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如此不胜娇羞的情态,未能得裴策一眼。
还是皇后出声道:“这是本宫的堂侄女,中书侍郎之女,名唤赵霂知。霂知,还不快见过太子?”
赵霂知仿佛乍然回神,往后略撤一步,屈膝下拜:“臣女见过太子。”体态柔曲,音若莺啼。
裴策终于将目光投向她,却只是极寻常的一瞥,淡道一句“免礼”,同接受任何一名臣工、宫人礼见一般无二。
皇后坐在上首,仍端华含笑,问他:“怀瑾觉得如何?”
皇后之意,已然再明显不过,是要为他牵线。
不过这样的引荐,绝不是相看太子妃的章程。以中书侍郎嫡女的身份,也不够格被册立为太子妃,至多是良娣、良媛之流。
裴策却只不疾不徐捧起杯盏,浅啜一口,道:“茶是不错。”
茶是不错,则人不可。毕竟事关女儿名节,许多话不可明言,说到这一步,也就彼此心领神会了。
皇后浅笑点头,不动声色给赵霂知使了个眼色,示意退下。后者却恍若未觉,竟自顾自接过了太子的话头。
“禀太子,此茶乃雪水烹煮。是臣女在初雪之日,特意采集,以此烹茶,香凛清冽。”
说着,她悄悄去打量裴策的神色,却见他俊润面容上,还是那似有若无的笑,垂目睨着茶,漫不经心“嗯”了一声,看不出什么情绪。
赵霂知心里打着鼓,还欲再言。皇后却出声,移开了话题:“霂知说得正是。不过初雪之后,这几日犹冷,怀瑾要及时添衣,莫以为年轻气壮,便要逞强。”
赵霂知望着典雅雍和的堂姑母,心里着急地想,这句话之后,正好可以提到,太子身边正缺一个知冷知热的人照料。
然而皇后却仅这一句为止,又不着痕迹地将话引到了大雪后多地受灾,圣心甚忧,赈灾耗资巨费,她欲在后宫推行节俭,为圣上分忧云云。
裴策自然称赞皇后德行,说了几句“乃万民之福”的场面话。
二人竟就这样将赵霂知这节彻底揭过,晾她一人在侧,徒生尴尬。
赵霂知颇有些委屈地看向皇后。皇后示意身边的拾芳姑姑走到她身边,轻声递给她一个台阶:“赵姑娘不是与大公主约了一道游御花园么?眼下时辰也差不多了,您不如去梳洗打扮一番,别叫大公主久等。”
赵霂知总算不至于没眼色到说出“我并未与大公主相约”,不情不愿地退下了。
那杯她采了初雪烹煮的庐山云雾,裴策只饮了最初的一口,便不再碰。
采初雪煮茶,这样的风雅心思,并不独有。他却唯独记得一人,曾在纷乱时光的彼端,于每年冬季的第一场雪后,为他奉上这样一杯亲手煮的茶。
庐山云雾入喉,却无分毫滋味。稀罕的从不是雪水,而是泡茶的人。
如今,那个人重又在他的私邸。虽今冬的这一杯茶,他已错过,他们却还有足够长的以后。
岁月剖心噬骨,亦可囚心化骨,足够他,重新将那人,完完整整占据。笑也只为他,泪也只为他。
这样想着,唇角的笑也渐显真切。他竟生出了几分少年人的急切,想要快些见到她。
后来皇后又说了什么,他只凭这么多年在深宫朝野周旋的本能应对。谁也看不出来,此刻坐在下首、矜雅得宜的太子,心思已全然不在此处了。
一盏茶后,皇后终于称乏,裴策不紧不慢,从容起身,温和有礼地告退。皇后点头,浅笑着目送那道隽拔背影走远。
直到那背影不见,拾芳姑姑亲手收拾了杯盏,看着杯盏状若无意地冒出一句:“这样的做派,哪里有半点大家闺秀的自持?难怪人看不上。”
皇后微敛了笑意,轻责道:“不可嚼舌。”
拾芳道:“奴婢只是担心,娘娘拦着不让她继续自讨没趣,本是好意,她却未必能领这份情。”
或许旁人看来,皇后主动示意赵霂知退下,已是打消了引荐的心思。实则今日的情形下,点到为止,日后方可徐徐图之。
皇后如同每一个为小辈操心的长者那样,带着一点无奈却纵容的笑意,叹道:“还需你去劝慰那丫头一番,教她莫要着急。本宫是她的堂姑母,知晓她的心意,哪能不为她打算呢?”
