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一向不与韩氏相争,可到底是在宫里久了,这些诡计手段倒也学了个十成十。”
庄贵妃淡淡一笑,也不再虚以为蛇:“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就因为本宫多提了几次茶?”
“那倒不是。”闻玉伸手,在茶几上轻叩,“是因着这盆墨兰。”
“这株墨兰本身没有问题,也的确是出自兰妃之手,可娘娘百密一疏,叫这盆里的土露了破绽。”
庄贵妃不解:“本宫用的,也是兰妃院子里的土。”
闻玉捏了一小撮土,在指尖轻轻搓开:“可土是新的。”
“那又如何?”
“娘娘方才说,这盆墨兰是兰妃相赠,若当真如此,那这土便不可能是新的。”闻玉将土洒下,又拿出帕子将手擦净,“因为兰妃,只会在夏季移栽墨兰,哪怕那并不是移栽的最好时候。”
闻玉眸中微顿,他忽而想起种在小重山院子里的那一排墨兰,他也是在夏日的时候移栽过去的,那日恰逢商丽歌入小重山回话,见着他一边紧张害怕,一边却还是忍不住开口,怕他将好好的墨兰糟蹋死了。
那时的他觉得很是有趣,便索性将养花的活抛给了她。
想到商丽歌,闻玉眸中的神色微微回暖,然只是一瞬,除了他自己,旁人未能察觉分毫。
“为何要在夏日移栽?”
闻玉回道:“因为教她种植墨兰的那人,就是在夏日移栽的。兰妃不是因为喜欢墨兰,才去种的墨兰,而是因为那人只教过她种这个,她才喜欢的墨兰。”
庄贵妃怔了怔,反应过来:“你说的那人,是先皇后?”
“不错。”闻玉道,“正因如此,若这盆墨兰当真是兰妃相赠,定是一早移栽好的,盆里的土也绝无可能是新的。”
“是本宫疏忽了。”庄贵妃忍不住笑道,“世人都道公子闻玉满腹珠玑,算无遗策,公子风采,本宫今日算是见识了。”
“只是不知,今日公子会落得个什么下场,公子可有算到?”
“不急。”闻玉道,“还有一桩事待跟娘娘确认。”
庄贵妃确也不急,左右人已在她殿中,无论今日是个什么局面,他都插翅难飞。
“你问。”
闻玉摩挲着指尖,音色如常,可望过来的眼却忽而叫庄贵妃如置数九寒冬。庄贵妃只觉自己浑身的血液好像凝滞了一瞬,只听他道:“敢问娘娘,这株墨兰既是刚从长信宫中所得,那么娘娘是否在大火之前,亲自入了长信宫?”
闻玉起身,朝着庄贵妃走近两步:“若是如此,娘娘又同兰妃说了什么?”
庄贵妃握着扶手的指尖骤然收紧,她迎着闻玉的眸光,良久才缓缓笑道:“也没什么,就是提醒一下兰音妹妹,莫要恨错了人。”
庄贵妃也起身,站在比闻玉更高一级的台阶上,正好能与闻玉平视:“本宫告诉她,她最该恨的不是韩氏,而是那个独宠韩氏,却冷落中宫的九五之尊。”
“本宫还告诉她,将一个人伤得最深最痛的方式,就是找到他曾经的伤口,永远不可能愈合的伤口,在那上面,重新给上锥心刺骨的一刀,方才解恨。”
见闻玉目色沉冷,庄贵妃却笑得愈发端庄温和:“兰音妹妹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怎么做才能达到最好的效果。如今这结果,若是她泉下有知,想来也会满意的。”
“你做这些,都是为了赵逸?”
庄贵妃收了笑,冷道:“本宫就这一个儿子,自然要处处为他谋划。他文韬武略,又哪里比其他几个皇子差?好不容易有了眼下的地位,本宫绝不允许,绝不允许他为了那个女人,将到手的皇位拱手相让!”
庄贵妃后退一步,骤然拂袖:“兰妃已死,如今挡在他面前的,只有你!当年救你,本宫未有后悔,今日杀你,本宫也绝不后悔!”
“本宫的茶你既不愿喝,那今日,你便休想踏出惠芳殿半步!”
庄贵妃将几上的茶盏狠狠扫落,喝道:“来人!”
