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琅满目堆了一屋子,崔家几位小姐都选得十分尽兴。
待她们选得差不多时,谢渺方姗姗来迟。
“好大的排场,竟要我们一群人都等你。怎么,去寺庙待了一个月,便瞧不上我们这些凡夫俗子了?”崔夕珺开口便夹枪带棒,毫不顾忌在场还有外人。
莒裳阁掌事心中暗叫不好:又来了!每回选衣裳,这崔二小姐总要与谢表小姐掐上一场。或者应该说,是崔二小姐单方面的找事,谢表小姐贯来是逆来顺受。
莒裳阁管事正想打圆场,忽闻谢渺笑道:“夕珺妹妹说得是,下回我便早早地来,省得挑不到喜欢的缎子。”
她莲步轻移,一手抚上崔夕珺选好的布匹,“我瞧这匹便很好,要么,请夕珺妹妹割下爱?”
崔夕珺的火瞬间烧到头顶。
夕珺妹妹是她能喊的吗!她是崔府正经的小姐,谢渺不过是继母半路带来的侄女,称呼她一声表妹已是了不得,她怎么敢叫得那么亲密?
偏谢渺还笑吟吟地问:“夕珺妹妹不说话,便是答应了?”
眼看谢渺要去拿布,崔夕珺顾不上称呼合不合心意,连忙将东西塞到丫鬟手里,“你想得美!这是我看中的东西,哼,你也就只配挑剩下的。”
其他几位小姐面上浮现尴尬:不止崔夕珺,她们都挑好了东西。留给谢渺的,自然是她们几人一同挑剩下的。
好歹前日刚收过谢渺送来的柿饼……
但谁都没出声,大家都清楚崔夕珺对谢渺的态度,口头上的排挤稀疏平常。
谢渺一脸无所谓,对莒裳阁的管事道:“还有什么?”
挑剩下的自然没有珍品,谢渺草草选了几样便离开。
几位崔家小姐面前堆着绫罗绸缎,狐裘皮靴,华贵精良,只是方才高涨的情绪不知为何有些跌落。
要说这也不是头一回,但往常谢渺被排挤,总是一副被欺负了的委屈样,如果有崔慕礼在,更是手捧胸口,恨不得晕倒过去。如今这样无所谓的态度,反倒叫人莫名有些内疚。
“夕珺姐姐,我们是不是过分了?”年纪最小的崔夕彤问。她年岁尚小,心思单纯,唯一的爱好便是吃,前日吃了谢渺送来的柿饼甚是喜欢,这会便觉得心有不安。
吃人嘴软,还帮着三姐一起欺负谢渺,她有点过意不去呐。
崔夕珺不屑地道:“没有崔府,她怕是连新袄子都穿不上,哪来的资格挑三拣四。”
崔夕彤想想,说得也是哦。
倒是崔夕宁若有所思。
谢渺竟然出言怼了夕珺,这在以往是没有过的事情。联想到谢渺见到崔慕礼时的冷淡反应,崔夕宁不禁合理怀疑:莫非她真改性子了?
第13章
谢渺没空管其他人在想什么,她如今自成一派,每日畅游在经书的浩瀚海洋之中,身体和心灵都得到了升华。
回到崔府,她并没有改掉在清心庵的作息,仍是上下午各一个时辰念经书,抄经文。除去给谢氏和崔老夫人请安,其余时候几乎足不出院。
更糟糕的是,谢渺开始茹素了。
海花苑没有小厨房,所有膳食都由崔府后厨提供,主子的膳食都是搭配好的三荤两素,而谢渺如今只吃那两素,荤的都赏给四个丫头了。
对此,揽霞感到晴天霹雳:口舌之欲都没了,她家小姐这是要立地成佛吗!
拂绿也察觉到了异常,小姐这副清心寡欲的样子,真的……很像出家人啊。
住在清心庵时吃斋念佛也就罢了,怎么回崔府后还这样?
拂绿与揽霞急得直揪头发,习惯性的想求助于谢氏,却被谢渺事先察觉,狠狠警告了一番。
“姑母正忙着祖母寿诞的事情,你们若是拿我的小事去叨扰她,未免太不知趣。”说话时她笑容可亲,偏偏眼神泛着寒光,似乎在说:要是你们敢去姑母面前告状看我怎么收拾你们两个死丫头可能会逐你们出府哦不要以为我不敢!
拂绿与揽霞不得已屈服在主子淫威之下,可心里又在悲鸣:她们真的很怕明早起来小姐已经绞了头发做姑子啊怎么破!
没过几日,想剪个线头子的谢渺发现屋里的剪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谢渺:?
对比与两个大丫鬟的惴惴不安,新来的桂圆与荔枝倒是对谢渺好感渐增。
她们发现传说中矫揉造作、抠门寒酸的表小姐好像没有那么不堪嘛。脾气好,事情少,最重要的是,每顿都把肉省下来给丫鬟们吃!
这是什么绝世好小姐!
两个小丫头在肉食的贿赂中迅速倒戈,对表小姐谢渺从一开始的不屑,到了见面就眉开眼笑。
于是海花苑的日常便是:谢渺一身素裙念经抄书,两个大丫鬟唉声叹气,两个小丫鬟没心没肺地眉欢眼笑。
*
倒是拂绿与揽霞多虑了,谢渺现下不打算出家——怎么说也要等到谢氏生下弟弟,注意力转移大半后再说,不然谢氏估计能活生生扒下她的皮。
况且,届时她还有件非做不可的事……
谢渺垂下眼睑,将森森冷意按捺在心底,思考起另外一件事。
定远侯府。
她很清楚,哪怕再活一世,自己能做的着实寥寥。她是女子,身处崔府后院之中,还是个远房来的表小姐,一没处在权力中心,二没地位财力,若是说想要扭转乾坤,未免太过不自量力。
她不禁想:如果重生的是崔慕礼呢?
