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云在公交车站台上,仔细研究着路线。
她首先看了一眼去长途车站的。
何云身上早就准备好了零钱,这时候完全可以直接买到江省的汽车票,尽快找她的亲生父母。
何云上辈子,甚至没有机会见到她的生母。
那一次,她被解救出来的时候,那个可怜的女人已经在一年前因病去世了,只给自己留下几张温柔而忧郁的照片。
听别人说,那是一个很温柔美丽的女人,非常爱自己的女儿,女儿被偷走以后,她就积郁成疾,甚至没撑到重新找回孩子的那天。
何云那时候看着照片就想,要是她从小是在妈妈身边长大的,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个样子。
而现在,一切还来得及,妈妈还活着,还在病床上等着自己,等着这个十多年没有见过的女儿。
但是……
何云又看向另一个站牌。
还有另一个人,现在也在危险之中,而且,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何云甚至不确定,她还来不来得及救他——之前曲美芝对她的看守实在是太严密了,她根本没有找到逃跑的机会。
上辈子何云被公安找到,是因为一桩命案。
三年后,因为一场泥石流,一具孩子的尸体从山坡里被冲到了附近修路的工地上。
那是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子,骨骼细弱,而且是被虐待致死再抛下山崖的。
公安机关很快立案,经过大量走访以后,把矛头锁定在了何家村。
三年前,何家村丢了一个男孩,家长却并没有报案。
再往下仔细查下去,这个孩子还是被人贩子拐卖来的,买孩子的是个老酒鬼,说是为了传宗接代买的孩子,后面却也是他醉酒以后,生生把孩子打死了,又抛尸山崖。
对于自己的行为老酒鬼供认不讳,但是最后悔的却不是孩子没了,而是他当年那几千块钱,白白打了水漂。
然后又是一桩窝案曝光,和隔壁村子一样,这个外表看起来朴实异常的小村庄,内里其实污秽丛生。
何云就是随着这起案件,一同被救出来的孩子。
被拐卖的孩子,命运其实也分很多种。
运气好的碰上一户条件不错的人家,甚至或许还能得点宠爱,然后被洗脑成传宗接代的顶梁柱,全然不知,自己的人生其实是被恶意扭曲过的。
运气差的,就像何云这样,成为被抽打的牛马,连人都不配做。
更差的,就像何阿狗那样,草芥一样死去,然后刨个土坑埋了,甚或随手扔了。
那时候的何云刚知道自己的身世,满心都是惶恐不安,那些陌生的,自称是她真正家人的人,并不能给她多少安慰和信任。
被关了三年,再加上长期的虐待,任何陌生人都叫她打心底里的恐惧。
何云被解救出来以后,又过了好些年,经过长期的治疗,她才稍微走出了曾经的阴影——虽然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泥潭。
即便如此,有些人,却永远留在了山里,再也无法离开。
要不是何阿狗的尸体被人发现,她或许一辈子都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
所以,何云心里明白,即便重生回来,她也是欠了何阿狗的。
离开村子的时候,何阿狗除了经常被打,人还好好的,但是如果没记错,那个酒疯子杀人抛尸的日期,就是今天晚上。
哪怕已经过去三年,一看到警方通报,何云马上就能想起那天来。
那是一个雷雨夜,她被何大平狠狠打了一个巴掌,半边脸又疼又肿,耳朵也在嗡嗡作响,缩在阳台的角落里,窗外霹雳轰鸣,大雨倾盆,冰凉的雨水从阳台的窗户缝里渗进来,汇成一条细细的溪水,留到她脚边。
与此同时,另一个和她遭遇类似的男孩,在一顿毒打之后没了,然后被丢进了村后的悬崖底下。
站在公交站台上,何云看了一眼天色,她现在,大概还剩十小时的时间。
上辈子她被接回真正的家的时候,无意间和何阿狗真正的家人打过一回交道。
那是一对神情黯淡的中年夫妻,举止斯文衣着考究,一看就是好人家。
他们羡慕的看着何云,问了些关于何阿狗的琐碎事,只可惜那时候的何云,也实在说不出什么能叫他们觉得安慰的事。
何家村的日子,何阿狗的遭遇,可从来就挨不上一个好字。
这对夫妻很快就被工作人员带离了,对话的大多细节,何云也早就忘了。
只一件事,她却记到了现在:何阿狗的亲生父母,这时候就在桓城,而且离何大平家并不远。
“你那时候竟然离我们这么近,要是早碰见了,说不定,我的孩子也能得救了。”那位父亲伤心的叹气。
其实谁都知道不可能,可要是万一……呢?