只闻一声巨响,殿门被人一脚踹开,庄贵妃抬眸看去,却在刹那之间神色大变。
那不是她一早留下的后手,那几个有些身手的太监们也一个未到。
来人,是赵逸。
第一百二十七章 晋江独发
兰妃故去后,赵逸一直都在惠芳殿中。这几日宫中忙乱,无人注意到他的行踪,庄贵妃见他不再闹着去寻兰妃,便也没再绑着他,只依旧不许他出惠芳殿。
商丽歌派进来传话的人没见到赵逸,却是见到了他身边的贴身宫人。消息传到赵逸耳中时,德三也赶到了惠芳殿。
早在公子被庄贵妃的人拦下后,就有宫人将消息报给了德三。德三知道商丽歌等在外头,便命人送了消息出宫,自己则亲自去了趟惠芳殿,恰好与赵逸撞在了一处。
原本在庄贵妃身边伺候的宫人大多没在屋里,除此之外,屋门紧闭,还有好些个人高马大的太监候在外头,赵逸一见便觉不对。
赵逸沉着神色,没让这些人出声,自己站到了门外。未等叩门,庄贵妃的声音便已落在耳中。
赵逸听着,又好似未能听入耳中。明明每一个字他都听得分明,却又让他觉得无法理解,那一句一句拼凑起来的,究竟是怎样的真相。
若非他确信这就是母妃的声音,他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些刺耳的、令人陌生的冷酷之言竟会从他素来端庄温和的母妃口中道出!
而那最后的凌凌杀意,竟又是冲着公子而去!
赵逸面上血色褪尽,浑身冰冷,心头却又像是攒了把火,烧得他双目通红。他猛地抬脚,踹开了房门。
一声巨响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
赵逸跨门而入,目光直接锁在庄贵妃面上。他从未觉得,他的母妃会如此陌生。
早些年,他一直在外在外游历,虽有喜好山水不愿受宫中拘束的缘故,却也是为了庄贵妃。
韩氏跋扈,庄贵妃曾与先皇后交好,在韩氏眼中被视作一党。先皇后崩后,庄贵妃在宫中处境艰难,直到后来兰妃入宫转移了韩氏的注意力,日子才好过许多。当时赵逸同赵隽都是适龄皇子,按理也可参政议政,为了不让韩氏在宫中针对自己的母妃,赵逸便索性避出宫去,做个闲散王爷,只时常寄些信件或是有趣的新鲜玩意儿回来。
因为自己不能伴在母妃左右,赵逸心怀愧疚,每每回宫必是笑语连珠,定要逗得庄贵妃开怀大笑才好。然他今日看来的眼神,庄贵妃却从未见过,里头虽未见怒意愤恨,却叫庄贵妃止不住地发冷,一种从未有过的慌乱霎时席卷全身。
赵逸一步一步走至殿中,却在距庄贵妃十步之距时停下,没再上前。
“母妃。”
这一声母妃,叫得庄贵妃心头骤然一紧。赵逸不等她开口,率先道:“方才儿臣在门外没有听清,还请母妃再道一遍,您是否去了长信宫?”
庄贵妃下意识想开口解释,明明方才,她已想过了数种说法,矢口否认的、欺骗的、动之以情的……可此时此刻,她看着赵逸的眼,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为什么去长信宫?”赵逸袖下的手一点点收紧,指甲嵌入肉里,他却半点不觉得疼,因为心头跃动的剧痛已然叫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凌迟。
“您同兰妃说了什么?您告诉我,您同她说了什么,长信宫的那场大火……同母妃有关么?”
赵逸咬牙:“或者说,兰妃自焚,是不是也有母妃的手笔?”
庄贵妃双唇微颤,依旧未能说出话来。
赵逸缓缓垂眸,双腿一弯跪在了她跟前,伏首叩地:“求您告诉儿臣,求您告诉儿臣……您与此事无关,求您告诉儿臣……”
“母妃,儿臣求您了,儿臣求您……”
赵逸一下连着一下叩头,越叩越急,一声声的哀求,听得庄贵妃宛若利剑穿心,终是忍不住冲上前去,一把将赵逸拉起。
“逸儿,忘了她吧。”
赵逸浑身一颤,猛地抬头,却见他的母妃面上,是他从未见过的冷酷决绝:“人已然死了,再记着她又有何用?你父皇不也记了先皇后一辈子么,可到头来呢,不过是被人抓住弱点,一次又一次地算计于他罢了。”
“那是他的报应,可你不同。”庄贵妃抚上赵逸的脸,“母妃知道,你心地善良重情重义,你与你父皇不同,你有能力也有机会成为一个真正的明君,如今就只差最后一步,你叫母妃如何忍心看着你泥足深陷,看着你未来的康庄大道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若是旁人倒也罢了,可这个人偏偏是你父皇的女人!你若强留下她,必然为天下人不耻诟病,便是你日后为天下人做得再多,他们也只会记得这桩皇室丑闻,你明不明白!”
