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塌旁就有小几,本搁置着香炉,因赵冉在病中,便没有点上龙涎香。此时,胡为光将香炉捧至一边,在小几上摆好笔墨和空白谕旨,随后动作麻利地扶着赵冉起身,替他披了件外衣,又将沾了墨的笔递到赵冉跟前。
待赵冉提起笔来,胡为光又退到一边,谨慎地垂眸,连多看一眼都不曾。
这份小心进退比以往更甚,然赵冉满心扑在这罪己诏上,未有察觉。
一时福宁殿中,只闻赵冉落笔之声。
既然这罪己诏非写不可,赵冉便也依着闻玉所说的条陈,无论他心里想的如何,落笔下来的确是句句沉痛,桩桩件件陈列分明,赵冉越写越缓,心中惊疑不定。
这些,竟皆是他之罪,他之错么?
赵冉闭了闭眼,一时不敢回想。半刻之后,赵冉搁下笔,面上神色委实称不上好看。让他做到此步已是极限,此时的他,甚至不想再看这份诏书一眼。
胡为光适时上前,打开锦盒。赵冉将里头的东西取出,玉制金座,双龙同卧的方正宝玺被他捧在手中,随即重重压上那份诏书。
这份罪己诏,已然盖棺。
不知为何,赵冉骤然松了口气。
“朕会让胡为光在早朝时宣读,如此,你可满意了?”
然闻玉却是轻轻摇头:“光是在百官面前宣读,还不够。”
赵冉的面色陡然一变:“你什么意思?”
闻玉如何不知赵冉的这些盘算,妄想这般轻易地粉饰太平,怎么可能?
“既是罪己诏,便是面向天下人的忏悔诏书,陛下若是诚心悔过,又何惧是在百官面前,还是在平民百姓跟前?”
“赵珏!”赵冉陡然怒喝,“你莫要得寸进尺!”
这份罪己诏若由官员口中流向民间,赵冉还能操控一二,可若是当着平民百姓的面昭告天下,饶是赵冉有通天的本领,也无法堵住悠悠众口。
这个时候,他这个儿子竟还敢摆他一道!
赵冉怒不可遏,闻玉却神色不变:“帝王失德,为人臣子自要拨乱反正。答应我的事陛下既已做到,我答应陛下的事,自也绝不反悔。”
赵冉一怔,不可置信地看向闻玉。
他原以为,闻玉处心积虑地算计于他,无非是想败坏他的仁德之名,方才承诺的无心帝位也不过是诓骗他的手段之一罢了。
待他民心尽失,凭着赵珏的手段,只需振臂一呼,又何愁没有追随者。到时候,他即便再心不甘情不愿,也必得将皇位拱手相让。
可如今他说什么?他说他会履行承诺?
怎么可能呢,为什么?
“你……你当真无心皇位?”
闻玉从胡为光手里拿过罪己诏,不轻不重的一卷诏书,竟过了十八年才得见于人前,这其中又承载了多少人的血泪。
“我要的,从来都是一个清白,一个公道。我要你亲口承认你犯下的罪,我要你亲手为卫氏翻案,这是你欠母后的,欠我的,欠卫氏的,也是欠那战死沙场的五万英魂的!”
“至于皇位,你视若珍宝的,旁人未必放在眼里。”
闻玉勾唇,一字一顿道:“我若想要这皇位,又何须你来给?”
赵冉倏然怔住,然闻玉已不再看他。拿到了罪己诏,他连在这多待半刻也不想。
身后骤然传来赵冉的颤音,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显得情真意切。
“珏儿,你可恨朕?”
然闻玉没有回答,甚至连脚步都不曾停顿一瞬,便头也不回地出了门去。
赵冉盯着他的背影,猛地靠坐在床榻之上。
该是恨的吧,重雪恨他,韩萏恨他,连兰音也是恨他的,那么珏儿,也是恨的吧。
赵冉一时不知道事情为何会眼下这般,分明……分明他方才见到赵珏的第一眼,也是真心想补偿他,想重头来过,当好一个仁和慈爱的父皇。
怎么,就变成了眼下这般呢?