他本就城府极深,工于心计,若能洞悉未来,定可助定远侯府避灾躲祸,将大齐的霍乱凐于无形。
为什么重生的不是他呢?
谢渺放下手中紫狼毫,揉了揉凝重的眉间,将小小的身子缩在靠椅中。
她能做什么?要如何做?做了之后可以改变什么?
谢渺无数次思考,又无数次自问自答。
她能做什么?——能做的是将即将到来的祸端以隐秘方式提醒定远侯府。
她要如何做?——她无法对定远侯夫人托盘而出,而周念南那边,经过清心庵一面,她清楚地意识到,以他对她的成见,无论说什么,他都不会认真听入耳里。
一而再再而三,她也不愿在他身上费心思了。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试过两次就罢,再来一次,当她谢渺没有自尊,不要脸面的吗?
如此一来,剩下的似乎只有一个人选。
谢渺头疼得更加厉害,轻轻咬了咬唇。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围堵在黑暗中的兽,好不容易寻到点光亮,靠近后却骤然发现,那是猎人手持火把,正笑吟吟地望着她。
虽明亮,却危险至极。
对她而言,崔慕礼就是那猎人。她不想再与他扯上关系,但能帮上忙的,似乎又只有他。
他心机深沉,背靠崔府,身处刑部。与定远侯府关系亲密,是皇帝钦点的状元,将成为大齐最年轻的丞相。在上辈子陷入困境后都能力挽狂澜,置之死地而后生。
更重要的是他不拘出身,听得奉承容得奚落。如果向他投谏,哪怕知道是她谢渺,他也会撇开私人情绪,公事公办。
半晌后,她往空中挥了挥手,仿佛在驱赶什么恼人的蚊虫。
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真要找崔慕礼帮忙,那也是后面的事情。当务之急是静待皇帝宣布皇后有孕的消息后,定远侯府施粥是否能躲过流民之乱。
她能做的只有等,耐心地等。
*
离崔老夫人的寿诞只剩五日,海花苑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二小姐?”揽霞打开门,一时愣住了。
崔夕宁穿着藕荷色薄棉夹袄与香蔓满枝纹襦裙,盈盈站在门口。
“你家小姐可在?”她问。
“在在在,当然在。”揽霞点头如捣蒜,注意到她身后的两名丫鬟手里捧着两匹布,带点迟疑地问:“二小姐是来找我家小姐的?”
崔夕宁颔首,“嗯。”
多的却是不说了。
揽霞心中讶然:崔家几位嫡出的小姐在崔夕珺的影响下,从未踏入过海花苑。住进崔府三年,这可是头一回啊!
她连忙将人往里引,“二小姐请进,小姐正在书房里抄经书,您稍等片刻。”
院里正在干活的桂圆与荔枝恭敬地福身道:“二小姐好。”
拂绿也从屋里出来,对崔夕宁问安后道:“二小姐稍等,奴婢这就去通禀。”
她规规矩矩地敲了书房门,“小姐,二小姐来了,就在院子里。”
屋里人道:“请她来书房吧。”
崔夕宁进得书房,一阵墨香扑鼻而来。
谢渺站在书案后,将狼毫搁在笔架上,又用湿布擦了擦指尖,抬头看向她,“二表姐来了?”脸上充满不解,毫不避讳地表达:你怎么来了?
崔夕宁哂然,笑道:“给你送点东西。”
两名丫鬟从背后走出,谢渺看清她们抱着两匹颜色靓昳的布匹。
崔夕宁道:“这是我舅舅从锦州带来的浮光锦,我瞧着颜色极衬你,不知你可喜欢?”
谢渺静了静,道:“喜欢。”她大概明白崔夕宁来此的原因。
崔夕宁笑道:“喜欢就好。”
她想,谢渺果然懂。懂她心里那点突如其来而无法言说,几不可闻又压人心头的愧意。
有些事情没撞见,便可以当做不存在。可那日她撞见了,崔家训诫便像几座大山,沉甸甸地压上心头。
君子怀德,不以善小而不为,不以恶小而为之。
诚然,真正刁难谢渺的只有夕珺,但一直以来袖手旁观的她们何尝不是帮凶?默认夕珺对谢渺的恶意,也纵容下人们对谢渺的不敬与诋毁。
仔细想想,谢渺又何曾做过恶事。她不过是想争取一个与她身份不相配的男子而已……
崔夕宁脑中闪过一个模糊的人影,心口不由一跳,顿生几分感同身受的凄凉。
“二表姐?”
崔夕宁回过神,歉然一笑,往里走了几步,好奇地看着满案经文,“你在抄经书?”
谢渺的袖口沾了些许墨迹,她试着擦了擦,无功后便放弃,“祖母生日,我想替她抄百遍《无量寿经》。”
百遍《无量寿经》,那可不是一日两日能抄完的!
崔夕宁真心实意地道:“你倒是有心,与你一比,我送的东西便显得俗物了些。”
“你打算送什么?”
“一串翠十八子手串。”
“……呃。”确实普通,不过谢渺仍道:“无论你送什么,祖母都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