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那一世,她日日困顿在这屋子里,满屋子皆是苦涩的药味。现下,她喜欢这样清冽干净的味道。
石竹搬了躺椅搁在屋檐延出的亭下,院门敞开,安若躺着便可一眼望见流动的河水,和河对岸的梨林。
石竹与石榴也一人搬一个杌子坐在安若一侧,主仆三人难得有这样怯意的光景。
石榴双手托着圆润的脸颊,眸中憧憬:“若是对岸的梨花盛开,那才是一副盛景。”
石竹道:“梨花的花期未至,现下这时节,桃花应是开了。”
石榴侧过脸:“姐姐喜欢桃花还是梨花?”
“嗯……”石竹沉吟着,忽然凝向院中的石榴树,笑道,“我喜欢榴花。”
石榴扬了扬下颌,亦是忍不住笑起。
安若听得她们两人笑谈,本是听着雨声闭目养神,忽的在那一句“桃花盛开”里,想起另一桩事。
桃花盛开,那便该有桃花宴。
而桃花开的最好的院子,在公主府。从前四公主便曾办过一场桃花宴,据说满京城的王公贵族都曾前往。这帖子自然也曾下到定国公府,只是那时,张氏照旧用她身子不适,自作主张替她推脱。当她知晓,为时已晚。
这日子……
安若蹙了蹙眉,这些时日久远的细枝末节,她委实不大记得。
安若撑着身子坐起,侧首望向两人低语:“这几日你们两个小心探听着主院的消息,尤其注意张氏哪日出门,可有帖子下到府上。”
两人神色一紧,眸中满是疑虑。
安若又道:“可记得往年公主府曾办桃花宴?”
两人俱是点头,石竹随后低声道:“小姐今年要去?”公主府的桃花宴办过几次,小姐却是一次也未曾去过。
安若低低“嗯”了一声,并未做解。现下还早,她自己都不够明晰,也不好同她们解释。
安若打定主意从定国公府跳出,归于何处却是并未思量好。且她从前也并未见过几个男子,这样人数众多的桃花宴,她正该去。
数日后。
石竹同石榴终于七拐八拐探着消息,说是桃花宴就在次日。
原本石竹同石榴是极难从主院,尤其是静安堂探着消息。然近两日,京城最大的绸缎庄和胭脂铺一道登门,送上最好的料子和脂粉。
静安堂撬不开口子,石竹便花了大价钱从那胭脂铺的掌柜口中探听了大概事宜。
“花了多少?”安若眼含笑意。
石竹手指紧了紧,似有些难以启齿,顿了顿才伸出五根手指来。
安若轻笑:“五百两?”
石竹捣捣下颌,站于她身后的石榴,亦是垂着小脑袋。当时做这决定两人皆拿不准,纵是小姐说了,她们在主院行不开路,无妨用些银两。是以,三千两,小姐全然搁在了她们手上。
结果,不过几日的功夫,就生生用了小姐五百两。这银子,够她们用上一辈子。
最后还是石竹拍板,“银子是其次,完成小姐交代之事才是要紧。”
“这是怎么了?”安若笑得愈是明媚。
石竹抬起眼,赶忙又道:“不过小姐,这银子咱们也不算白花,我同石榴在她们那绸缎庄给小姐挑了身极好看的衣裳。”
“嗯嗯。”石榴忙不迭附和点头,“对的对的,小姐穿上那衣裳,定然比仙女还要好看。”
安若倒不在意这些,只道:“若真有极好看的,也是安宁挑过,不必计较这个。”她只消稍加装扮,模样看来康健,精气神足,也就足够。
“不不不!”两人小脑袋晃着,拨浪鼓一般。说着,石榴献宝一般从身后箱子里捧出一个细绸面的包袱。
包袱在她手中小心翼翼打开,露出里面霜色的面料。
安若只瞧一眼,便是惊艳。
一袭霜白,若是着身,大约似静立在雪中,和着满树风霜,不染纤尘。
这样地衣料,趁着皎洁月光,衣衫云纹尽显,才算美到极致。而这样的桃花宴,纵是她重活以来头一遭出现在众人跟前,却是不必这样招摇。
安若伸手抚过柔滑的衣料:“收起来吧!”
