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拉着俞安行坐在自己身侧。
“咱们祖孙俩坐一道,好说些体己话。”
有丫鬟送了茶和点心上来。
青梨捧着茶盏,也不插嘴,只听着老太太一字一句带着俞安行忆起他已忘记的幼年琐事,这才大概知晓了一些俞安行六年前离府时的情状。
打从娘胎出来,俞安行身上似乎便带了不足之症,但一直只是发些小病,无甚大碍。
到了十三岁那年,他身上的症状却倏然加重了许多,日日咳血,连床都下不得,请来的大夫也没有法子,只能日日用些大补的药材吊着。
俞安行就这么硬生生捱了一年,直至十四岁的某夜,他身上气血无故尽失,之前一直用的补药方子也失了效用。
大夫急匆匆赶到府中,却是一筹莫展,只道怕是活不过三日。
正是悲恸之际,姑苏景府派了人过来。
除了前头一个儿子,景老太爷一生只俞安行娘亲景姝一个女儿,女儿病逝,独留下来这么一个亲骨肉,他自不能再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外孙出事。
老太太阻止不得,便只能任由姑苏来的的人将俞安行接了去,不想这一去便是六年未回来,就连加冠礼,也是在姑苏外祖家行的。
如今回来了,虽因着服用的药而失了些记忆,但好歹人是无甚大碍了。
青梨听着,心里莫名揪了揪。
之前她只隐隐听说他体虚,万没想到病得竟这般重。
再留心凝神一瞧,青梨才觉俞安行面色是较寻常人要更苍白些,但这并未减损他半分风华。
颀长的身形虽有些清瘦,却不见半点羸弱憔悴,反而更添了几分温润风雅的气质。
有秋风透过花厅的漏窗吹了进来。
俞安行禁不住轻咳了一声。
老太太满脸心疼。
“你外祖也是,你身子骨弱,禀明圣人直接袭官便成了,何苦还要为科考白费上那么些心思。”
“母亲这是什么话,若不科考,岂不是白白埋没了安哥儿一身的才气?如今夺了魁,咱们国公府可算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扈氏笑说着,搂着怀里俞云峥的手紧了紧。
左右是俞安行自己不承官的,刚好便给她的云哥儿腾了个位置。
但扈氏这话实则也没说错。
国公府的荣耀是靠着老太爷在前朝拿命换来的。
现如今的国公府子嗣单薄,未再出现如老太爷一般骁勇善战的将领,俞怀翎性子又怯懦,在朝堂上也成不了气候。
外头的人都说国公府大厦将倾,已见颓势。
俞安行今年一举夺魁,让外头说闲话的人一时哑然,可不是好好风光了一回?
老太太听了扈氏的话,脸上笑意更甚,当下便决定了。
“国公府里也许久未办过宴了,待安哥儿在府上好好休整个几日,咱们再挑个合适的日子,热热闹闹替安哥儿办一场家宴,也叫外头的人好好瞧上一瞧。”
花厅里聊得正热闹。
莺歌一直在外头候着,瞧着天色,估摸着时辰已差不多,便进来禀老太太。
“老夫人,晚膳一应都备全了。”
老太太颔首:“行,那便摆饭吧。”
莺歌得令,忙到外头唤丫鬟来布菜。
一众小丫鬟手捧着漆花的捧盒从游廊上鱼贯而入。
不多时,大红的金丝楠木桌上便摆好了菜,各人依次入座,面前皆设了一套汝窑青瓷的碗碟并一双乌木三镶银箸。
“安哥儿今日从姑苏回到了府上,一家子终于算是齐聚了,今日这饭,就当吃个热闹。”
老太太发了话,又叫众人吃菜,席上的人这才敢执起了筷子。
期间老太太一直对着俞安行嘘寒问暖,一副殷殷关切的模样。
扈氏也替俞安行夹了一筷子鱼。
“这是我特地吩咐厨子仿着姑苏的做法烹的醋鱼,快尝尝看合不合你口味。”
俞安行执筷的手一顿,面上很快露出一个浅笑。
“多谢母亲。”
青梨抬目看了一眼。
这两人模样亲昵,倒恍若是嫡亲的母子一般。
一顿饭吃了许久。
眼见着天色从昏昏到漆漆,廊檐下燃起了一盏又一盏角灯,橘红色火光朗朗照着花厅。
几个小丫头子快步上前撤菜收拾。
俞安行面前的小碟子里躺着一块完好的醋鱼。
收拾完毕,有小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众人漱了口,又再留下吃了一盏饭后茶。
老太太毕竟上了年岁,容易疲乏,一连打了好几个呵欠。
木清苑的宋姨娘见了,忙起身告退。
俞安行捂唇轻咳了几声,亦起身作别。
老太太叫住他,让莺歌拿出了事先备好的小锦绣木盒。
“前些天有人送了些香露过来,味道醇浓,挑一小勺放到茶水里便香得紧,你拿回去,喝完药时再用些,口中也不至于太苦。”
俞安行含笑谢过,侧首唤了一声元阑。
青梨这才注意到俞安行没有随从丫头伴在身后,跟着的反倒是一个腰间别着佩剑的护卫。
那名唤元阑的护卫听了俞安行的吩咐,上前将莺歌手中的锦绣木盒接了过来。
老太太又抬手叫俞青姣跟着俞安行一道回去。
“府上修葺了几次,格局有些变了,你才回来,怕还是不太熟悉,让姣儿带着你好好走一走。”
俞青姣虽也想同俞安行更亲近些,但心底的傲性作祟。
直接应下老太太,难免让她觉得有些丢面子。
“椿兰苑同沉香苑就隔了一道墙,让她和兄长一道回去不就行了?”
