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呢,表哥经常忙到深更半夜才回,我看他恨不得睡在衙署。”谢渺顿了顿,低声道:“夫人听说没,近段时间,京里不怎么太平?”
定远侯夫人道:“怎么?”
谢渺道:“我听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说是两个月前,京城郊外涌入流民,人数不可小觑。”
大齐这些年天灾四起,先有蝗虫过境,庄稼颗粒无收,再是黄河溃堤,洪水肆虐下瘟疫泛滥,桩桩灾祸加在一起,周边百姓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家园被毁后,他们不得已背井离乡,一路向富庶地带迁移,有不少人便跋山涉水到了京城。
定远侯夫人对此早有耳闻,更在暗自盘算救助流民一事,便道:“他们失去庇护,颠沛流离至此,甚是孤苦可怜。”
谢渺拧着细眉,道:“我原也这样想,但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
定远侯夫人半掀眼皮,“哦?”
“崔表哥在刑部当差,往常处理卷宗,尽是些鸡毛蒜皮小事,极少有穷凶恶极之徒。但流民成群出现后,日日上报的卷宗猛翻了三四倍。有坑蒙拐骗的,有拦路抢劫的,更有直接入室行凶的……均是伤人劫财,吓人的很。”
定远侯夫人用指腹摩挲着裙面上的绣花,这是她思考时的习惯动作,“有这等事?”
“嗯。”谢渺重重点头,说得认真,“想想也明白,流民吃尽苦头跑来京城,却见大家穿金戴银,生活富足,有心思不正者便起了歹心,想要铤而走险,不劳而获。”
“听说,听说还有掳拐女子的……”谢渺不住绞着帕子,扭扭捏捏地道:“不怕您笑话,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少女失去淡定,轻颤的长睫泄露惧意,符合豆蔻年华的胆小多思。
定远侯夫人比她年长许多,想法更为宽容,“流民们本也有美好家园,因天灾陡然落难后,误入歧途亦是情有可原。”
谢渺持不同意见,“夫人,流民做坏事或许有因,但对被劫之人来说,何尝不是天降横祸?他们的钱财也是辛苦劳作所得,难道只因富裕,便该遭此劫难?”
定远侯夫人道:“你说得没错,然而为富仁者,总要推己及人,多担待一些。”
定远侯夫人出身勋贵,有颗乐善好施之心,她怜流民生活不易,比起苛责过失,更愿伸出援手,帮他们度过难关。
谢渺顿时憬然有悟,“夫人说的对,苍生有难,我等亦当同悲。”
天色渐暗,西风透门。
谢渺起身告辞,定远侯夫人派虹岚送客。
待人消失在门外,定远侯夫人略有乏意,靠在软垫上闭目小憩。
秋芜替她按捏肩膀,“夫人,您觉得她跟三公子有来往吗?”
谢渺借着三公子的名义来探望,却从头到尾都不提他,要么是心机深沉,要么是真无瓜葛,纯来礼貌拜访。
定远侯夫人不置可否,反问:“你觉得她如何?”
秋芜笑道:“气度尚可,不像小门小户出来的,难怪虹岚要引她进来。”
定远侯夫人道:“唯独胆子小了些。”
闻言,秋芜神色踌躇,道:“夫人,关于布施一事,奴婢以为……”
第8章
拂绿紧跟谢渺身后,待离素心院远远、远远地,再无旁人时,失态地一把抓住了她。
她白着一张俏脸,结结巴巴地问:“小姐,您、您、您刚才编得假话,不怕被戳穿吗?”
什么“表哥太闷,多亏有周三公子在,不然成天只晓得读书写字”、“我听到崔表哥私下与姑父聊天”、“听表哥的意思,流民并不简单”、“我白日听崔表哥说了这事,夜里便睡不安稳,故而来此休养”……
苍天啊,大地啊!小姐何时与二公子那般熟稔了?这三年来,他们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二公子贯来客套疏离,多余的话一句不说,更不提谈论庶务!什么事务繁忙、流民闹事、夜里睡不安稳,小姐怎么张口就来?
