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裴策会松手,她便可换自己拈着。但裴策仍然捏着剩下的半颗,另一手的手肘支在小几上,有些懒漫的姿态,静静等她将那小半咽下,再凑近她的唇。
耐心极佳。
剩下的半颗,江音晚启唇时,哪怕再小心,依然不可避免,柔软唇瓣轻轻擦过裴策的指尖。带一点蜜渍的柔腻触感,恰如裴策所待。
推着那半颗蜜饯,顺着樱红微启的隙,长指慢慢探入。
江音晚蓦地睁圆了眼。不自觉用舌抵住往外推。
裴策的唇角,勾着似有若无慵散的笑。眸底清寒如渊,不见多少欲,而是好整以暇感受着软与腻。姿态从容,却强势,一点一点深入,旖逗着,再慢慢来回。
江音晚脑中嗡嗡地响。她其实十分茫然不解,然而感到了不适,杏眸也莫名晕开湿漉水汽。
终于鼓起勇气抬手,隔着镶暗色夔纹边的袖摆,握住了裴策劲瘦的腕,轻轻推了推。
那点力道,跟羽毛挠似的,自然不足以推动。但裴策还是慢慢收回了手。
江音晚蹙着眉头,侧过了身,不敢去看裴策。嗡嗡作响的头脑,终于慢慢找回了思绪。
她拧眉想着,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又不是……为什么,方才还是隐隐察觉了胶着的暗昧?
还有昨夜的事,其实她也一知半解,只是本能地领会到了其中的狎.亵.侮.慢意味,且大致意识到了部分。但是……
她疑惑着,蓦然听到裴策低低问了一句:“不高兴了?”
江音晚心中有几分羞恼,这有什么可高兴的呢?但她自然不敢这样回答,且自己也觉得这份羞恼其实不应该。
于是垂着眼,慢慢将身子侧回去,取出一方白底淡缃色绣线的丝帕,放到小几上,往裴策那边推了推。
“殿下擦一擦手指吧……”咬字十分含糊,语调软软的。
她听到一声轻笑。
窗外夜色渐起,天际慢慢渗开了黑。入苑坊多王公贵胄,朱门大户林立,此时皆明灯莹莹,如墨海中的粼粼波光,勾连漾开。
唯大半里巷之隔的三皇子府,灯火萧疏。
一道清瘦修长人影立于书斋窗前。一袭长衫,白如霜色,浸在泠泠寒月下,整个人如笼在烟中雾里,神隽骨秀,宁逸尔雅。
书案上,一盏六角式剔墨纱灯映出晕黄的光,染上他半边眉眼,温润隽秀,如一幅淡淡山水画。
他面色澹静,目光透过直棂窗,望向渺远的月,自语一般轻声:“还是没有音晚的消息吗?”
侍立在侧的宦者劝慰道:“殿下,江姑娘吉人天相,既已逃出教坊,或正藏身在哪处,我们的人才难以找到。没有消息也许恰是好消息。”
长身玉立的男子,闻言仍是怅然,却温和地牵了牵嘴角:“但愿如此。”
定北侯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一案,虽未直接牵连三皇子裴筠,然而定北侯毕竟是他的亲舅,皇帝难免迁怒。
陛下明面上虽未降旨责罚,却撤去他许多职权。这段时日以来,朝野皆道三皇子“突感风寒,闭门修养”,实则众人都明白,这是被变相软禁了。
三皇子府外,禁军把守,府中人与外界沟通困难。几日前,暗中的渠道传来江家三姑娘从教坊逃出、音讯全无的消息。
裴筠此时能调动的人手不多,悉数派去寻找江音晚,力求在教坊或京兆尹的人之前找到她。然而皆如石沉大海。
江音晚孤身一人,纵尚未被官兵发现踪迹,但她素来病弱,在这严寒天里,如何撑得住?且她生得绝色,会否遭遇什么不幸?