拾芳撇了撇嘴,嘟囔了一句:“就没见过那样不灵光的人,还一心想着拣高枝……”
皇后恍若未闻,仍是雍和淡笑。
“高枝”说的是东宫,却也无意间贬了皇后所出的二皇子裴笃。毕竟族中起初把这个堂侄女送来,是存了让她与二皇子结亲的意思。
今上多疑,不容世家壮大。十多年前,赵氏一族因顺上意,打压虞氏一族而崛起,赵氏的女儿,也借家族的水势,取代了元皇后虞氏,登上后位。
可惜风水轮转太快,不过十来年,圣上又起了削弱赵氏的心思。幸而赵氏这一辈多庸弱,倒不至招致大祸,只是家族日衰,在所难免。
赵家想出延续荣光的法子,便是借当年族中捧起的皇后,让赵家的下一辈,出一位皇子妃。
当然,若是他日二皇子能登临紫宸殿的那个位置,赵家便出了接连两代皇后,何等门楣光耀。
族中挑选出适龄又相貌出挑的赵霂知,送到宫中小住,名曰慰藉皇后思念家人之心。
可惜赵霂知对族中安排装作不知,仿佛真的只是来陪伴堂姑母。却一再明里暗里打探东宫的消息,她那点拙劣的话术,很快被皇后瞧出了心思。
皇后素来宽和,并不恼,反而当着她的面,同拾芳无意中谈起太子的婚事。
亦是那为小辈操心的轻叹,带着甘之如饴的浅笑:“太子去年便已及冠,早该成家了,可惜总是无意择选太子妃,身边连个贴心照料的人都没有,叫本宫如何放心得下?”
一来二去,赵霂知竟直接向皇后表露了心意。甚至说出“若能侍奉太子,哪怕为一妾婢,亦是荣幸欢欣”这样的话。
要知道,赵家希望二皇子许给她的,可是正妃之位。
皇后身为二皇子生母,这话无疑狠狠拂了她的面子。可她仍是端容尔雅地笑:“若真有你这样可心的人伴在东宫,本宫也可宽心许多了。”
这话,其实有几分真心。毕竟不灵光,自有不灵光的好处。
而凭赵家的颓势,以及赵霂知那个任正四品中书侍郎的父亲,远不如为二皇子另择一能够襄助他的正妃。
皇后这样想着,缓声道:“本宫确是乏了,进去躺一会儿。记得吩咐膳房将那盅天麻乳鸽汤煨上,陛下今日会来用午膳。”
拾芳却露出有些为难的神色:“娘娘,紫宸殿来传过话,说陛下被柳昭容请走了……”
皇后并没有多少失望的神色,嘴角笑意温贵从容:“柳昭容深得圣心,能让陛下解忧一笑,比什么都要紧。”
说着,仪态端方地将手往边上略一伸。侍立在侧的姚幸立刻伸出胳膊,让皇后搭上,躬身扶着皇后往内殿走去。
裴策虽在昭庆殿中,生出了想要见到江音晚的心,到底不是急切的少年人,回东宫处理了政事,直到晚间,才往入苑坊去。
江音晚正侧坐在菱花窗下的紫漆描金檀木榻上,手边的小几上,摆着一碗浓褐的药汁,腾腾冒着热气。
裴策已换了一身墨缎常服,外披曳地鹤氅,独自从院门处进来。阻止了下人的通报,将飒飒靴声放得轻缓,最后在半开的菱花槛窗下一驻。
暮色四合,寝屋内已掌了灯。那一剪如画的侧影,投在半扇薄薄的绡纱窗纸上。
侧移一步,看清她的容。
目光从螓额,至挺而小巧的鼻,再到精致如琢的下颌,每一寸每一分,游弋梭巡。漆黑眸底,尽是面对她时不曾流露的贪。
看她垂着眼,眉尖轻轻蹙起,纤纤柔夷,拿起那药匙又放下。裴策的薄唇,不自觉勾起一点弧度。她还是这样的性子,怕苦不肯喝药。
江音晚闻着那药味,心底便有些发怵。前几日她昏昏沉沉的,由着人喂药也就罢了,如今清醒着,便觉那药匙似有千斤重,实难拈起。
到了如今的境地,她自知不该任性。倘若她今日仍是风寒不适,她定然爽快喝了。
“可我明明都已经好了……”江音晚轻声嘟囔了一句,随晚风送到裴策耳里,幽潭一般的眸,染上一点温意。
江音晚抬起头,不再看药,小鹿一般的眼,望向身侧的青萝:“太烫了,我等一会儿再喝好不好?你不必盯着我,我一会儿一定喝。”
她的嗓音已从风寒中彻底好转,不复那微微的哑意,天生的娇柔婉转,像蒙蒙絮雨后,弱不胜轻丝的初蕊。即便只是平述,亦如撒娇一般。
这样的轻声软语,向着旁人。
裴策的眸,倏然凉下来,浓黑莫测,薄唇抿得平直。
第11章 蜜 蜜饯
江音晚一汪琉璃碧润的眸,带了点殷殷的光,望着青萝。
青萝只是个稚涩的小丫头,哪里禁得住这样的目光?几欲立时应承下来。但想起秋嬷嬷的吩咐,还是忍住。
