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贯话少腼腆的孤身女子,这两年住进甜水巷从不外出,她一个人养育女儿,很不容易,四周邻里好心的都有帮扶。
但她却从不肯离开这里,甚至不同生人多说一句话。
刘二娘以为她就要同冬日里的鲜花,逐渐枯萎在寒风里,却没想到,她不是春花,却是凌寒独自开的腊梅。
她要做买卖,就把所有事情仔仔细细安排好,进最大努力,舍弃所的脸面,也想把摊子做起来。
刘二娘那张严肃的都是皱纹的老脸上,难得勾起一抹微笑。
她说:“你寻我媳妇去,她知道价。”
沈怜雪心里大石落定,她深深冲刘二娘鞠了一躬:“谢谢婶娘。”
刘二娘没答话,把背着手,慢悠悠回到了铺子里。
不多时,刘家大媳妇就从铺子里出来。
她娘家姓林,人都叫她林娘子。
沈怜雪冲她行礼,先说:“麻烦嫂子了。”
林娘子长得很富态,圆圆的脸上总是挂着和善的笑。
她不是个伶牙俐齿的女人,却很温柔,这会儿就笑眯眯说:“你要订什么,一会儿写了单子来,我给你按进价算,咱们连炉灶的租金一并写清,日结便是。”
沈怜雪道:“我只要生菜、香葱、香菜和蛋,蛋要得多些,谢谢大嫂。”
林娘子点头:“好说。”
如此定下,沈怜雪心中大定,她回了家,迅速写了单子,先定每日要十斤生菜,五斤香葱和香菜,并一百个蛋,然后又写了推车炉灶的租金,便去刘二娘铺子里给了林娘子。
林娘子道:“一般菜价按季有变,不过总也不会变化太多,菜都是一斤两文,好时节十斤十九文,少时十斤二十二文,蛋都是一文三个,一百个蛋三十二文,都是中等个头。”
沈怜雪也自买过菜,知道林娘子直接给了进价,立即谢道:“谢大嫂。”
林娘子抬眼看向她:“你手艺好,能做起来,别怕。”
她声音温柔,声音里满含笑意,却如炙热泉水,涓涓暖人心。
沈怜雪紧紧牵着女儿,她轻咳几声,点头道:“多谢。”
沈如意正听着母亲说话,就在这时,她耳朵一动,隐约听到汴河大街有人吆喝:“咳嗽药,一文一贴,吃了今夜得睡。”
这声音很陌生,但喊的话却熟悉得很,沈如意一个激灵,她挣脱开母亲的手,撒丫子往外跑。
那小小的身影一个闪神就不见了。
沈怜雪脸上的瑟缩和羸弱都不见了,女儿的消失,让她整个人陷入癫狂。
“团团,你快回来!”
第10章 沈如意!
沈如意却没有听到母亲的呼唤,她心里只有那句咳嗽药的吆喝声,循着声音,她从人群里往前挤。
她的发髻乱了,绢花也掉了,衣服蹭得歪歪扭扭,小人儿却依旧不退缩,拼命要找那卖药郎。
行人们见她跌跌撞撞,满脸焦急,有心善者,问她:“丫头可是寻不到家?”
沈如意脸上都急出汗来,她喊:“寻卖药郎。”
便有人往前指:“在那,你且小心些。”
沈如意顺着方向看去,只见一个平平无奇的白布幡子。
那幡子上只写了咳嗽药三个字,端是醒目。
沈如意拼命往前跑去。
她一边跑一边喊:“卖药郎,卖药郎。”
她人小,声音稚嫩,一瞬便被淹没在人群中中,如何不被人注意。
沈如意越发着急。
她跑得飞快,肺都要跟着炸裂开来,浑身都疼。
可她却不顾上那许多。
然而没跑多远,她没注意到脚下石子,一脚没踩稳,整个人猛地往前扑倒。
只听噗通一声,沈如意一头栽倒在地上,摔得整个人都懵了。
她这一摔倒,把两边的行人吓了一跳,纷纷扭头看过来,便有两个年轻娘子要过来扶她。
沈如意却什么都顾不上。
她的杏圆眼睛死死盯着那卖药郎,见他也看过来,立即大声叫:“我要买药!”
她声音甚至带了些凄厉,又响又亮,听得人心里发酸。
那卖药郎这回终于注意到了她,待到那两个女子把她扶起来,一个蹲下帮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一个左右张望,想要找她父母。
沈如意却全然不顾四周人等,她一门心思盯着卖药郎:“我要买,咳嗽药。”
她说得很大声,那卖药郎听得清清楚楚,便也不着急走,回来走到她身边,弯腰问:“丫头,你家长辈呢?”
