壶里的温开水细细落进透明玻璃杯里,包景善也在努力稳定自己的情绪。
“冷静点,”他对自己说,“那只是一个孩子的话,不一定靠得住。”
又过了好几分钟,他才端着水杯,慢慢走过去,脚下似有千斤重。
女孩接过杯子,喝了一口水,咄咄的目光还是盯在他身上。
包景善紧张的抽了一口气,濡湿的手掌在裤腿上磨蹭了一下,终于继续问女孩她村子里的情况,还有那个,何阿狗。
女孩说的村子包景善知道,甚至还去过一趟,不过他当时更关心的是隔壁村子,那年一起买卖人口的窝案被查处,那个村子发现好几个被买过来的小孩子,其中有个跟他儿子很像。
只可惜,那趟还是白跑。
“何家村,何家村,”包景善喃喃自语,“或许真有可能。”
更叫他忍不住相信的,是女孩有条有理的话语。
“据我所知,我们村里被买来的孩子,加上我一共是四个,”女孩说,“就我一个女孩,其他三个都是男孩。”
“我们村有户人家之前是专门做拐子的,所以买孩子很容易,买我这家人,当初是因为生不出孩子,有人跟他们说养个大点的,可以给他们的儿子做领路人,拐子手上女娃又不值钱,才买的我,”说起自己的遭遇,女孩脸上有一种和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冷漠,“何阿狗的爹则是因为想有个传宗接代给他摔碗的,才买的孩子,其他几家情况也差不多。”
所谓摔碗,其实就是出殡的时候摔孝盆,只有家里的男丁才能做,保佑死者顺利进入地府,投个好胎。
一听到这话,包景善不由自主就信了三分。
在之前的寻找过程中,确实很多时候,买家都是类似的心理。
至少说明,面前这个孩子不是在胡言乱语。
而且,女孩对那户专做人贩子的人家,描述也十分详尽。
据她说,那户人贩子和她的养父母是亲戚,所以自己才听说了这么多的细节。
其实,何云这话是半真半假。
那户专门做拐子的确实和曲美芝有点亲戚关系,甚至自己,还是曲美芝亲手偷回来的,这些都是真的,只不过,是三年后公安机关审问出来的事实。
九十年代末,DNA检测费用虽然降低了不少,但是对绝大多数人来说依然是天价,要不是挖出了一整条线,何云和何阿狗也没办法这么快找到自己真正的家人。
只不过这一回,这些事情就成了何云偷听来的消息了。
这些所谓偷听来的消息,显然极大的取信了包景善。
这个一度陷入绝望的中年人,心里的火再一次被点燃了。
他在原地盘桓了一圈,第一个反应当然是报警。
但是他又很快打消了这个想法,或者说,暂时还不行。
之前五年的寻找和解救,让他对那些买孩子的惯犯村有了一定的了解,那些村民看起来淳朴和善,但一旦牵扯到自己人的利益,通风报信护短藏匿只是最基本的操作,包景善甚至还碰到过全村人举着棍棒驱赶过来救人的民警还有志愿者的场面。
而那时候,被拐卖过来的孩子,早就被偷偷藏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下次再想找,只会更加困难。
而且,包景善又看了一眼那个坐在桌边,安静而瘦弱的女孩。
就算他信了这孩子的话,警方又会信?
现如今可是证据说话的时代,而他能拿出来的唯一证据,不过是一个小姑娘的空口控诉。
包景善又迟疑了。
但是最终,叫他决定行动的原因,还是女孩的话。
“何阿狗被打得很厉害,”何云说,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更加刻骨的真实,“他养父是个酒疯子,一喝醉就会打他,打得遍体鳞伤的,要是再这么下去,说不定哪天,他就会被打死了。”
包景善神情一凛:“要是我回村子救人,你能不能领路?”