口中正说着,俞青姣昂起下巴,抬手指了指低头安坐一旁的青梨。
第4章 袖(修)
【四】
俞青姣话落,厅内阗寂片刻。
青梨的心莫名一跳。
不过只片刻,又觉俞安行应当不会同她一道回去。
毕竟俞青姣才是他正经的嫡亲妹妹,自己的身份又算个什么呢?
红檀木几上摆着一方青釉葵花口的烛台,燎燎烛火散出一圈又一圈的柔和光晕。
青梨微微抬眸,却不偏不倚恰好撞上了俞安行的视线。
他的眼眸生得极好看,眼形狭长,眼尾带了点微微上扬的弧度,眸子里氤氲的笑意清浅温然。
厅内暖黄的烛火半笼在他身上,墙上现出他深邃的剪影。
即便只是家常站着,他脊背也挺得笔直,自成风骨。
烛火被风吹得明灭,忽明忽暗地闪着光晕。
俞安行目光微凝,长眸若有似无擦过少女白玉一般的面颊,最终落在她纤细的肩颈处。
青梨今日将头发全挽了起来,如绸缎般柔顺的墨发堆叠成髻,颀长白腻的天鹅颈便全露了出来。
玉颈纤纤,稚嫩又脆弱。
俞安行微眯了眯眼,视线紧紧凝在那一节惹眼的雪白上,温和的眸光变得深邃。
宽袖掩映下,男子带着薄茧的修长指腹不禁轻摩挲了一下。
他捏断过许多人的脖子,今日一看,却好似全然比不上她的有味道。
燃着的灯芯骤然噼啪一声,迸出了一粒滚烫的火星子,掉落在地上,又很快泯灭,了无踪影。
俞安行看着青梨,薄唇缓缓勾起几分弧度。
“既顺路,那妹妹便同我一道回去吧。”
夜静风大,窗牖上映照出外头婆娑的树影,屋内光线摇曳。
青梨听了俞安行的话,还有些怔然,只在看到他唇畔浮着的那抹温和笑意时,下意识便点了点头。
俞安行抬步离开,脚步放得轻缓。
青梨跟在他身后。
掀帘离开时,俞安行手上动作还特特多停了一瞬,待青梨从厅内出来时方才收回了手。
夜色沉沉,晚风渐起了,带上秋的萧瑟,吹来阵阵凉意。
日间时落了一场大雨,晚间天气也并未有多好,夜云沉沉,不见半丝月光。
元阑擎着明角灯行在前头,勉强照亮了脚下的砖石甬道。
椿兰苑和沉香苑离前院有些远,路也更偏僻,夜间少有丫鬟和小厮走动,一路寂然无声。
国公府的草木蓊郁茂盛,白日里见了,赏心悦目,教人心里舒畅。
到了黑暗岑寂的夜里,却恍若都变成了张牙舞爪的怪物,风从其间穿过,全都沙沙咆哮着前后涌动了起来。
往日里看过的志怪话本故事一一在青梨脑海里浮现了出来。
凌乱的断肢、斑驳的血迹、披头散发的女人……
如走马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