赵逸闭了闭眼,泪水自眼角而下,然他却又勾了唇角,笑出声来。
“错了,母妃错了。”赵逸摇头,“是,我爱慕于她,我喜欢听她弹琴,喜欢看着她,哪怕只是远远瞧上一眼,我也觉得欢喜。她喜欢墨兰,我便种了一院子的墨兰,就连景兰苑的名字,原本也是照着她取的。”
“我也曾经幻想过,要同她远走高飞,要将她藏起来,不叫父皇发现。她入宫,我担惊受怕,她不快乐,我又心急如焚。可我知道,我在她心里或许连一抹影子都未能留下,也知道,她一心想要复仇,没有什么比那更重要的事。”
“所以我帮她,是我心甘情愿,可我从未想过,要同父皇一样将她一辈子困在这重重宫阙之中,更从未想过,要不顾她的意愿将她强留在我身边!母妃,她不适合这里啊,我只想让她离开这里,天大地大,去哪儿都好,只要不困在这里,怎样都好……”
赵逸哭得浑身战栗:“可是母妃……为什么你连这一点微薄的希望也不留给我呢?她死了,我又还能期望什么?”
他还能期望什么?权势皇位非他所求,他所求的,只是薛兰音一人的平安喜乐而已。
赵逸缓缓抬首,将泪一点点抹去,一字一顿道:“母妃,兰音心死的时候,我的心还活着。可现在,母妃却是亲手,将它一并杀死了。”
庄贵妃闻言,如遭雷击。
闻玉垂眸,似是静静看着眼前一幕,又似什么也未入眼中。人心不足以致造化弄人,如今再如何后悔,也已来不及了。
闻玉转过身,月白袖袍轻拂,刹那之间,好似落了霜色孤寂满身,门外的德三抬眼一瞧,忍不住微微一怔,顿了顿才躬身道:“奴才送公子出宫。”
闻玉侧首看了赵逸一眼,沉声道:“多派几个人守着他,待他情绪稳定些,请他来红楼一趟。”
“公子放心,奴才省得。”
这一次,由德三亲自领路,送闻玉出宫,一路未再多生波折。越临近那道朱漆宫门,闻玉的脚步便越快,德三瞧着,方才公子身上那道将周围一切都隔绝在外的孤寂感渐渐消隐,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微妙的情绪,令人莫名期待雀跃,连他的脚步也不由自主快了几分。
宫门外,商丽歌已然下了马车,在周围来回踱步。
她一直觉得,自己尚算是稳得住的,可细算起来,公子入宫还不足两个时辰,商丽歌却已然觉得有半年之久,这两个时辰间,心情起起落落,当真是半刻也不得安稳。
个中煎熬滋味,商丽歌算是尝了个透彻,一时又忍不住咬牙切齿。
出门前还叫她放心呢,这放的是哪门子的心!明知她担惊受怕,就不会再派个人来递个话嘛,看她到时候怎么揪着他的衣领算账!
商丽歌的心情在担忧迫切郁愤中来回切换,冷不丁听到丛云一声高喝:“出来了!”
商丽歌一怔,慢了瞬才抬眸望去,只见那宫门之间,行来一道月白身影,若明月照江,松树映寒。
这样的气质风华,举世也寻不出第二个了。
一瞬之间,商丽歌就将方才挂在口中的信誓旦旦尽数忘了个干净,脚下比心中所思更快,步子一迈,便朝着那道月白身影飞奔而去。
闻玉方才走得急,如今却是停下步来,张开手将他的姑娘接入怀中。
如同明月揽赤霞,皎皎生辉,灿不可言。
“闻玉,我等到你了。”
商丽歌锁着公子的腰,整个人都埋在他怀里。闻玉感受着怀中的温度,这才觉得一身冷意散尽,勾唇一笑间,只余暖融之色。
“走吧,回家。”
闻玉没舍得松开手,揽着商丽歌将她打横抱起,就这么抱回了车上。
丛云乐得眉眼弯弯,执鞭赶车。车轮辚辚,迎着一路旖旎霞色,往红楼而去。
第一百二十八章 晋江独发
承历二十三年秋,圣上于病榻间下罪己诏,此诏一出,天下哗然。
近年的濂州贪腐案、泾南巡抚被杀案、岭南毒草案与十八年前的囊和之战一并结案,韩氏一族与林隋一脉涉案者已被尽数斩首,就连现任的濂州刺史康为明也锒铛入狱,其余韩氏族人或贬官或流放,煊赫了近二十年的韩氏终于在这一年里分崩离析。
百姓感念守城而死的卫大将军卫广然,自发为其建了庙宇供奉,不少当朝官员也纷纷前往,刻碑燃香,聊尽心意。
秋末之时,圣上自感病体沉重,连下三道谕旨,一为追封已故卫皇后为慈懿皇后,已故太子赵珏为怀仁太子;二是册封五皇子赵逸为太子,代为监国;最后一道,则是褒奖公子闻玉于社稷有功,赐学子服和金玉印,有代天下学子谏言之权。
这最后一道圣旨与前两道并列,可见公子尊荣。这也是澧朝史上唯一一个虽无官衔加身,却手握权柄之人,位同内阁。
“再如何尊荣加身,他到底是没恢复你的皇子身份。”
赵逸站在小重山的楼阁里,凭栏而望。从这里,远远能瞧见宫城之中的金红檐角,其上瑞兽遥遥一点,却依旧可观气象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