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像往日一昧的追捧认同自己,崔夕宁心底反倒受用,忍俊不禁地道:“你既这样说,就表示我送得确实敷衍了些。听说宝樗阁里新进了一批宝贝,明日你可有空,陪我一道去挑挑给祖母的寿礼?”
谢渺不愿意,谢渺不想去。
崔家几位小姐并不是大奸大恶之辈,对她的排挤仅限于口头,或许曾经带来些许困扰,但谢渺毕竟活了两世,这点小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她无意去追讨谁的过错,也无意与谁深交,她如今一个人抄抄经书念念佛,不知有多惬意。
她刚想拒绝,一不小心对上拂绿的脸。
“小姐。”拂绿扯着嘴角,露出假笑,“您已经五天没出去活动过了。”
小姐若是拒绝和二小姐出门,奴婢便马上去告诉二夫人——她眼里如是写道。
谢渺讪讪地移开视线,委婉地道:“夕珺表妹……”
言之未尽,你懂得。
崔夕宁道:“夕珺妹妹明日与盼雁有约,只我与你两人出去。”顿了一息又道:“她往日性子耍得太过,今后我会好好管束。”
*
第二日上午,两人带了丫鬟坐马车前往宝樗阁。
崔府嫡出小姐出行所用的马车十分舒适,宽敞的内里可容纳六七人,中间立一张小案,摆着点心茶水。
谢渺喝了会茶,掀起车帘一角,打量着街上光景。
冬日初至,地白风寒,路上摊贩裹着薄袄,早早出来摆摊谋生。食香水汽,熙攘人声,此起彼伏地闯进来。一派市井烟火,勃动生机之色。
与高门大户不同,这些人兴许从未念过书,没有多少银钱,微小而嘈杂,顽强又平凡地生活在同一片土地上。
宝樗阁很快便到了。
门口立着两名面容清秀的少年,待崔夕宁与谢渺下车,两人殷勤地上前,“两位小姐里面请。”
宝樗阁是家百年老店,做珍品玩意儿出身。进门是一张长长的红木案,上面铺着红丝绒布,摆着大小不一的红木雕花盒,载着金银珠翠,琳琅满目。两旁立着一丈高的多宝格,瓷器玉瓶,应有尽有。
谢渺前世嫁于崔慕礼后便是宝樗阁的常客,深知宝樗阁不成文的规矩。
一楼迎客,二楼待客,三楼便是留客。
一楼迎客,谁都能进,东西值得一看却又不过如此。
二楼待客,品香茗茶,图得是精挑细选,独占一份。
三楼留客,那便要掌柜的亲自上阵,鞍前马后,用十寸不烂之舌,献珍宝哄得贵客高兴。
至于怎么分辨客人去几楼?那便要靠伙计的火眼金睛。比如崔夕宁今日穿得是莒裳阁二十两银子一米的素软缎,手腕上露出的是水头极好、通无杂质的玉镯,发间戴得是宝樗阁自家出的伽南香嵌珠宝簪,就连身后的两名丫鬟都衣着精致,落落大方。
两位少年的视线转向谢渺。
这位小姐穿着素雅,不显华贵,但气质独具一格。她唇边噙着一抹浅笑,随意扫视,未在任何一样东西上多做停留。珠光宝气没有晃花她的眼,她仿佛对旁人渴求的荣华富贵习以为常,又或者早已见过奇珍异宝,对普品漫不经心。
一种阅尽千帆,难动凡心的贵人气质。
几乎在瞬间,两位少年便默契地对视,躬下身子,右手往蜿蜒楼梯一展,恭敬道:“两位小姐,请上二楼。”
第14章
二楼设雅座,少年沏好茶退下,一名年约三十,长脸高个的男子笑吟吟地迎上来,“二位小姐好,我是这里的管事姜肖,不知道您二位今日想看些什么?”
崔夕宁道:“过几日是我祖母六十大寿,可有适合送作礼的玩意?”
“巧了,还真有。”姜管事笑道:“昨日中洲运来一尊福禄寿三神像,送于长者寿诞再吉利不过。”
崔夕宁道:“拿来瞧瞧。”
待姜管事走开,崔夕宁悄声道:“这里的东西比别家要精致些,就是价格颇高,给祖母送礼倒是不错。”
崔夕宁的父亲崔大老爷崔士达不是官身,才能一般,平日管管崔府的产业,为人相当古板固执。他自小对几个子女异常严厉,在钱财上颇为吝啬。
相比之下,崔二老爷崔士硕通礼开明,崔三老爷崔士仁平易近人,都比崔大老爷要好相处的多。
不消多时,两名少年捧着四五个红木盒进来,姜管事打开其中最大的那个。
“二位小姐仔细看看。”
那是一尊天然白冰玉福禄寿像,黄花梨木作底,刻字:心向福禄,喜祝寿辰。万事如意,颜欢永驻。
崔夕宁端详一番,问道:“是哪位师傅的作品?”
姜管事道:“出自中洲雕刻大师罗民生之手。”
罗民生是近几年很有声望的一位雕刻大师,京城人士尤为追捧他的作品。
崔夕宁眼中流露出满意之色,“替我包起来。”
姜管事的笑容愈加可亲,“两位小姐,这里还有些小玩意,不妨一起看看。”
两位少年在桌上摆好盒子,姜管事尽数取出,分别是一支蝶贝嵌金簪、一对淡烟紫髓点翠珍珠耳坠、一块岫玉淡水珍珠腰牌及一枚小巧玲珑,莹红剔透的玛瑙幼鹿玩件。
崔夕宁拿起那対紫玉髓点翠珍珠耳环,问谢渺:“可好看?”