裴筠不敢再想下去。每一念及,只觉得一记记呼吸都能牵扯出滞涩隐痛。
宦者再劝:“殿下,您还是顾惜身体,早些歇息罢。后日一早,便该启程赴黔中道治灾了。此去山高路遥,路途艰险,您当养足精力要紧。”
今冬黔中道雪灾严重,陛下有意派人赴黔中道主持赈灾,工部侍郎举荐了三皇子裴筠。
雪灾本就多险,黔中道远处西南腹地,地势险峻,道路崎岖,这绝不是一个好差事。
然而工部侍郎实则是三皇子党。眼下裴筠乍失母族势力,又失圣心,被囿于府中,难脱困顿。
此去虽险,却是转圜颓势的唯一机会。若能顺利治灾,便可稍挽圣意,同时赢得民心。
陛下的旨意下得急,并无借机解裴筠软禁、许他在京中稍作活动的意思,而是催促其于后日一早便启程赴命。
裴筠立于窗下,静默无言。这段时日突蒙巨变,他虽身形稍见单薄,却无颓唐落拓之意。长衫修束,依然是润泽如玉。眸光沧湛,如江流宛转、月照谧林。
此一去山长水远,偌大长安城,他最愁心难舍,还是不知音尘的江音晚。
却不知,此刻他万般牵肠的人,正与他同处一片入苑坊,被藏于宅邸深处,仅大半里巷之遥。
第12章 裙 病愈
这一晚,裴策宿在宅邸前院。
除江音晚最初病倒时,他在床边守了一夜,这些日子以来,裴策都不曾在归澜院中留宿。
江音晚歇下后,青萝、丹若值夜,守在寝屋的月亮门落地罩侧。
李穆叫了素苓出来问话:“新制的衣裳,姑娘可喜欢?”
素苓感到为难。姑娘穿上那身浮光锦罩单丝罗纱的花笼裙时,面上并无喜色,反见愁情。然而太子特意命人赶制的衣裳,难道能说姑娘不喜欢?
这话出口,未免显得姑娘不识抬举。太子能为姑娘严惩下人是一回事,拂了太子心意,却是另一回事。
太子对姑娘有那样深重的掌控欲,又是峻戾性情,能施恩典,自也能降雷霆。素苓一时踌躇。
李穆见其犹豫,大致猜到了两分,沉了声调,出言提点:“你在姑娘近前伺候,自然一切以姑娘为先。
“咱家吩咐过你,每日向东宫详细汇报姑娘的一饮一食、一言一行,也是为了姑娘的喜乐安康。即便在太子心里,这也是顶要紧的一桩。”
素苓闻言,暗暗心惊——他竟说一个女子的喜乐,是太子心里的要紧事。这话若出自旁人之口,便是不敬之罪,然而眼前这人,是太子的心腹近侍。
无论这话里有多少为敲打她而着意夸大的成分,都足可见姑娘的分量之重,更逾众人眼下料想。
素苓不再踯躅,据实以告:“姑娘看着……似乎不大高兴。”
李穆听了这话,不见愠色,反而有些慌,愁道:“怎么惹得姑娘不高兴了?是样式不好,料子不好,还是绣纹不好?”
素苓心细,那身衣裙精致华美无匹,若说有何不妥,唯那一两分细微的不合称。
于是揣度道:“许是因为……不大合身。”
李穆微微一愣。这身量尺寸,是太子亲手写下,让他交给制衣坊。
嗐,他就说嘛,殿下从哪知道姑娘的准确尺寸?瞧瞧,这不就弄错了,惹人生气了吧?