“什么叫做假话?”谢渺似笑非笑地睨着她,“最多也就是半真半假。”
关于崔慕礼的当然全是假,关于流民的全是真。
前世此时,流民确实已开始闹事,却被京兆府封锁住了消息。京城的繁华安宁竟让区区流民破坏,要是传出话去,京兆尹的脸面何在?
然而纸包不住火,流民最终引发动乱冒伤定远侯夫人,一片哗然后,此事相关的所有官员都被革职,抓入刑部大牢的人没有五十也有三十。
繁花簇拥下的溃烂仍是溃烂,除非刮骨疗毒,否则如何清除跗骨之疽?
谢渺之所以知道的如此清楚,是因为崔慕礼协办此案表现出色,得到了圣上称赞,从六品主事升为五品郎中,随后十年间哪怕遭遇挫折,也抵不过他遇佛杀佛,逢祖杀祖,一路晋升至大齐最年轻的右丞相。
说来好笑,众人都被崔慕礼的外表所蒙蔽,以为他是谦谦君子,有翡如玉。但用脑子想一想,他若真尔雅无害,又怎会拒入翰林院,在三省六部中,独独选了刑部入仕?
能在刑部有所建树之人,个个心性沉密,城府深阻,手上更是沾满鲜血……崔慕礼亦不例外。
罢了罢了,那些人,总会知晓他的厉害。
“小姐!”
见谢渺一副出神的模样,拂绿心急如焚。她怕定远侯夫人会识破小姐说的假话,怕崔二公子知道后会翻脸,怕小姐会受到他们二人的责怪。可事已至此,后悔着急有用吗?
拂绿逼迫自己快速冷静,寻找应对之策,“奴婢待会就下山去找二夫人。”二夫人自小疼爱小姐,即便小姐犯了错,二夫人也会站在小姐这边……顺便再帮忙劝劝小姐就更好了!
谢渺抿唇笑了笑,反手握住她,“拂绿,不用担心,我不会有事。”
她语气平松,眼神笃定,“相信我。”
狂跳的心脏逐渐被安抚,拂绿缓缓点下头。
*
巧姑人如其名,心灵手巧,一下午便领着揽霞做出许多柿饼。
谢渺与拂绿回来时,屋檐下已垂落根根红线,坠着颗颗柿子,如珠似帘,周遭都被映红几分。
素净的小院变得热闹而温暖。
巧姑举高手里的柿子,兴冲冲地炫耀:“渺姐姐,我今日做了足有五十个柿子,厉不厉害?”
谢渺收回视线,笑着轻抚她的头,“确实厉害,明日来吗?”
“当然来!”巧姑笑靥如花,“柿子树还挂着一半果实,声声呼唤我来采摘呢!”
待到饭点,巧姑赶着回去照顾祖母,急忙下了山。谢渺用过膳后,独自走进房间。
桌上燃着一盏篝灯,烛光茫茫,映出谢渺的脸,静谧中透着忐忑难安。
她不后悔去拜见定远侯夫人,哪怕不清楚后续会怎样发展。
定远侯夫人能否理解她莫名造访后的深意?能否躲过两月后的流民动乱?而她,能否用重生后的微薄力量,改写定远侯府惨烈的结局?
她不知,可她想,总不能眼睁睁看侯府凐灭,变成二百八十三座冰冷坚硬的牌位。
*
深更半夜,周念南醉气熏熏地回到素心院,倒头便睡。
醒来已是隔日正午,虹岚敲门请他去用午膳,周念南这才起来洗漱换衫,步履不稳地走向前厅。
秋芜递给他一碗醒酒汤,“三公子先醒醒酒。”
“我……嗝。”周念南还未说话,先打了个嗝,一股酒气扑面而来。
定远侯夫人用绢子掩鼻,嫌弃地推开他,怒其不争地道:“天天就会喝酒斗狗,你何时能学学崔家慕礼,不说考个文状元回来,只一个武进士都成!”
