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七嘴八舌之下,沈氏一族的家主终于下定了决心,郑重地点点头,“吩咐下去,府中六娘的份例加倍,明日邀孙总管等人到我们府上,好生聚一聚,也该叫他们知道主上已经到了成家的年龄,我府上曾经养育过他,婚事合该我们沈家人提出!”
***
季初住在沈听松的宅院当中,短短的几日虽有忧虑在心,但脸上的笑容也不知不觉多了许多。上辈子他们就心意相通,此时一个人重生,一个人从梦里得到了上辈子的回忆,短暂的生疏之后很快就产生了默契。
他们并不是只讨论书画,在季初有意无意地试探下,沈听松罕见地未避着她政事,甚至教她如何分析眼下的局势。
“定北侯只驻扎军营在扬州城外,未向城中动手自然有他的道理。起码对于他还有大魏而言,北地的戴绍才是最大的祸患。”拿出珍贵之际的舆图,沈听松点了点北地至关重要的位置,耐心地同季初讲解。
“阿初,并不是两方僵持,而是三方啊。如今就看,谁先动手了。”
季初半知半解,可有一点看的清楚明白,认真说道,“所以一切都要看戴绍如何行动,他若动扬州才会动起来。”
沈听松绝对不是那等利欲熏心冒进的人,聂衡之虽说心性不定喜怒无常可也不想战事滋生。
季初记得,他同自己说过最讨厌的事情就是骑着马杀人,因为鲜血会让他心中烦躁。
闻言,沈听松眸光微动,笑了笑点头,“阿初说的很对,是要看戴绍这人识不识趣了。我与定北侯都愿这天下安定。”
“天下安定,是黎民百姓的愿景,我也希望。”季初定定地看着笑容温润的男子,模模糊糊地觉得有些不对,好似沈听松对聂衡之的态度奇怪了些。
聂衡之曾经抓了沈听松,还要置他于死地……
季初有些疑惑的时候陆行默默走了进来,附在沈听松的身边低声回禀。
“主上,沈府请了麾下的许多大人上门赏画,线人报,沈家主提到了您的婚事,有意将嫡女沈六娘嫁给您做正妻。”
凡是对主上忠心耿耿的人大多厌恶沈家的做派,陆行就是其中一个,平时盯沈家很紧。一听到沈家打了主上婚事的主意,即刻将消息呈上来。
别的不说,坐在这书房里面的季娘子可是和主上已经订了终身。
她还是季尚书的独女,比沈六娘不知好了多少倍!
第八十一章
乍然听到沈家要插手沈听松的婚事, 季初惊得站起了身,一双清凌凌的眸子似有若无地放在屋中气定神闲的男子身上。
聂衡之所言不虚,比沈听松得到消息的时间还要早, 他肯定是在扬州城中放了许多细作!这事要和沈听松说吗?可是说了, 自己夜里和聂衡之见面的事情不就瞒不住了,她颇有些心虚和尴尬,总觉得不能在沈听松的面前说出口。
虽然不是自己的本意, 但会不会让旁人觉得自己是一个水性杨花的女子, 怎么和定北侯还是不清不楚的。她当然是清清白白的, 但传到别人的耳中肯定要变味。
“他们惯来会算计, 沈家六娘年幼的时候我还曾抱过,今时不过十四的稚龄。他们当我是色~欲熏心的恶鬼吗?”沈听松开口,语气淡淡地, 泛着凉气。
说是十四也不过是虚岁, 实则沈家六娘实岁还是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儿,离及笄之年还差得远呢。
要将她嫁给沈听松不过是因为沈家主枝适龄的女孩子只有她一个, 其他的小娘子要么出身太低要么年岁差的太多。
“如今多事之秋, 沈家人还有心思放在婚事上面,可也太急切了,目光短浅之徒。”季初对养育了沈听松的沈家印象一点都不好,毕竟她还被光天化日之下掳走了一次。
闻言, 沈听松目光很有些奇异地看了季初一眼, 笑容有些大,“阿初说的不错, 虚张声势罢了, 越是急切越是证明沈家在心虚。若是所料不错, 南边应该出事了。”
定北侯的速度倒是快, 阿初被掳走,他转手就给了沈家狠狠一击,动作利落又狠辣。
谁能想到沈家一介商户从先太子时期开始就暗中同苗族的人来往,不仅操控了苗族,而且从其中掌控了不少的蛊药。便是梦里面的那个沈听松都不知道,直到他迟迟不肯立妃生子,沈家下手给他种了蛊药,在药物操控下纳了沈家六娘,事后他清醒的时候,一切都不可控了……
今时今日,沈听松亲手递上了沈家人的隐秘,狗急跳墙之下还是将主意打到沈六娘的身上,何其的相似啊。
非是沈听松自己不能拔出隐患,与定北侯乃至同割据的藩镇相比,他很明白自己最大的弱点是什么,手中没有切实可用的兵力。
