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一呆,便是五年。是同天泉寺差不多的修行,上香,礼佛,洒扫。她甚至在经年的安稳里,开始慢慢褪去那些年的怯懦,无助,和没来由的惊惶不安。
唯有一样,皇陵当真是与世隔绝。送进来的宫女,除非死了抬出去,便再没有出去的可能。京城的消息藉由守在皇陵外头的侍卫,偶有更迭,辗转传到她们这些闭塞的宫女耳中。
第五年,闻说新帝即将登基,是早年曾被贬为庶民的三皇子。
当时安若听过一耳,没放在心上,与往常般剪灭烛心,侧卧而眠。
后来她便死了,死在那年一个寻常的冬日。然后一睁眼,回到闺中。
安若敛回神,她知道最好的选择便是三皇子。尤其,他现下门庭凄清,正当其时。可……她还想试一试别的路。
公主府后花园,桃花盛开,佳人与公子无数。
安若虽鲜少出门,然宫宴却不曾错过,因而园中之人,她大多识得,只是均不曾相交。张氏带她和安宁向公主问好,褔身行礼后才抬眼去瞧。
果真是飞扬的面目。四公主一袭枫叶色长裙,裙摆拖地逶迤,是一眼便知众人中头一份的高贵。
她身量并不算高,然发髻繁复,覆上凤凰展翅珠花步摇,顿时显得近乎同石竹一样的高挑。
四公主目光流转,落在安若身上:“怎瞧着脸色不好?”
公主这话问的,分明她细细装扮过,纵落在满园春色里略显素净,却也是一眼便知的气色尚佳。
安若温声回应:“臣女一切都好,劳烦公主挂心。”
站在安若侧前方的张氏听得此话,悄然舒了口气。不论在家中如何,在外头,张氏一贯忧心这等场面。但凡安若冲着高位之人说一句在家中不好,哪怕隐晦之言,他们整个定国公府都要受到牵连。
幸得这丫头虽是非要跟来,也不曾胡言。
见过四公主,府上下人便领着她们往园中行去。安宁寻了由头与张氏散开,安若自也不会伴在张氏身侧。这偌大的园子,尽可随意行走观赏。
安若领着石竹在桃花园中慢悠悠走着,一道道议论附着坠落的花瓣飘洒入耳。
“那便是陛下钦定的太子妃?瞧着身子似是大好了。”
“我看着不像,人都不说回光返照,若是忽然好转,才叫人惊奇。”
“所以嘛,也没什么好羡慕。头一份的尊贵又如何,总归是个短命的。倒是妹妹,真是好命。”
“安宁?”
“哼,那是太子殿下喜欢,谁挡得住?”
说话的,不知是谁家的千金,安若只瞧着熟稔,约摸是有过几面之缘,只是不曾说过话。再往园子深处行走,又遇着几个窃窃私语,安若只当没听见,倒是桃花掩映下,两位公子迎面走来。
“安小姐?”身量略高那人双手抱合,身子微躬。
他似是不确认她是安家小姐,遂有一问。
男子面目熟稔,安若仔细辨认,甚至忘了回礼。呆愣了好一会儿,方才开口:“林家兄长?”