“小姐不穿吗?”石竹蹙眉,这是做好的成衣,适合寻常女子的身量。然小姐偏瘦,要今夜先试一试,细节处应还要改良。
“明日我着寻常衣裳即可。”
“小姐?”两人仍是不解。
安若只得将话说得明白些:“此乃公主所办,咱们穿得不失脸面即可,不必太过招摇。”
两人愣了愣,这才懂了。她们只想着定要压过二小姐一头,却是忘了这一层。
安若又是嘱咐:“明日起早,定要叫我。”若是被张氏落下,可就白费了这番心思。
两人应下,正巧主院的厨司传了饭食,两人当即将碟子一一摆好。安若坐下,也不必同石榴使眼色,她便提步出门,往碧江院的小厨房去,随后拿了罐辣椒酱进门。
却是一抬眼就瞧见石竹姐姐同小姐的脸色,俱是不对劲。
原是安若坐在桌前等着石榴回来,等候的间隙,石竹吃了两口桌上的糕点,安若先用了两口燕窝粥。一勺入口,是和从前她喝过的一样,腥味极淡,甜味弥漫口腔。可是第二勺,安若便察觉出不对来。
她自小身子不好,纵不是每日都喝,却是十年来月月不曾断过。今夜的粥,似掺了微弱的苦涩。
“近日厨司的师傅换了人?”安若抬眸望去。
“……”石竹石榴皆是一脸迷茫,对于主院的事,她们知道的实在有限。
安若搁下勺子:“这粥的味道不对,今夜咱们就先饿一顿。对了石榴,厨房可有剩的馒头,咱们拿来先勉强垫垫肚子。”
停药之事,后来石竹曾与石榴说过。眼下这粥的味道又不对,石榴在门风处站着,只觉得身子发冷。
好一会儿才道:“小姐,要不奴婢再为小姐做些,咱们厨房还有些食材。”
“这个时候开火太扎眼。”安若道,“去拿馒头吧!”
又同石竹道:“等上一刻,再将这些饭食收拾了,注意别被人瞧见,只当我们同往常一样吃了不少。”
“是。”石竹应下,眸中亦是谨慎。
主仆三人皆是明晰,不能赌。哪怕真有可能是厨司换了师傅,可更大的可能,是停药之事被人警觉,所以将药下在了饭里。
翌日清晨。
天色灰白之际静安堂便有下人翻身而起,利落收拾妥当又来到内室,言语轻微:“夫人,该起了。”
榻上妇人只迷蒙了短暂一刻,随即由着下人伺候起身,一面问道:“可叫了小姐?”
罗妈妈道:“奴婢一睁眼便着人去问,小姐身侧的丫头怕醒的晚了,守了整夜没睡。”
张氏睨着镜中眼下乌青,眼皮微掀:“算她们有心。”顿了顿又是叮嘱,“蓁蓁及笄已过,距离太子婚期也愈发近了,往后的宴会,须得一个比着一个小心,万不能在这个时候落人把柄。”
在她的蓁蓁成为太子妃之前,决不能出半点纰漏。
“奴婢明白。”罗妈妈应下,随后着人进门,五六个丫头鱼贯而入,各司其职,不一会儿张氏便衣着妥帖,从方才略显憔悴的妇人,转眼又是那位京城头一份尊贵的国公夫人。
待得女儿进门,桃花面桃花妆,淡粉色襦裙更是衬得少女人比花娇。张氏满意地点头,她的女儿就是比那个病秧子瞧着好看,明媚有气色。
母亲二人简单用了早饭,饭后坐在窄榻之上,张氏捧一卷账册,安宁拿过未完的绣帕,又坐了近一个时辰,方才出门。
晨起是一回事,悠悠然出门又是另一回事。
母女二人自主院侧门出,临上马车前,张氏余光忽的瞥见一朵粉色绢花,顿了一刹,随即沉声道:“藕荷留下,初荷一人陪着小姐就是。”
说罢,又是与罗妈妈打了眼色。罗妈妈当即横跨一步挡在一青衣丫头跟前,一手扯掉她发间绢花。
张氏这才收回眼,轻蔑一哼:“招摇给谁看?”言罢提步就要上车,足下将是迈开,忽然又是顿住。