梦里面他最后虽说是安定了天下,可兵权未曾集到手中,受制于人,藩镇依旧成患,苦苦维持的平衡局面随着他中了苗疆蛊药瞬间分崩瓦解。短短几年的光景,天下又重新回到了混乱中,只是再没有一个骁勇善战手段强硬的定北侯奋力击杀入侵的戎族,最后甘心死在了为他人铺就王权的路上。
“那主上可有了应对的法子?这次连孙伯也去了沈府。”陆行百思不得其解,孙伯是先太子留下的宫中内侍,对主上简直是掏心掏肺,如今竟然也有意让主上娶沈家女子。
沈听松脸上的笑意未减,“无妨,他只不过不想我寒了那些人的心罢了,拖一拖就是。”孙伯当然忠心,但比起忠心来他更想要成就大业迎来为先太子追封皇帝的那天。
身边种种为名为利,到头来,真正为他沈听松考虑的人不过几个罢了。季尚书已经为他死了,他怎么能让阿初没有依仗?还有陆行,也要为其找好退路。
戴绍忍不了多久,老皇帝的身子也撑不了太久,等戴绍和老皇帝身死,就是沈家人的死期到了,他只要拖到那时候好了。
拖字诀?治标不治本。季初隐隐约约又感受到了沈听松态度的怪异,按照他的性子,不该说出这样的话来。要么拒绝婚事要么彻底解决沈家的干扰,怎么会说要拖一拖。
“其实,还有一个法子不是吗?”等到陆行退下,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季初凑到沈听松身边,灼灼地盯着他,亮出了一直携带在身上的玉佩。
青色的玉佩颜色饱满,雕工精湛,一眼看过去非是凡品。
这是沈听松给她的订婚信物,在潞州城他被聂衡之抓走的时候放在了元宵节的花灯之中。
“沈听松,你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呀?这玉佩是你我订婚的信物啊。”季初将玉佩放在桌案上,白嫩的脸上染了红霞,绯红一片。
果然,求婚这种事情都应该让郎君们做的,女儿家的脸面有时候是真的很薄。
沈听松看着她的那双含水的眸子,愣住了,目光一寸寸变得深沉,嗓音有一点哑,“阿初,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潞州城被抓的那日,他以为自己会死,所以起了些贪婪的心思将玉佩交给她,希望在她的记忆中会有自己的存在。
可是如今,他虽然好好地活着,但危机四伏一着不慎就会死无葬身之地。从去清静峰的那日他就决心断了所谓的口头婚约,便是知道阿初为了他到扬州城都未再想过日后两人会有缔结婚事的那天。
梦里面他们的婚事其实未成,而她死在了婚礼那日是大凶。下意识地,沈听松就将婚事抛到了脑后,没想到反而其实她牢牢地记得,而且主动地提出来。
“我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收下你的玉佩就是同意了你的求娶,你将玉佩给我就是同意了终生不纳二色的条件。怎么?堂堂沈真人,你要赖账啊?别家的小娘子都逼上门了,将我这个正宗的未婚妻置于何地,我当然要宣示我才是你的未婚妻。沈家不是怨怼你要沈五郎死吗?他们欺辱主母难道不该死吗?有了主母在,他们谋划的婚事当然也成不了。”季初言之凿凿,语气寻常,本来上辈子他们就成婚了,再来一次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而且,季初有一个私心,沈听松脱身之前绝对不能和其他女子产生更多的关联,没有比她和沈听松的婚约更能堵住沈家乃至更多人的野心了。
“我父亲季尚书于情于理和你有师生情谊,我的身世也无可指摘。”季初这几日从陆行的口中了解过,自己的父亲季尚书在先太子留下的人脉中名声极好,她和沈听松成婚受到的反对应该不多。
“阿初,我非是要赖账,故意欺瞒你。可是,你应该清楚,我一旦败了你难逃一死。而且,极有可能会祸及潞州的季家。”沈听松的眼睛深沉如夜,看着季初时候,第一次是面无表情的。
“难道如今你败了,那些人就会放过我吗?而且祸不及出嫁女,我只有嫁人了才不会影响到家族。”季初的心中早有条理,看着沈听松沉默不语的样子,突然笑了一下。
“那场没有完成的婚礼于我而言是一场遗憾,如果在我们都活着的时候我没有弥补这个遗憾,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沈郎君,你忍心让我回忆起成亲那日总是鲜血淋漓吗?”