记忆中少年的面目艰难与眼前的男子重合,她识得的男子不多,林砚书是她幼时曾见过多次的林家兄长。林伯伯与爹爹素有往来。
安若已多年未见林砚书,亦不曾见过林伯伯。这些年,她只偶尔从叔父安向渊口中知晓,林伯伯一直在西南之地为官。
至于林伯伯何时调来京都,她却是半点不知。
“若儿,真是你。”林砚书眼中顿时绽出亮光,满目欢喜。他一侧还未及冠的少年人,这时亦是躬身行礼,“若儿姐姐。”
“这是?”安若凝着与林砚书相貌有几分相似的少年,微微蹙眉。她实在不曾见过他。
林砚书道:“舍弟嘉书,若儿你或许记得,他与你差不多年纪,幼时体弱不常出门。”
安若晃了晃神,这才记起。
“这些年,你过得可好?”林砚书眸中关切,自父亲调回京都,他不止一次同父亲提出登门拜访定国公府,奈何父亲次次推拒。
安若眸中笑意减淡:“我……我一切都好。”她过得好与不好,实在尽人皆知。这样的荣宠,偏身无倚仗。
然她说的小心,愈是叫人心生怜惜。
“若儿……”林砚书喉头发涩,忍不住上前一步。
安若忙是后退,一面道:“我看那处的桃花开得更好,妹妹先行一步。”说罢,也不等林砚书作何反应,当即离去。
被落下的公子与少年相视一眼,少年迟钝一会儿,忽的眸光一紧:“哥哥,你方才怎么不叫住若儿姐姐,她走的方向可是……”
可是太子与定国公亲女驻足的地方。
林砚书浓眉紧锁,这时方缓慢舒展:“若儿或许不知,应知道才是。”少女在眼前渐渐远去,最后落入眼中变成当时圆滚滚的小姑娘模样。
小姑娘长得圆润可爱,极是讨人喜欢。林砚书记得小姑娘贪吃,所以每每父亲母亲登门,总要单独给若儿备一份别样的吃食。
本该娇宠长大的姑娘,怎么成了这样纤瘦堪怜的模样?这些年她寄人篱下,不知吃了多少苦?
……
行的远了,石竹才与安若道:“小姐难得见着林家少爷,怎么不多说会儿话?”
安若轻声道:“桃花园到处是人,站在一起攀谈便罢,若是走得太近,只怕有碍声名。”
石竹愣了下,随即懂了。
现下人们知晓的,是太子与安宁小姐互为欢喜。若小姐今日与别家公子被人传出流言,只怕一切污名都要轻易落在小姐头上。
石竹暗自琢磨了会儿,仍是忍不住低声道:“只是小姐难得出门,又难得遇见,今日错过,实在可惜。”
安若道:“往后总有机会。”她虽想寻一良人,然在退掉这桩天家婚事前,男女一事,绝不能落人话柄。
且她与人的亲切,随着天泉寺半年皇陵五载,青灯古佛伴着,一并变得寡淡。因而方才瞧见林砚书兄弟两人,也不过片刻惊诧。
又行几步,像是应和着安若才说过的男女不可靠的太近,这一抬眼,就瞧见一袭粉色衣裳的安宁,正与一男子面对面站着。两人至多半步之离,正是离得远便能看差,二或是在相拥。
然安若已然走近,自然瞧见也听见两人正互诉衷肠。
“蓁蓁莫怕。”华服男子双手轻握着安宁的肩,温声安抚,“这桩婚事我定能想出法子,我心许之人,从不是安若。”
“蓁蓁,你信我。”
安宁泫然欲泣,好一会儿才咬着粉嫩的唇,嗓音微哑道:“太子哥哥,我信你。”
安若乍然一听,只觉自己仿佛奸恶之人,要拆散人家这对苦命鸳鸯。随后,眼瞧着安宁轻柔地伏在太子殿下胸口,顿时忍不住喟叹,此等情景,要陛下瞧见多好,省了她费心筹谋。
这一声叹不大不小,安宁不曾听见,太子殿下楚元启却是望来。他下意识将怀中女子推开,眼瞧着那一袭星蓝衣裳的女子冲他褔身行礼:“臣女见过太子殿下。”
场面尴尬到极致,便有些好看。
楚元启下意识便是手足无措,毕竟再是尊贵,也挡不过这般被人看穿。然他一眼望去,惊诧过后,竟只觉得那女子衣衫素净,落进满目桃花里,如仙子般遗世独立。
他一贯知晓安宁并非绝色,实是性情明媚笑起来眼睛弯弯同月牙一般。可那月牙,落在惊世的美人面前,实在……略显单薄。
楚元启在那一刹失了神,直至身侧安宁伸手扯了扯他的衣襟,他才骤然回过神来。
“你身子好些了?”楚元启迅速拿出板正又冷清的姿态。
安若不卑不亢地回望过去,她从前不曾仔细看过任何一个男子,因而直到这一刻才算真正对太子有了印象。
楚元启乃皇后所出,皇后虽非后宫诸多美人般绝色,却也是凤仪端庄。然楚元启面目,实在有些简陋。他像极了当今陛下,却不曾承继陛下身姿挺拔。安宁于他身侧站着,发顶已至他的鼻尖。
“多谢太子关心。”安若道,随即状似无意转向拼命隐忍的安宁,“妹妹在这?”