沈如意浑身上下脏兮兮的,脸蛋上都是灰,头发也乱了,跟个小叫花子似的可怜极了。
她摇摇头,从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来两个钱:“我要买,咳嗽药。”
这咳嗽药一一文钱一小贴,只有一小撮,用黄纸叠成方角,穿成串挂在卖药郎身上。
卖药郎见她摔成这样还不忘买药,想着两文也不多,应当不会有家长闹事,便拆下两贴给她:“丫头,药不能乱吃,须得久咳不好,晚上睡前用淡水滴麻油数点调服,吃好便停。”
他仔细叮嘱,也不知这丫头能不能听懂,又怕她自己不懂胡乱吃药,顿时有些发愁。
医者父母心,卖药郎想了想,先谢过那两位好心娘子,这才道:“丫头,你家住哪里,我同你归家去送药。”
他昨日才来汴京,这一日卖下来,生意自是好极,因此也不在乎这一时片刻,想着送佛送到西,把这小丫头送家去再说。
然他话音刚落下,便听到一道略显凄厉的女声响起:“沈如意!”
一个略显消瘦的身影从人群中挤过来,她直接扑到小姑娘的身上,把她死死搂在怀里:“你吓死娘了,瞎跑什么。”
深秋冷日里,沈怜雪却急得满脸是汗。
她死死抱着失而复得的女儿,似要把她揉进骨血中。
沈怜雪的眼睛通红一片,面容惨白一片,她声音有着显而易见的颤抖:“臭丫头,叫你乱跑。”
她高高扬起手,咬牙切齿地说着,落手的时候,却轻轻打在了沈如意的后背。
打的那一下太轻,连声音都没有。
沈如意被母亲抱在怀里,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流出来,她搂着母亲的脖颈,指着卖药郎说:“娘,他能治病,能治好你!”
沈如意永远忘不了曾经母亲过世时的模样。
母亲最后久咳不好,从最轻的咳症转成肺症,加之身体孱弱,无钱医治,年纪轻轻便撒手人寰。
沉疴时,她已骨瘦如柴,声音嘶哑,再无精气。
沈如意已经顾不得其他,顾不得被母亲责骂,顾不得行人如何看待,她说:“娘,买药,买了药就能好。”
母亲的咳症是沈如意心底的坎,无论过了多少年,她自己始终迈不过,忘不掉。
以至后来同师父游历时,她分外注意各地医馆,这才碰到了这个专卖祖传咳嗽药的卖药郎。
他的咳嗽药在汴京等地都很有名,若是对症,一般十贴就能治好,若是不对症,也能缓解症状,可以让病人夜晚能寐。①
当年知道这位卖药郎时,母亲已经去世多年,沈如意每每想来,都觉得颇为惋惜。
她原是想赚些钱就催促母亲去看病,如今却恰好碰到他,也不知是否运气使然。
既然碰到了,就断没有撒手的道理。
沈怜雪催着母亲买了十贴药,那卖药郎仔细说了如何服用,又说这几日都在汴京,若是要买药,可去朱雀大街的清河邸店,他在那也留了药。
大抵因着焦急,心里装着事,沈怜雪并未对卖药郎如何惧怕,她只是匆匆点头道谢,一把抱起沈如意,转身就往家走。
沈如意被母亲抱在怀里,还一抽一抽的,脸上哭成小花猫。
沈怜雪一路都板着脸,待回了家,她也不说话,只把沈如意放到屋中,然后便取水拧帕子,过来给她擦脸。
买到了药,也回了家,沈如意心里的焦急便散了,她这会儿回过神来,看着母亲紧绷着的脸,心里又有点害怕。
沈怜雪平日里最是温柔不过,但她若是生气,可是很吓人的。
沈如意再调皮捣蛋,再是知道自己母亲心软温柔,也怕她生气。
沈如意抿了抿嘴唇,可怜巴巴看着沈怜雪,水汪汪的杏眼闪着泪光:“娘,团团知道错了。”
她一边说着,眼泪就要掉出来。
沈怜雪眼疾手快,迅速在她眼睛下抹了一下,把那还没掉出来的眼泪又擦了回去。
沈如意:“……”
完了,她娘真的生气了。
沈如意只好老老实实让娘给她擦脸擦手,然后乖乖脱下脏了的短褙子,换上一件新的半袖。
“娘,团团真的知道错了,团团听到有人卖药,就着急了。”
沈如意一着急,说话就有点含糊:“团团,团团担心娘娘。”
沈怜雪原本还绷着脸,听到她喊娘娘,没忍住轻笑一声。
听到母亲笑了,沈如意这才松了口气。
她伸手:“娘,抱抱。”
沈怜雪把给她系好衣带,伸手把她小小的身子抱进怀中。
沈如意的个子不高,虽然不如富贵人家的小小姐富态,身上的肉却也是软软的,抱在怀中暖呼呼,让人心安。
这是沈怜雪仅剩的亲人,是她生命里的唯一。
沈怜雪紧紧抱着她,声音带了些哽咽:“团团,以后不许乱跑了,娘吓坏了。”
八年前的那一夜,改变了她的人生与命运,也改变了她的性格。
她不可抗拒地惧怕年轻而高大的男人,哪怕知道他们不会胡乱伤害自己和女儿,也依旧抑制不住发抖。
她曾经怨恨害她的人,甚是恨过那个男人,若他能清醒一些,没有和她一样被奸人所害,是否便不会让她过得如此艰难。
但是,她从没有怨恨过自己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