季初眨了眨眼睛,难得撒娇的模样有些狡黠,眉眼弯弯的煞是可爱。
遗憾?对他而言又何尝不是?
沈听松看了她许久,最后在季初快要笑不出来的时候轻轻点了点头。他是一个卑劣的小人,可他也想多年之后有一个人还记得他,自己的墓碑上面有一个人为他刻字。
***
次日,沈家联合多位先太子的亲信意图劝诫年轻的主上成家,好留下子嗣不断传承。却没想到,被他们怒骂为祸水的女子和主上携手出现在了他们的面前。
“此为季尚书之女季氏,半年前同我缔结婚约。”沈听松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激起了千层浪,底下一片哗然。
主上竟然有婚约了?不对,这来历不明的女子竟然是季尚书的女儿!等着,季尚书的女儿,那不就是围在扬州城外那个煞神的前任夫人吗?
这,这,这!不少人呆若木鸡,因为意想不到的发展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沈家人也愣住了,万万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况,他们连让主上娶亲的话还没说出来呢。
“我听闻诸位很是关心我的婚姻大事,如今平京城混乱,定北侯不敢轻举妄动,的确是成亲的好时机。五日后是吉日,准备一下就将婚事办了,不宜铺张,简单即可。”沈听松笑吟吟地开口,目光扫过底下的人,笑意不及眼底。
“季尚书之女可是和离之身。主上,这决定是否不妥,太过草率了?”他们想要的主母是出身沈家的沈六娘,横空来一个季尚书的女儿,这不是乱了吗?
“季尚书乃是我师,更因我而死。他的女儿合该由我来照顾,半年前,我已经在季尚书的墓前持过晚辈礼,且已经昭告季家长辈留下了定亲信物。父母之命在,礼数更不曾短缺,你此言是让我失信于季尚书失信于天下人?”沈听松的目光骤然锐利,淡淡的威势压下去便是沈家家主都不甘地闭上了嘴巴。
“主上此言不虚,季娘子可为我等主母。”先站出来同意的是孙德顺,他曾和沈听松一起在潞州城停留,他说出的话自然不是假的。
是以,众人也就应了。
于此,季初不由得用手指头勾了勾握着她的手心,微微一笑。
和离之身又如何?季初不觉得她因此失去了追求自己幸福的权利。
婚事定下,没有刻意隐瞒,惊天的大消息很快就传了出去。扬州以外的江南地区,潞州城,清静峰,平京城,北地接二连三地都得知了这件事。
前任礼部尚书的女儿,定北侯曾经的夫人季氏要嫁给德懿太子的儿子了!
第八十二章
最先接到消息的人当然是驻扎在扬州城外的定北军。操练了数月, 定北侯手下的军队得到了一个新的名称,定北军。
往日的军营都是嘈杂无比,练刀的练剑的, 比武的习拳的汉子比比皆是, 即便不刻意出声,动静都是惊天地响。
可是这日,热闹的军营安静地出奇, 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话, 也没有一个人敢发出声音。
扬州城内即将迎来一桩婚事应该是热闹无比的吧, 可新妇却是他们侯爷的前任夫人, 而侯爷目前身边干干净净,没有一个女子相伴。不说了解内情的人,就连普通的兵汉都看出来了, 侯爷的心里还记挂着已经和离的夫人。
可是这夫人就要嫁给别人了, 兴许她嫁的那个人身份比侯爷的还要尊贵。心有灵犀,所有人都保持了一种诡异的平静, 只敢用眼神交流。
顶中的营帐是定北侯起居的地方, 此时更是安静的落针可闻,就连服侍的下人们都自觉地离了有百米远,唯恐招惹了侯爷的怒火。
本是盛夏,硕大的太阳嚣张的挂在头顶足以灼黑人的肌肤, 可愣是每个人都不觉得热, 反而后背生凉。一切都源于一桩意想不到的婚事,源于他们的侯爷是新妇的前任夫君。
营帐中, 神情冷峻的男子并不像众人想象的那般怒火中烧, 相反地他唇角还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抱着一把剑在细心地擦拭。一遍又一遍, 用墨蓝色的锦帕擦拭冷光乍现的剑刃,清晰地足以照见人影。