生生顿住。
比那丫头还要招摇之人,赫然撞入她的视线。
第8章 太子
星蓝襦裙掐住一盈而握的纤腰,蜜合色大袖衫拢住单薄的身姿。星蓝与密合本是一层比着一层低调,只略微盖过了张氏一袭藏青,比着安宁的鲜艳动人实在差了许多。
然张氏一抬眼,便只瞧见那该卧榻而眠的病秧子,唇红齿白,眉目柔婉。这哪是病秧子,分明是藏在深闺的美人。
张氏纵不愿承认,也不得不说,这小蹄子病气收敛,装扮起来,蓁蓁到底差一些。
张氏作势就要当没瞧见,偏这动作还未起,那人影便是笑盈盈走来,一面张口唤她:“母亲,母亲等等我!”
张氏彻底僵在原地,她已然出门,这时周遭可不止府内之人,还有来往行人。若真生生将安若搁下,这脸面才算丢尽。为此,只得扯出一个笑意来,做得慈爱和善的模样:“你这丫头,就等你了。”
随即再不做耽搁,三人一一上了马车。
安若坐稳,帘子将一落下,对面之人便是猛地前倾,安宁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你来做什么?”
安若避开她眸中急切,只一眨不眨凝着她眉心粉色花钿,一语未发。待瞧着安宁就要对她动手,忽而转向坐在两人中间的张氏,温婉一笑:“四公主下帖,难道没有邀请我?”
这一次应对张氏,她是连称谓都省了。
张氏心乱如麻,倒没注意安若这次没有唤她一声“母亲”。只想着先前周妈妈所说,难不成是胡言?
不!她为求生,绝不可随口乱说。既非胡说,缘何安若竟是这般精神焕发的模样,半点不见往日病气?
那……便是昨夜的药出了问题?
这念头一起,张氏生出些恼意,瞪一眼安宁:“松开你姐姐。”
“母亲!?”安宁不可置信地看着张氏。
“公主府很快就到。”张氏沉声提醒。
安宁不情不愿地松开安若,安若默然端坐,仿佛浑然未觉张氏的眼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然说是很快便到,终归要上一刻。
安若双眸微敛,心下思量有关这位四公主的种种。
四公主母族势弱,到如今也并不受宠,只是四公主乃当今陛下膝下唯一的公主,上头三位哥哥,大皇子早夭,二皇子即当今太子,三皇子早年被贬为庶民。下头是五皇子和刚刚出生的八皇子。中间倒有两位公主,即六公主与七公主,只可惜两位公主身子不好,早夭而亡。
是以母亲不受宠无妨,她这位公主却是很得陛下喜欢。
当今陛下成年的子女里,最得脸的便是太子殿下和四公主。
闻说四公主玲珑剔透,又无羁任性。及笄之年,便自己选定了驸马。如今,已成婚三年有余。
有关四公主之事,安若知晓的并不多,她今日前来,也并非为着四公主。实在是满城贵胄皆会前来,她想瞧一瞧,可有值得托付之人。
也瞧一瞧太子,和三皇子。
然三皇子被贬为庶民,未必会出现在这样的场合,安若并不存着期盼。只是略摸有些好奇,这样的开局,三皇子是如何一步步成为将来的九五至尊。
天泉寺鸩酒一杯,安若饮下之际,仍是当今陛下在位。但那杯鸩酒,并不曾要了她的性命。
安若在一驾颠簸的马车上醒来,身侧是亲送鸩酒予她的公公。那公公救了她一命,将她安置在冷僻鲜少有人问津的皇陵。而她自毁容貌,舍去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