李穆哪能猜到,江音晚已从这尺寸的错漏想到了何处?只当她是为这点不合称而不满,赶忙往前院去禀报了。
素苓立于归澜院外,回身朝寝阁遥遥一望。月色胧淡,灯火已熄,酽夜人静。她明明探知了,太子待姑娘的非比寻常,心中竟升起无端的惘然。
这庭院深深,静眠的美人可知,自己一言一行皆受掌控?再多恩宠,怕也不过是,金笼里被豢养赏玩的雀鸟。
恩宠越深,便困她越深。
素苓骇然止住念头。这般思绪,万不是自己该有的。
此时前院,裴策听了李穆的禀报,也是一怔。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太子,清矜俊容难得露出些许尴尬之色。
他记着的,是江音晚从前的……或者说后来的尺寸,却疏忽了,她此时身量还未长开。
当即吩咐:“让锦玉轩的掌柜明日来一趟。”
锦玉轩,是长安最负盛名的衣坊。名下店铺遍布长安,既有出售成衣的衣铺,也有贩卖布匹的布庄,更有规模庞杂、连结成网的制衣坊。
少有人知,锦玉轩是太子的私产。
自数日前,锦玉轩旗下所有制衣坊都停了订单,千百名技艺精湛的绣娘日夜赶工,只为裁制一人的新衣。
如那身花笼裙一般华贵绮秀的衣裙,已赶制出数件,尚只作一时应急之用。
但如今,自然要重新量体裁衣。那些已完工的衣裙,尽数作废。锦玉轩的幕后主人,毫不顾惜其中耗费的物资与心血。
*
江音晚的风寒治愈后,又休养了几日。她一直惦记着,裴策曾许诺,待她病愈,可带她去见大伯母一面。
说是见面,实为探监。
江音晚觉得自己身体早已恢复了。然而这几日裴策只在晚间过来,看她喝完药歇息便走,未再提起此事。
江音晚明白,大理寺狱的死牢,岂是轻易可探的?遑论自己如今是从教坊出逃的罪女,不能现于人前。纵使以裴策的身份权势,恐怕也不易安排。
且她隐存着一分犹疑,裴策当夜,许只是心情好时随意提了一句,并不当作一诺放在心上。
她蒙裴策收留已是万幸,怎可再得寸进尺?裴策不提,她便暗暗劝自己放下。仍是温软的笑,掩起每日晨起时悄悄滋生的希冀,和入梦前反复的失落。
直到太医诊脉,道她彻底痊济。不过先天禀赋不足,还需长期调理。次日,裴策难得在下朝后便过来。
彼时,江音晚方起身不久,正坐在外间的黄花梨木圆桌旁,拈着调羹,一小匙一小匙,用着膳房按太医叮嘱熬煮的药膳。
药膳里,炖入了黄芪、党参、当归等补中益气的药材。滋味并不比黑褐浓稠的药汁好上多少。
江音晚舀起浅浅一勺,犹豫着不愿往嘴边送,眼巴巴望向身侧的秋嬷嬷,软声商量:“嬷嬷,我真的已经大好了,太医都说了。”
那意思再明显不过——这药膳,我就不必再用了吧?
秋嬷嬷不接这茬,笑得和善端谨:“是呀,恭喜姑娘大好了。”
江音晚垂下了长睫,微不可察地撅了撅嘴,还欲再争取几句,便闻庭院里沉缓的靴声响起,渐行渐近。
她抬头,看到身披狐氅的男人款步而来。墨色泽润的软绒领,衬出一副白若象牙的清俊玉面。
狐氅下,是未及更换的常朝公服,随步伐露出绛纱衣摆,腰侧金缕鞶囊轻曳,矜贵凛越。
江音晚微讶,放下碗勺,就要随婢女们一道行礼相迎,却被他轻轻按回月牙凳上:“孤已说过,不必行礼。”
她只得轻轻唤一声:“殿下。”算作迎接。
裴策在一旁坐下,江音晚不敢再抱怨药膳的滋味,低着头,一勺一勺乖乖地吃了。心里猜测着,他怎会在这个时候过来?
待一碗药膳见底时,裴策终于言简意赅地开口:“一会儿带你去见江夫人。”
“叮琅”一声,均窑蟹青釉的调羹跌回碗里。江音晚抬头望向裴策,樱唇轻颤着,杏眸里,噙了玉轮般的光。
是喜极。
“音晚多谢殿下。”
她不便再自称“罪女”,更不可能称“臣女”,又不知道自己眼下同裴策的关系是否该自称一声“妾身”,抑或称“奴”,便一直含糊着。幸而裴策不曾计较。
裴策淡淡“嗯”了一声,随手拿起圆桌上江音晚搁着的一方丝帕,凑到她唇畔,轻轻拭了拭,闲澹若漫不经意。
那力道,与其说擦拭,不如说只是沾了两下。
江音晚从怔然中回神,赶忙从裴策手里接过帕子,自己随意擦了擦,口中道:“不敢劳烦殿下。”
裴策看着她一时慌乱,控制不好力度,将娇柔双唇擦得嫣红,微沉的眸多凝了一眼,到底没说什么。
裴策并不打算匿行暗往,仍是用了青盖安车。他未让婢女跟随,厚实的车帷垂下,车厢内,仅二人相对而坐。
车厢轩阔,但江音晚与他相对,仍然觉得,这方独处的空间太过狭小。局促地正襟危坐着,眸光低垂,落在绒毯上,微微飘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