后来,何云又从新闻报道里知道,那对夫妻就在桓城一座颇有名气的商场里开店,店里还贴满了关于儿子的寻人启事,当地不少人都知道。
只可惜上辈子,何云压根没机会去那个商场。
但是这一次,何云想,她要去找那对夫妻,她要去救何阿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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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向阳
桓城商贸大厦是前几年才建好的商业大楼,才开业就取代了桓城国营百货公司的地位,成为当地最有名的购物场所。
这时候,能去商贸大厦买身衣服,可是件很值得炫耀的事情。
所以商贸大厦在公交站牌上还有专门的一站,一下站台,就能看见一幢簇新的六层大楼,立在马路旁边。
要按十几二十年后的眼光看,这幢楼也说不上什么新奇,甚至还过于板正了,但是放在这时候,带着装饰灯的展示橱窗,落地玻璃墙,还有格外挑高的层高,和在明亮灯光照射下显得异常婀娜多姿的模特假人,都带着一种和原来逼仄阴暗的老百货公司截然不同的气质。
也因此,这里还没开业,铺位差点就被抢疯了。
这时候,想要在商贸大厦里开一家店,不单单要有钱,还要有本事。
包景善就是这么一个有钱,且有本事的人。
他八十年代就下了海,凭着好眼光和敢打敢拼的气魄,很快就和同时期的竞争者拉开了差距,成为最早一批万元户,以及十万元户。
眼看着一切步入正轨,日子越来越好的时候,他的孩子丢了。
两岁不到的娃娃,在院子里晒了一会太阳,大人只不过一个转身,孩子就被人抱走了。
几个亲戚朋友当即去找了,但运气差没找着,孩子就这么彻底丢了。
包景善的妻子差点疯了,抱着孩子的摇篮嚎哭不已。
包景善当时正好在外头出差,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晚了两三天,孩子早就不知道被抱去哪里,又已经过了几道手了。
即便如此,包景善还是一咬牙:继续找!
可是人海茫茫,地方这么大,人这么多,要怎么找?
包景善到底是个能干人,通过几年的打听和分析,他梳理出几条孩子可能被拐卖的路线,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了谷省。
这里山多地少,村寨成群且闭塞,不少地方都有买卖孩子和女人的风俗,最重要的是,他们老家某些道上的人,和这边往来频繁。
可也就到此为止了。
包景善最后在桓城落足的时候,也有些走不动了。
这就像是一场注定无望的追逐,把全家都拖得精疲力竭,最重要的是,根本看不到希望。
他找了整整五年,家里虽还有些钱,但是光景跟之前比是大大不如了,妻子的精神也是时好时坏,实在承受不住一次次的期盼和失望了。
五年里,包景善才发现,原来丢孩子的父母竟然有这么多。
绝大多数人无望的寻找几年,就只能无奈放弃了,也有些人坚持得久一些,但总归逃不过家破人亡的落魄。
也有极少数真把孩子找回来的,那些少得可怜的成功案例就像是吊在前头的一点星光,看得见摸不着,却总冀望着能落到自己手里。
终究有一天,包景善累了,实在跑不动了,他的妻子也终究要撑不住了。
“咱们的儿子肯定就在这里!”其实心里没有一点把握,包景善还是信心十足的对妻子说,“我们就留在这里开店,说不定哪天,就能碰见他!”
妻子神情呆滞,但是一说起孩子,眼睛里还是亮起了光:“是啊,到时候,我肯定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然后,包景善就想办法在当地最繁华的地方盘下了一个店子,一边做生意,一边在附近贴贴传单,不时还去周边转一转,期待着奇迹发生。
只可惜,这几年生意虽还不错,孩子却依然了无音信,唯一欣慰的是,他妻子随着生活安定下来,精神渐渐好转,只偶尔,还忍不住对着那个婴儿摇篮发呆。
这天包景善的店门口,忽然来了一个小女孩儿。
女孩大概七八岁上下,极瘦,头发又细又黄,枯草一样,穿着一件很不合身的旧T恤,破洞的运动鞋,站在门口小心翼翼的看他。
因为找了几年孩子,包景善一看到这样的小娃娃,心里就一阵阵发软,他也不知道这孩子是跟父母走失的,还是附近工人的孩子,干脆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糖,对着这孩子挥挥手,示意她进来吃。
女孩没动,只用一双和枯瘦小脸相比格外大的眼睛,直愣愣的看着他。
包景善便走出去,笑着问:“你爸爸妈妈呢?是不是找不到他们了?”
女孩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看看店门口张贴的寻人启事,又看向他,用很低的声音说:“我见过你儿子。”
何云这时候才知道,原来何阿狗其实有一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包向阳。
才不是什么不值钱的阿猫阿狗,而是他父母心里的太阳。
包景善一愣,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像是想相信,可看着面前丁点大的孩子,又无法说服自己相信。
那女孩指着照片上一张胖乎乎的婴儿照片:“真的,他和我们村里的何阿狗长得一模一样,今年也是十岁,而且,他爸就是七年多前花钱把他买回去的。”
女孩说得有条有理,而且,听起来太真实了。
包景善的心里,忽然一阵战栗。
那是些微的希望,夹杂着对失望的恐惧一齐上来的战栗。
在寻找孩子的过程中,他已经体会过很多次这种战栗了,虽然每一次,都是以失望告终。
包景善勉强挤出笑,努力稳住自己的声音:“孩子,这事,可不是开玩笑的。”
“我没开玩笑,”女孩黑黝黝的眼睛盯着他,眼睛里全是认真,“我们村子里好几个买来的孩子,我也是,叔叔,你能帮我找我真正的家人吗?我还记得他们的名字和地址。”
包景善心里,又是一阵战栗。
他把女孩领进店里,让她先坐在店里的小桌子边上,没急着盘问,而是转身给孩子倒了杯水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