一身墨色铠甲的男子剑眉入鬓,双眼漆黑如墨,冷漠俊美的一张脸因为那一抹浅淡的笑容让人心中发寒,帐中的人没有一个敢看他,敢对上冷戾的目光。
冷白色的剑刃上突然挂了一串血珠,但很快就滑落在了地上,帐中浮现了淡淡的血腥气。
“侯爷,已经按照您的安排准备好了兵马。”随侍在身旁多年的仲北此时此刻也不敢多言一句,弓着腰低声禀报,呼吸声都屏着。
他还记得昨日傍晚从扬州城中的探子口中得知,得知季娘子的婚事时,侯爷那瞬间空洞骇人的眼神。
从前和离的时候仲北见过侯爷的失态,见过他吐血,见过他红着眼睛死死张望。他以为那便是侯爷一生中最可怕的时候了,可见了那毫无生机的眼神,仲北知道这个坎儿永远过不去了。
夫人真的要嫁人了,嫁人之后她和侯爷之间是再也没有可能了。碎的彻彻底底的铜镜,怎么粘都不可能完整了,因为有一半已经属于旁人,再与定北侯没有任何关系。
“是本侯太过愚蠢,该杀的人怎么能留下。”聂衡之望着冷刃上照出的自己一张脸,眉目霎时压得低沉,苦苦压抑的戾气全都在一双眼睛中爆发出来。
季初居然真的要嫁给那个野男人,她从头到尾都不再属于自己,那颗心终于找不回来了。
“准备,一半兵马随着本侯北上,另一半兵马分散南下。”
聂衡之笑了笑,殷红的唇勾起,艳丽的一张脸因为笑容愈发显得诡异。起码在亲近之人仲北看来是如此,他不由得想起了战场上击杀戎族的那个侯爷,也是这样地笑着。
“扬州城防备并不森严,侯爷,我等杀进去一日的功夫就得了,哪怕哪怕拼了属下的一条命。”终究是不忍看着主子如此,仲北冒着满头的冷汗讷讷地开口。只要杀了乱臣贼子,夫人就嫁不得人了,何必要这么折磨自己。
“怎么,你以为本侯会搅乱他人的婚礼?你猜错了,他人的婚礼与本侯意思与好的关系都没有,本侯当然是要去做大事!”
“他人的婚礼和本侯有什么关系?她要嫁就嫁,他要娶就娶。本侯至于对一个蠢笨的女子念念不忘吗?本侯要的是大业!”
“你听懂了吗?你们所有人都听见了吗?”
饱含着戾气的声音在营帐里面响起,伴随着挥剑噼里啪啦的声音,所有人都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地上。
聂衡之举着剑一身煞气地出了营帐,毫无感情的眼神剐在人身上,比真正的利刃还要锋利。
一句话没有说,他翻身上了战马,列队整齐的黑甲兵跟在其身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扬州城外的营帐……
***
婚事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季初的信也到了潞州城的季家,她在信中写明了自己是嫁给了往日定好婚约的沈郎君,并直言请堂伯父堂伯母等人不必前来。
时局混乱,沈听松和潞州城的季家属于不同的阵营,这封信另一层的意思也是表明请季家勿要再和她这个出嫁女牵扯,以免惹来祸端。
显然,季家里面不乏聪明人,纷纷对这桩婚事保持了沉默。只有季初的堂伯父和堂伯母驾着马车到季初父母安葬的地方拜祭了一次,告诉他们季初的婚事,也让他们在天之灵保佑自己的女儿。
“季姐姐真的要嫁给沈郎君了!啊呀,可惜我不能去江南。”潞州城的通判府中,莫青青捧着已经微微隆起的小肚子,有些哀怨肚子里的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被一旁紧张盯着的卫长意揪了揪后脖颈才不情不愿地闭上了嘴巴。
“去什么扬州,青青,乖孩子,听话,这些时日你不要出门了,夫君要去衙门,你是一家之主,守好家好不好?”卫长意想的更为深远,尤其在得知各地节度使蠢蠢欲动派人去扬州城道贺的时候皱了眉头。他匆匆安抚了怀了身孕的小夫人,吩咐守卫将府邸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起来,才急匆匆地往潞州的府衙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