“姑娘,您已经等了许多个‘一会儿’了,药已不烫了,还是快喝了吧。再凉下去,便该损了药性。”
青萝正哄劝着,蓦然噤声敛色,朝紫檀座屏风半掩的方向屈膝深深一礼:“奴婢参见殿下。”
江音晚神色一滞,顺着青萝下拜的角度回身。身披玄青羽纱面鹤氅的男人,倚立在漆心染牙山水屏的檀木边座旁,一襟晚照,染着寒。
他不知是何时进来的,眸色沉湛,薄唇紧抿,面色不豫。
江音晚长睫颤了颤,有些慌。想要起身行礼,却被几步走近的裴策伸手摁住了肩头。
那力度不轻,带着薄薄的怒。江音晚顿住了起身的动作,跌坐回榻上。
随裴策抬手的动作,鹤氅半掀,露出氅下的墨缎袍衫。袖口镶同色夔纹,伸出的手掌摁在削薄的肩上,白若邢瓷的手背青筋隐隐,犹克制着力道。
江音晚感受着肩头轻痛,心底慌乱,半垂螓首,避开寒泉般的视线。然而扣在肩上的修长五指,转了力,掰着她的薄肩,迫使她仰起头来。
颤着秋波的杏眸抬起,惶然对上沉邃的目光,江音晚小声嗫嚅,嗓音轻软:“殿下……”
她不明白,裴策为什么不高兴?是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又该做些什么?
然而裴策寒冽眸色莫名稍缓,蓦然松开了扣在她肩头的力道,直起了身。室内温暖,他随手解开颈下系着的玄色长绦,将鹤氅褪下。
青萝小心翼翼凑近裴策一侧,接过他随意解下的鹤氅。裴策朝青萝一瞥,目光寡漠薄凉,却看得青萝脊背陡然颤栗,就要软膝跪下。
裴策最终只是冷淡地命令:“下去。”
青萝赶忙捧着那件宽大的鹤氅,撵着脚步退出去。
侍立在落地罩旁的婢女察觉气氛,已自觉退下,里间仅余了两人。裴策的神情又缓了些许,在罗汉榻另一边坐下,与江音晚隔一张小小的紫檀几相对。
小几上,苦药浮动的腾腾热气又散了几分,只飘着疏疏的几缕。
裴策视线温淡,轻轻在药碗上一落,正欲伸手端起,一双纤柔素手便抢先将药碗捧过。
江音晚猜不透裴策的心思,只能从他瞧药碗的那一眼,推测是否因自己不肯喝药,过于任性骄矜,惹恼了他?
于是当即自觉地捧起药碗,拈着药匙,一勺一勺地喝着。
药的温度晾得正好,然苦得让人舌根都麻了。江音晚每舀起一匙,都蹙一蹙眉,下意识屏住鼻息,闭了眼,再送入口中,囫囵咽下。
她侧对着裴策,一匙一匙饮得极慢,却不敢停。因她感知到裴策的视线始终凝在她的面上,让她如芒在背。
她却没有发觉,在她抢先捧起药碗时,裴策的眸底有一霎的沉,但很快缓和。随后便侧身倚在檀木榻上,静静看着她喝药,矜慢闲逸。
既然怕苦,便该捧着碗一气灌下,她却总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喝,只会苦得更甚。
裴策没有出言提醒,只是淡淡注视着,唇角勾起一点慵适的弧度。
良久,江音晚终于喝完。她转回身,将药碗放回檀木榻。搁下前,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纤手轻轻翻转,将空的碗底朝向裴策,示意自己喝完了。
颇稚气的一个举动。裴策轻笑了一声。
江音晚小心地多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这是不生气了。在心底告诉自己,果然以后都该好好喝药才行。
她的视线又落在了小几上摆着的蜜饯果脯上。这是婢女们提前备下的。此刻江音晚苦得如食黄檗,但犹豫踟蹰,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用。
却见裴策的手伸向了那琉璃盘里盛着的蜜饯,手指瘦长,指节分明,信手捻起一颗。江音晚犹在愣怔,那颗蜜饯已递到了唇边。
江音晚下意识侧头,想要伸手去接。裴策却淡声说了一句“张嘴”,江音晚只得依言启唇。
蜜饯不大,江音晚却不习惯整颗塞进嘴里。檀口精巧,只咬住小半,丝毫不触及裴策的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