何云点点头。
“那就走!”包景善说。
就算那孩子不是他亲生的,毕竟也是一条人命,能救就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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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煽动
包景善先去找了和他关系不错的民警,这位民警也是个嫉恶如仇的,之前帮过他不少忙。
听了包景善的话,民警却只能摇头:“你肯定不能就这么直接抢,那跟拐子有什么区别。”
请民警出面抓人也不行。
“没有证据,我们也不能随便出警,再说,就算出警,也需要当地村委的协助,不可能随随便便就去村里抢孩子。”
如果这个叫何云的女孩说谎也就罢了,要是说的是真的,村长也是拐卖链条上的一环,那调查取证,以及解救孩子的工作就会更困难,而且尤其不能急。
“这样,我们尽快立案展开调查,只要找到证据就马上行动!”民警说,“还有这个孩子……”
他为难的看了一眼何云,这个孩子的年纪太小了,她的报案也实在无法取信,按理应该先联系家长核实情况,尽量把她送回去,但是当孩子撸起袖子和裤腿,露出里头青青紫紫痕迹,和瘦得没有一丁点肉的四肢的时候,民警觉得,这时候联系家长,就真是把她往火坑里推了。
至于这个女孩说的,她记忆中亲生父母的姓名地址,民警也只能先帮着联系,这时候户籍系统还没有全国联网,也不知道对方的电话,只能先联系当地派出所,再去找人。
就算孩子的记忆没有出错,这一来一回,至少又是几天时间。
总而言之,现在还不能急。
包景善心里刚刚燃起的火焰被稍微压下去了点,他看一眼那个瘦骨嶙峋的孩子,从她身上的伤又联想到另一个孩子,只觉得心里的火虽然压低了,却火星四溅,直接往五脏六腑,甚至骨髓皮肤上蔓延,烧得他生疼。
“这样,我先立案登记,把这孩子交给我们女警照顾着,”民警说,“那边我们也会竭尽全力查,只要有一点线索,就马上出警。”
他把之前的话又强调了一遍。
包景善沉默的看了女孩一眼,点点头。
纵然心急如焚,包景善也清楚,他确实不可能直接冲过去抢人。
再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就算抢也是抢不出来的,反而容易打草惊蛇,影响了后续的解救。
只心里,就像是扎着一根刺。
冷冰冰的骨刺戳在心头肉里,一下一下,刻骨焚心。
“什么,你十二岁了?”民警正在给那个小女孩子做登记,写着写着,声音忽然一下子提了起来。
包景善飞快的转过头。
比一般七八岁孩子还要矮小的女孩子,单薄得好像风一吹就散,瘦骨嶙峋的手臂上,几条伤痕明晃晃的显露在外头,一道叠着一道。
照女孩自己说的,她虽然到了小学要毕业的年纪,但是连学都没上过几天,因为那家人不让。
包景善又更快的移开了眼睛。
但是这一幕却深深的印在了他脑子里,怎么都无法驱散。
就好像亲眼看着自己的孩子,也被这么对待一样。
心里的刺,又往下扎了三寸。
包景善快步离开了这里,要不然,他也不确定自己会做什么。
可是才一个转眼,在停车场里,那个女孩子又悄悄尾随了上来。
“你怎么……”包景善一愣,下意识的往女孩身后望过去。
后面没有跟着人,包景善猜,这女孩应该是自己又偷偷跑了出来。
小小的女孩盯着他的眼睛:“何阿狗现在很危险,如果不快点去救,说不定什么时候人就没了。“
包景善的脑子里越来越混乱。
“他的眼睛和你一模一样,鼻子也有点像。”
恍惚间,真有个和自己很像的小男孩儿,在向自己求救。
也是这般瘦,身上也是青青紫紫的。
“他被打得很厉害,但还是笑呵呵的,他也知道自己是买来的,所以常常幻想城里的父母来接他回家。”
心里的刺钝钝的搅了起来。
“他们家在村子里也是很偏的,你又有车,偷偷把他接出来,惊动不了村里其他人,”何云继续说,”接出来以后再报警就是,他被打得比我更厉害,他养父至少也是一个虐待儿童罪,跑不了的。”
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了。
包景善用力握了一下手里的车钥匙。
他有一辆老式越野车,这些年间陪他跑了不知道几里路,见过不知道多少山山水水,左前方的凹陷是他有一年跑山路的时候,因为不熟悉路况,被一块路边的山石撞出来的,右后方玻璃窗上还有一道裂纹,是被一个村子的人用砖头砸的。
这些磕磕碰碰的痕迹,包景善并没有去修复,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可能,是因为这些,全是他这些年遭遇留下来的印记吧。
就像是某种,并不圆满的纪念。
“上车。”他的声音低低哑哑的,和平时不太一样,就像是胸腔里,积聚着即将爆发的火。
何云像一只灵巧的小鹿一样跳上副驾驶座,又被他赶到了后座去:“你太矮了,不能坐在前头。”
何云乖乖换到后头。
车子开出去一截,包景善才闷闷道:“我也就去看看,要是情况和你说的有一点不一样,我都不可能把那孩子带出来。”
其实他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中了什么邪。
后座传来一声清脆的答应声,倒终于显出几分天真烂漫来。
————
曲美芝从学校回来的时候,积攒着一肚子的气。
家长会公布成绩的时候,儿子的成绩就是倒数的,叫她完全没法抬头见人,好容易挨到家长会结束,又被班主任特意单独留下来,告了一堆状。
曲美芝是很以自己这个高大敦实的儿子为荣的,也并不觉得同学间打打闹闹有什么大不了的,能从别的孩子那里讹到钱也是他自己的本事,这世道,正经读书有什么意思,没看她男人小学都没毕业,赚得比这几个臭老九多了不知道多少嘛。
只可惜,这些念头也只敢在心里想想。
就算不大看得起学校的老师,曲美芝骨子里到底是有些自卑的,面对老师的告状,也只能唯唯诺诺点头答应,保证回去一定好好教育孩子。
她心里烦,就想找个发泄的渠道,可是一推开门,看到空荡荡的家里,她的打算全落了空。
那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
还有她儿子,又到哪鬼混去了?!
曲美芝心里的火更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