是如何不堪,又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薛~冷暴力王者~晟
顾~黑莲花甜妹~倾
林~暴躁妈宝女~娇
第5章
薛晟没有回答,带着踏雪跨步离开。
院落阶前,顾倾坐在静谧寒凉的月色里,听闻步声,曼然回眸。
奶猫从男人怀里挣脱,撒欢般扑进少女臂弯之中。
“爷?”顾倾面露疑惑之色,手掌来回抚弄着猫儿软乎乎的绒毛,缓缓站直身子,宽大的袖子从手腕滑落,露出一道陈旧细长的疤痕。
“它很熟悉你。”回廊摇曳的灯影下,男人收回目光,负手说道。
看穿这样低级的伎俩和谎言并不难,很多时候,他只是不屑于计较。
姑娘面上浮起一抹窘色,下意识抿了抿唇,慢声细气地解释,“奶奶幼时养的那只兔儿病死了,奶奶伤心了好几年。奴婢偶然见踏雪溜过来玩,就、就想抱进来给奶奶瞧瞧……”
后面的话没说完,莹润的面容笼在廊下暗淡的阴影里,风拂过宽大的衣袖,隐约显出纤细袅娜的身段。
薛晟凝视她澄澈干净不带半分杂质的眼睛,心中沉闷稍散,费力去喂食迎哄一只猫,被抓得手腕都留了疤,不过想为主母造出个心善仁义、呵护动物的好名声。——她的身份摆在这里,林氏一向刻薄寡恩,不费心思去讨好逢迎,如何能过安生日子?
“罢了。”他说。“明儿把踏雪送回二奶奶院里,再不要带进竹雪馆。”
顾倾顺从点头,塌眉垂眼的一幅认错姿态,本就细弱的身影越发显得小巧可怜,声音也低低的像那奶猫似的绵软,“是奴婢错了,爷您莫要生奶奶的气。”
薛晟默了片刻,想说句什么,话到唇边终是没有开口。他点点头,提步朝外走去。
庭院之中,姑娘面上怯懦娇弱神色一扫而尽,她回身望住天边朦胧的弦月出了会儿神。
十月将尽,寒冬即至,一岁又一岁过去,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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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廿九,二夫人率众小辈,前往朝露寺代老太太还愿。
吴氏这一胎平安度过四个月,大夫来瞧过脉,只道安心调养应无大碍。
吴氏自打有了身孕,老太太便看重得紧,今儿赏一匣子老参灵芝,明儿送一匹上好宫缎,把身边得力的婆子都拨了两个过来。
二夫人镇日脸上带笑,心里别提有多畅快。
马车里热热闹闹,六奶奶姜氏并几个未出阁的小姑,说起薛诚昨晚饭桌上讲的那件趣事,嘻嘻哈哈笑成一团。一向严肃少语的二奶奶王氏,也是一脸温笑地陪在一边,只等众人不自觉将声音拔得太高时,才出言劝上两声。
虽都是薛家宅子里住着的妯娌姑嫂,到底隔着房头,林氏孤零零坐在边上,有心凑趣问上一句,几番试探开口,都没能顺利插/进话题。
姜氏笑了一阵,年轻娇艳的面容泛起淡淡的红霞,转过头来,见林氏眉目含愁,安静无声地独坐在对面,不由开口问她,“五嫂嫂怎么不说话呀?”她新嫁入伯府不久,年岁与二房几个小姑相近,平素相处得极好。只是与林氏接触不多,每日里也就在老太太的院子里打个照面,略寒暄两句便散了。
不待林氏答话,二房的三姑娘薛芙儿便接过了话头,“五嫂嫂怕不是不想说话,只是没心情。”
三姑娘今年芳龄十六,早就说定了婚事,未婚夫是平南侯府的小公子,两人自幼一块儿长大,青梅竹马,情意甚笃。
“我听霍公子说,五嫂嫂的兄弟前日在春满楼跟人起了争执,当场亮了刀子,这事都闹到大理寺去了。”
话音未落,便见林氏脸色陡然一变,薛芙儿后知后觉地掩住小嘴,迟疑地道:“五嫂嫂,你不会还不知道吧?大哥哥那日回来就跟哥哥们商议了此事,莫非,五哥哥还没来得及跟你说?”
林氏婚后这五年,一没娘家撑腰壮势,二没丈夫体贴关怀,大宅门里素来捧高踩低,义薄情淡,这几个丫头片子,何曾将她放入眼里过?这般当众叫嚷出她娘家兄弟的丑事,还要讥讽她跟薛晟无话可说,林氏脸色难看极了,有心回呛两句,一时却找不到合适的言辞。
马车里气氛变得尴尬起来,王氏呵斥了薛芙儿两句,转过头淡声劝慰林氏:“你别听芙儿瞎说,回头还是寻个时间,找五弟他们问清楚才好。”
朝露寺很快便到了,众人依次下车,顾倾见林氏脸色发青,忙上前将她扶住,“奶奶怎么脸色这样差?”
林氏没有理会她,捏紧手帕机械地跟着二房一行人朝山上走。
山寺里早有人前来打点,今日对外闭寺,只为接待薛氏女客。远远见到一个身穿青色锦袍的男子与寺中负责待客的僧人一并迎来,薛芙儿高兴地挥手大喊,“三哥哥!”
来人正是薛勤,他在衙门里领了个闲散的肥缺,每月月头月中两回采买,底下另有数名小吏负责验货对账,他只需点个卯落个官印,略瞧两眼账数,知道自己经手的有哪些东西即可。
大多时间,他都泡在各府的大小宴会上,或是城中名流文士们的雅集,或是世家子弟间的相互吃请。吃喝玩乐一道上,他算得个中翘楚。
薛勤含笑过来扶住二夫人,一面走,一面向女眷们介绍,“往年这时节山寺里的花树都败了,光秃秃没什么好看,今年却是巧了,有人家来还愿,捐了香油不说,还送了百来株寒兰来。我才去瞧过,开得正浓艳。”
薛芙儿拊掌笑道:“这可好了,我原还担心,怕今儿只得拘在禅房里头吃那些没油水的素斋了。”
说得几个妇人都笑,二夫人嗔道:“快嫁人的大闺女了,没一点稳重样子,皮猴儿似的,就知道玩。”
“——跟你三哥一个德行!”
薛勤哭笑不得,“娘哎,您骂三妹就只管骂她一个,做什么又拉上我做垫背?”
一行人气氛和乐,热热闹闹进了寺里。
林氏落后数步,心里堵得说不出话。又是担忧自家兄弟,又是恼恨薛晟不肯告知。
约莫半个时辰后,以二夫人为首,几个年长的妇人都被请到正殿去烧香还愿,布施香油。薛芙儿等由小沙弥引着,往后山去瞧寒兰花去。
忍冬和半夏随林氏守在正殿,顾倾留下整理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