这一声问,顿显得安宁与楚元启仿似被人捉/奸一般,那股子无措又涌上来。
安宁银牙紧咬,偏不能发作,只蹬着安若,恨不得将她整个撕碎。
楚元启也难得镇定,干咳一声,方才启口:“无意与二小姐遇见,闲谈几句。”
安若淡淡笑着:“我不常出门,今日听说殿下心中另有所许,既如此,我们可否启奏陛下退婚?”
第9章 公主
若是太子殿下直接请求退婚,倒省了她的麻烦。
对面的安宁本攒着怒气,这时恼怒里赫然蹿出一丝希冀。
她一直想着太子哥哥请求退婚,或是父亲母亲为她想些法子,却是从不曾想过安若自愿退婚这一条。
这样的荣宠,竟有人会拒绝。
纵一时间知道安若兴许就是说说,眼底还是骤然发亮。不曾想,这念头兴起,还没有楚元启话音起得快。
他急急道:“不可!”
那模样,似是将将敛起的镇定全都不见,只余下方寸大乱。
安若静静瞧着两人脸色青白斗转,听得楚元启紧接着解释:“陛下赐婚,怎能轻易退掉?”
这由头却是冠冕堂皇,安若恍悟般:“臣女唐突,方才只想着成全殿下。”
楚元启眉目紧蹙,并不做解。
安若知晓缘由,若楚元启多说一句“他并未有心许之人”,那便是偏向她。可他选定安宁,归根结底亦是选定了安宁父亲定国公,自不会多嘴解释、
楚元启纵是太子,也需要太子妃身后的母族势力。若安若入嫁,明面上岳丈同样是定国公,却是远远不如娶了他的亲女得力。
“无妨。”楚元启说着,便有一小厮向他跑来耳语两句,他随即道,“你们姊妹在此赏花,我有事先行离去。”
安若施礼恭送楚元启离去,这身子还未直起,一双绣鞋便戳在眼前。
“安若!”安宁抬起手掌,死死地盯着她,咬牙切齿。
安若淡淡地回望,这一处本就僻静,安宁这一掌下来,也尽可落一个无人知晓。不过,安宁真是欺辱她惯了,疾言厉色与挥手打人,几乎要成为常态。
幸得她还存着一丝清醒,又撞着安若幽幽的目光,到底是将手放下,身子前倾附在她耳侧,恨恨低语。
石竹凝着二小姐终于甩袖离去,一颗心扑通扑通方才平复下来。
“小姐?”石竹还有些后怕,那一巴掌险些落在小姐脸上,又不知二小姐同小姐说了什么。
安若无谓道:“不要紧,她就是叮嘱我,不要肖想她的太子哥哥。”
石竹顿时不忿:“明明同太子殿下有婚约的是小姐您。”顿了顿,又是低声咕哝,“怎说的像是您抢了她的,平白没个道理?”
安若忍不住笑起:“一家子,本就讲不来道理。”
“小姐……”石竹愈是心疼。小姐这话说得,不知情的人还以为亲人间是论情不论理的,可石竹却是知道,是那一家子无耻,才论不来道理。
安若见石竹眼眶都要红了,凑近她小声道:“不难过,反正,我也不喜欢太子。”
石竹赫然抬头,满目惊讶。顿了顿,惊讶之色缓缓退去。小姐本就不曾见过几次太子,若是喜欢,才是稀奇。尤其,明知太子与二小姐亲近,更不会动心。
可小姐这话,似另有深意。
石竹张嘴便要问,忽见安若食指竖在唇间,一侧脚步声响正徐徐传来。来人带着身侧侍女一步步走近,安若屈膝行礼:“公主殿下。”
安若方才便觉周遭似有视线落在身上,是以同石竹说话一直轻微。不成想,竟是公主。
四公主懒懒地睇她一眼,细长的手指缓慢挑起安若精巧的下颌,细细端详片刻,方道:“我瞧着你这脸色,真是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