她穿着藤草深紫夹袄,与淡烟紫玉髓点翠珍珠耳环配到一处,深浅交叠,相映生辉。
谢渺点头道:“好看。”
崔夕宁便欢喜道:“这个也要了。”
她又在岫玉淡水珍珠腰牌上流连几番,犹豫片刻,终是道:“我选好了,谢渺,你呢?”
谢渺对那件玛瑙幼鹿十分感兴趣,约莫两指大小的东西,送作未出生的弟弟做玩件再好不过。
“这件玛瑙小鹿多少银子?”
“这是西洲红玛瑙,产量少,品质高,您看它通体盈透无杂质,若是去黑市,叫到五百银子也是要的。”姜管事一副真诚的模样,“给您,我只要三百两。”
就这么个小小的玩意,要三百两白银……
换做前世的右丞相夫人,自然大手一挥叫人包好。但这会谢渺只是一个弱小、无助、可怜又贫穷的表小姐。
表小姐没银子,表小姐买不起。
心中哭穷,面上仍嘴硬,轻描淡写地吹毛求疵,“嗯,品质是不错,雕工马虎了些。”
*
离开宝樗阁已接近午时。
谢渺刚走几步,便被崔夕宁拉住袖子,附耳轻声道:“你若是喜欢那件玛瑙小鹿,不如先从我这里拿些银子去买,日后还我就是。”
她看出谢渺喜欢那件东西,碍于价格过高才没有下手。
谢渺愣了愣,摇头道:“不用了,但还是谢谢你。”
崔夕宁没有多劝,上了马车后道:“我们在外面用午膳可好?”
谢渺没有拒绝,一是方才已经拒绝过她的好意,再来显得不礼貌,二是她难得出门一次,确实也想在外面多待会。
马车来到京城数一数二的酒楼——知味楼。
两人带着丫鬟们刚进知味楼,便听前方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二哥,这次由我和盼雁做东请客,就算报答你送马之恩,你待会随便点菜,点到开心为止。”
清脆悦耳,这是崔夕珺的声音。
“崔三小姐,我呢?”
慵懒散漫,这是周念南的声音。
“周三公子,你是蹭饭的,没有话语权。”崔夕珺眸光狡黠,笑道:“我二哥点什么你就吃什么,不许挑三拣四。”
周念南一脸悲相,“行吧,嗟来之食,果然非常人能享亦!”
相貌出众的年轻男女笑语晏晏地聚在一起,早已引起旁人注意,偏他们无所察觉,边笑边往楼上走。
“夕珺,你莫要打趣周三公子了。”苏盼雁温声软语:“周三公子想吃什么吃什么,今日由我做东,谁都不许抢功。”
崔夕珺回头笑道:“那不行,说好一起请……咦,夕宁姐姐和……谢渺?!”
其余三人顺着她不善的视线望去,果真见崔夕宁与谢渺站在身后不远处。
周念南的眼神有一瞬闪烁,随即浮现淡淡讽意。好家伙,都跟到这里来了,谢渺真是贼心不死。
谢渺自动忽视周念南与崔夕珺,看向另外两人。不远处,崔慕礼与苏盼雁比肩而立,修身如竹的俊美男子与温婉柔美的少女,气质外貌样样般配,当真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
苏盼雁仰首望向崔慕礼,见他面无所动后,方才安下心,远远朝谢渺笑了笑。
谢渺接收到了她的善意,但毫无反应。
她当然不可能有反应,苏盼雁是谁?通政使苏云臣最珍爱的嫡女,京城出名的才女,更是崔慕礼藏在心底,从未往外言说的心上人。
简而言之,苏盼雁是她谢渺的情敌。
前世苏盼雁先嫁与指腹为婚的温家公子,而她未察觉崔慕礼心中有人,用救命之恩迫他娶了她。但后来苏盼雁与丈夫合离,她则摔下悬崖过世,谁知道崔慕礼有没有将意中人娶回崔府。
娶就娶吧——谢渺痛快地想:他与苏盼雁各自婚嫁又同不幸福,真能再续前缘也算是圆满,只希望崔慕礼给她这个死人留点面子,隔几年再娶就好。
*
既已碰面,崔夕宁便大方地上前,笑道:“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们。”
崔夕珺来回打量二人,“夕宁姐姐,你怎么同她在一起?”
崔夕宁道:“我去宝樗阁给祖母买礼物,请谢渺帮我参谋。”
崔夕珺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轻蔑地瞄向谢渺,“就她?夕宁姐姐,你好歹选个有眼光的人帮你参谋,这种小地方出来的——”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旁人聚拢的视线愈来愈多。
“夕珺。”崔慕礼清冷的声音打断她,“进雅间。”
崔夕珺只得闷闷闭嘴。
崔慕礼看向崔夕宁与谢渺,点头以示招呼,“夕宁,谢表妹,既然碰见,便一同进去吧。”
都是熟人,崔夕宁自不扭捏,跟着崔夕珺进了雅间。谢渺自开始便装聋作哑,慢吞吞地走在最后面。
周念南特意放缓脚步,待其余人都进去后,侧身挡住谢渺,低声道:“你跟踪我们了?”
经过清心庵一事,谢渺对他已彻底丧失耐心,说话是不可能说话的,只恶狠狠往前跺下一脚。
“嘶——”
周念南吃痛地缩回脚,还没站稳又被她推了一把,如颤巍巍的小鸡崽般颠到了一旁。
“谢渺,你!”
谢渺眼皮子也不抬,扔下一句,“好狗不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