“母亲此言差矣。”周念南单手支颚,星眸半阖,浑身懒洋洋,“功名利禄皆是欲念的爪牙,我堂堂定远侯之子,无需……嗝,无需张牙舞爪。”
“这是什么邪门歪理。”定远侯夫人瞪他一眼,“慕礼的祖父是天子太傅,父亲是吏部侍郎,出身一点不比你差,人却比你奋发许多!”
周念南连灌几口醒酒汤,脑子稍稍清明,“崔二胸有丘壑,虚怀若谷,自然比我优秀。”说着忽地神情一正,无比认真地建议:“要不然,改天我去找崔太傅与崔侍郎,让他们借崔二给您当几天儿子,给您过过瘾?”
这说的又是什么浑话!
定远侯夫人瞪圆美眸,一旁的虹岚与秋芜偏头偷笑。
“你个小混球,天天只晓得气我,等你父亲和兄长姐姐回来,我非叫他们教训你一顿不可。”定眼侯夫人甩开帕子,恨恨地道。
周念南眉梢一扬,愈发玩世不恭,“母不嫌子丑,我就知道母亲舍不得我。”连忙夹一筷豆腐丸子到她碗里,嬉皮笑脸地道:“母亲多用些饭菜,若是瘦了,父亲回来才真要收拾我。”
想起丈夫,定远侯夫人脸上的笑意如涟漪般层层漾开。
饭后,秋芜送来水果,周念南定眼一看,又是柿子。
他随口问道:“庵里送来的柿子?”
“回公子,是昨日下午有客拜访带来的。”
秋芜将柿子切成小小一块,周念南尝了两口便停下,腻。
“昨日下午来客人了?哪家的?”
定远侯夫人用银箸捻起一块柿子,慢悠悠地道:“是慕礼的表妹,名叫谢渺。”
谢渺?
周念南动作一滞,眼中闪过错愕,随即便是饶有趣味,“谢渺来拜访您了?她知道您在这里?都和您聊了什么?”
一堆问题接连砸向定远侯夫人,她并不回答,问道:“你与她可熟?”
周念南摆摆手,向她凑过身,“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和我有什么熟不熟……您快说,她找您干嘛来了?”
定远侯夫人将他的雀跃看个分明,心道两人果然有些猫腻,“昨天的柿子是你从她手里抢来的?”
嗬,小气鬼,竟然跑来告状。
周念南往椅背一靠,摩挲着下巴道:“几个柿子而已。”脑筋却在飞速转动,打算好好取笑她一番。
这便是默认了。
定远侯夫人盯着他,不肯错过任何表情,“你与我说说,跟她可相熟?”
“她是崔二的便宜表妹,她与我……不是,她与崔二……”周念南觉得怎么解释都不对,干脆道:“我们不熟,母亲别多想,充其量算个认识的路人。”
他自是不知,说这话时黑眸晶亮,如沾晨间初露,又若洒进月光清辉。
呵,少年人,还嫩的很。
远侯夫人面带微笑,内心不屑地想道。
*
周念南按捺不住,连午歇都省了,脚步如风地冲向谢渺所在的小院。
小院里,主仆三人正跟着巧姑学做柿饼。揽霞积累了经验,比起昨日稍有进步,拂绿倒是一学就会,唯有谢渺,抄起经文来毫不含糊,做起柿饼却一塌糊涂。
巧姑摇头感叹:“渺姐姐,你这双手长得漂亮,没想到连个皮都削不好。”
——岂止是削不好,柿子肉都被削掉一半,只剩个把把和核了!
谢渺早已过了脸皮薄的年纪,闻言淡定的很,“熟能生巧,我再做几个便能成了。”
揽霞瞅瞅那一堆明显“发育不良”的裸柿子,再看看自家小姐,耿直地道:“小姐,您再做下去,咱们的柿饼就不够分啦。”
总不能把这些“小豆丁”也以次充好送给崔府的各位主子,对吧对吧?
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