赵冉心绪翻涌,这半日里大起大落,一时又呕出口血来。
闻玉没有再管福宁殿中的人,这些年来他早已痛过恨过,可此时此刻,他已能将过往尽数斩断,他会去过自己生活,这宫里的一切都不再同他有关,他满心满眼,都只需跟着宫外那只等着他的小狐狸。
闻玉微微勾唇,这一笑未再带半点冷意讽刺,是发自内心的愉悦舒心。
宫墙之外,云卷云舒,天光正好。
无需胡为光带路,闻玉自己便能出宫去。
行至御花园时,有宫人匆匆而来,直奔他跟前,朝他福身一礼道:“公子留步,庄贵妃娘娘有请。”
闻玉脚下一顿,听那宫人道:“娘娘说,她那里还有些兰妃娘娘的遗物,希望公子带出宫去。她与兰妃娘娘相识一场,权当是她最后的一点心意。”
闻玉微微敛目,沉吟片刻后道:“烦请姑娘带路。”
第一百二十六章 晋江独发……
朱漆宫门后的甬道中隐有人影快步而来,商丽歌掀了帘子,远远瞧着。
然来人并非公子,而是个穿着宝蓝宫服的小太监,朝门口的禁军亮了宫牌,出宫后便绕到马车的另一侧,在车帘旁略停。
“姑娘放心,公子已平安出了福宁殿。”
商丽歌稍稍松了口气,小太监接着道:“公子出来后,福宁殿又召了太医,听德三公公说,这次情况怕是不太好。”
商丽歌闻言,心中已是有数。
“那公子呢,何时出来?”
“贵妃娘娘的人请公子去了惠芳殿。”
贵妃娘娘,庄贵妃?
商丽歌微微蹙眉,说起来她倒也远远见过这位贵妃娘娘,长信宫大火之前,她去和兰妃辞行,正碰上庄贵妃从长信宫出来。她是安王生母,素日里也与兰妃亲厚,听说兰妃自焚之后,她忍着哀恸操持兰妃后事,连圣上那儿都少去探望,被宫里的其他后妃抢了先。
她请见公子,应当不会横生枝节。可不知为何,商丽歌心下总是隐隐不安。
“安王呢,可入了宫?”
“这个小人也不知,不过昨儿个宫里出了这么大的事,确实未见安王。”
商丽歌闻言一怔,之前种种迹象表明,安王与公子和兰妃皆是熟识的,而那近郊的景兰苑里还种着大片的墨兰,安王亲自看护,可见珍视。故而商丽歌一直怀疑,兰妃对安王来说是极为特殊的存在。长信宫大火,安王应当不会无动于衷才是,可即便是商丽歌想错了,如今圣上身体有恙,安王既在澧都,又怎会不入宫?!
商丽歌想着,面色霎时一白,立时沉声道:“快,去惠芳殿拦下公子,若来不及,找找安王是否在惠芳殿,请安王出面。”
小太监闻言不敢耽搁,立时转身回宫。商丽歌又对丛云道:“命人去安王府看看,若在,请他接公子出宫。”
丛云应是。
商丽歌的心头“砰砰”直跳,她入不了宫,只能在宫外安排部署。但愿她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不然……
商丽歌收紧握着车帘的手,一时心乱如麻。
***
庄贵妃的惠芳殿离原先兰妃住的芷兰宫较近,与勤政殿的距离却还不如长信宫方便。庄贵妃得封妃位的时候迁居的惠芳殿,一住多年也是习惯了,之后封了贵妃也没再迁宫,依旧住在惠芳殿中。
宫人领着闻玉入内,庄贵妃就坐在上首,一身宝蓝色凤尾裙绣金线芍药,鬓边仅一支五羽衔珠凤钗,眉眼含笑,端庄温和,比之韩萏位列贵妃时的张扬跋扈,庄贵妃则要和善可亲许多。
她看着闻玉走近行礼,待宫人上茶之后她便挥手让众人退下,只留左右心腹。
没有外人在,庄贵妃的眼眶不由微红,瞧了闻玉半晌,终是忍不住低叹道:“公子的这双眼睛,实与姐姐像极了。”
这些日子她也一直有所猜测,今日得知闻玉入宫更是提心吊胆,眼下亲眼得见闻玉的这张脸,才算是落下心来。
“你入宫一趟不易,是本宫起了私心,想要见你一见,原以为……你许是不会来。”
“既是娘娘相邀,闻玉不敢推却。”闻玉道,“当年若非娘娘相助,我怕是未能顺利出宫,也就不会有今日的闻玉了。”
当年卫皇后自焚之前,托了宦官江寿喜暗送太子出宫,途中遇禁军搜查,若非当时的庄嫔受冲撞跌了一跤,将禁军拦下斥责,太子赵珏或许便不能逃出宫去。
这份情,闻玉也是记着的。
庄贵妃眸中微动:“本宫初入宫时也曾受过先皇后恩惠,那日机缘巧合帮了你,也算是还了姐姐的恩情。”
“你如今长成这般秀丽男儿,姐姐若是泉下有知,定也是欣慰的。”
庄贵妃笑道:“快坐,尝尝本宫这儿的新茶。”
闻玉托了茶盏,抬眸道:“娘娘之前命人带话,说是有兰妃娘娘的遗物?”
庄贵妃闻言又是一叹,命人将东西呈上来:“正是,之前问她讨了她宫里的一株墨兰,本还想着向她讨教种养之法,却不料……短短几日,竟是物是人非。”
庄贵妃说着,心里愈是难受,悄悄用帕子掖了掖眼角,方接着道:“本宫不善侍养花草,又不放心交给旁人,正好你在,便索性让你带出宫去。兰音妹妹生前最爱墨兰,如今长信宫已成废墟,院中墨兰未有一株存活,这一株便也算是她的遗物,你留着,权当留个念想吧。”
宫人将一盆墨兰搁在闻玉面前的茶几上,如今还未到墨兰盛开的季节,但这一株,瞧着还很是健壮,若是细心呵护,到了花期,定会长势喜人。
闻玉垂眸看了半晌,微微勾了勾唇:“的确是株好的,若是败了也是可惜。娘娘心意,闻玉知晓了,多谢娘娘。”
“本宫能为她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庄贵妃摇了摇头,“不提这些,你如今苦尽甘来也是不易,看见你好好的,本宫也就放心了。快尝尝这新茶,若是喜欢,本宫命人给你备下,好带些出宫。”
闻玉捏着茶盖,轻拂了两下上头的茶沫:“对了,怎么不见安王殿下?”
庄贵妃神色微滞,似是不愿多提:“他这两日染了风寒,在府中休养,陛下这几日又身子不爽,本宫怕他过了病气给陛下,便没让他入宫。”
“原是如此。”闻玉晃着手中的茶盏,看着茶沫起起伏伏,一会儿之后方将茶盏举到唇边,顿了顿,却又放下。
庄贵妃注意到他的动作,微微一愣:“怎么,可是这茶沏得苦了?”
闻玉笑了笑,那双与卫皇后极为相似的眼中却乍然多了些旁的神色,这样的神色,庄贵妃从未在卫重雪眼中见过。
“算上方才这次,已是娘娘第三次提到这茶了。”闻玉缓缓抬眸,“此茶虽名贵,却也不至于叫娘娘这般上心吧?”
庄贵妃唇边的笑意微敛,然依旧神色温和道:“你母后生前,最爱本宫沏的金骏眉,是以本宫也想让你尝尝。”
闻玉略略扬眉:“可我觉得并不是这个原因。”
庄贵妃笑道:“那公子以为,是什么缘故?”
闻玉将茶盖一拨,指尖微倾,茶水便倾流而下。
“闻某觉着,是因为这茶中加了些旁的东西,所以娘娘才会万分殷切地希望我喝下去。”
室中一时只闻茶水淅沥,直到一盏茶连带茶沫尽数倒尽。
庄贵妃微微蹙眉:“公子是觉得,本宫在茶中下毒?”
“是毒,我猜是一种慢性毒,不会叫我立时送命,但一定会叫我在不久之后,暴毙而亡。”
庄贵妃看着他,目色渐深:“本宫与你并无仇怨,说起来还有些渊源,何况多年以前本宫也算帮过你一回,如今又为何要杀你?”
“我相信,娘娘那时候是真心想帮我,可惜,人心是会变的。”闻玉的眸光寸寸冷下,“娘娘帮我,是为我母后,如今杀我,是为了安王。”
到这时,庄贵妃的神色才终于变了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