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
谢宝树忽得生起不祥预感。
牧倾酒亦是惊得往前挪步了半步。
旋即就见恒老爷笑道:
“贼人辱我娘亲,我今日便替我娘与万千宋女报仇。”
随后说完不顾身后逐渐靠近的胡人,将身上胡服一把撕去,
原来他下面穿着仍旧是宋人衣服,他很快扯开藏在内衣腰带下的短匕首。
迅速刺向西苑王。
而后大喊:“我生是宋人,死也是宋鬼。”
说完便从城墙上一头栽了下去。
“爹!”
远处的曼娘只看到一抹身影从城墙下坠下,如一抹流星划过。
她急得往前飞扑而去。
后头的恒夫人也惊呼了一声,恒福一把攥住了自己家大娘子袖子:“不可!”
恒夫人垂泪道:“赶紧回去罢。”
她固然为丈夫揪心,可前面是战场重地,他们偷偷潜伏过来已经冒了巨大风险,眼看就要打起来,怎么能拿一对儿女的性命犯险呢。
胡人王胄贵戚们便这变故惊呆得各个目瞪口呆,
汉人随从更是呆愣在原地。
他反反复复想着适才那一句我生是宋人,死也是宋鬼,脸颊一阵阵发烫。
胡人反应过来以后,有忙着叫大夫的,有忙着探头看恒老爷的,还有想坐上王位的。
趁这混乱当口,牧倾酒大喊:“进攻!”
这一仗打得毫无悬念。
胡人群龙无首,又各怀心思,都不想留着自己的精锐在以后夺取王位时用,因而都保存实力。
此时见西苑王已死,各个无心恋栈。
而恒老爷的坠楼则让宋人上下士气大振。
一个富户员外,放着从天而降的富贵荣华不要,转而手刃生父跳下城墙。
这是什么气节?
当即宋人将士各个精神鼓舞,大喊着"杀",将胡人打得溃不成军。
**
这一仗之后牧倾酒又毫不松懈,乘胜追击,直将胡人打到了居庸关后。
此时胡人已经是败家之犬,四分五裂不成气候。
而冬天已经到来,不适宜用兵,牧倾酒任命周石老将军守城,自己则进京面圣。
北疆已经落雪,临安却仍旧是草木萋萋。
官家坐在大内的御花园内接见了牧倾酒。
他神色微沉,并不因打了胜仗而高兴,反而垂着嘴角,声音也低沉得骇人:
“你所言可是实话?”
牧倾酒垂头,眼睛盯着地面:“太子背地里勾搭胡人头目,约定其进攻燕山,事成后以淮河以北江山拱手相认,往来书信人证俱全。”
官家一下子似老了许多岁:“那么多人参奏太子,朕不想信。可你若是开口,朕不得不信。”
一向倚重的太子有了谋反的心思,足以让他神色疲惫。
牧倾酒一侧唇角微微勾起:“官家这话却是折煞臣了,臣是臣,君是君,太子再有不是,也是皇亲贵胄,岂能被臣两句话左右?”
官家见他言语间不少讥诮,心里酸楚涌上,喃喃自语:“他就这么等不及朕死吗?”
“朕给他留下安稳江山、手足良将不好么?”
牧倾酒假装没听见那句“手足良将”,他只是垂首,将头埋得更低。
官家看着铺陈书桌上的太子书信,忽然眸中放出精光,死死盯着牧倾酒,状若癫狂:“你说,这是不是你伪造的?”
牧倾酒瞥了一眼桌上如山铁证:“臣伪造这些也不过是替别人做嫁衣裳,莫非官家还以为臣有贰心?当初殿下赐给臣的封号里有个忠字臣时刻敏记在心。”
官家苦笑:“也是。”
牧倾酒不想再多谈,他说明来意:“臣此行是求官家赦免恒家人。”
官家眸色低沉:“不许!”
“恒家是什么人?早有人给我报上来过,胡人余孽!”官家说着说着情绪就激动起来,“西苑王好容易死了,他后人在世,只怕会被有心人拉出来做招兵买马的靶子。”
“官家可是忘了?西苑王怎么死的?”牧倾酒慢条斯理,并不见任何惧怕之意,“是被恒家人刺死。”
官家毫不动摇:“恒鸿厚是忠诚不错,可朕不敢冒这个险。朕可以在他们死后为他们立碑,但恒家上下必要从这世间消失。”
牧倾酒摇摇头:“臣愿意郡王之位和手中兵权向官家换得恒家上下平安。不知官家愿意否?”
官家先是瞳孔微动,如午憩的老虎忽得瞪大眼睛:“混账!”
牧倾酒抬起头,脸上尽数是讥讽之意:“若是官家觉得这砝码不够,再加上太子罪证如何?”
“你,你,你!”官家气得青筋直跳,“你胆敢跟朕讨价还价?!”
牧倾酒脸上波澜不惊:“非但如此,臣今后还要入赘恒家,跟随恒姓,哦,不,如今是何姓。”
“你要朕的儿子去跟一个太监的姓?!”官家气得站起来,一把将桌上厚厚的卷宗全甩到了地上。
随后两人都愣住了。
只有巨大的沉默。
太阳照进来,苍凉如水,直照得殿内灰尘在空中无处遁形。
旋即官家才出声:“你都知道了么?”
牧倾酒嘴角噙着一抹冷笑:“臣不懂官家在说什么。”
他自小就不懂为何自己的父母待自己都极为冷淡,因而养成了叛逆的性子,好在皇城内院内太后娘娘极其疼惜自己,动不动就宣召他进宫住个小半年,是以他自小便出入皇城大内如自家门庭。
带着谢宝树一堆纨绔子弟横扫临安内外。
直到少年时与太子打斗,一向看不惯他的太子指着他骂“狗杂碎”,又说“你娘还不是个人尽可夫的贱货。”
他愤怒将太子揍了一顿。
而后被官家沉着脸罚跪。
牧倾酒才生了怀疑,他暗中探查旧时奴仆,才知道原来娘亲年轻时名动京城,有次进宫觐见圣人娘娘,被酒醉的官家误以为是嫔妃而临幸。
之后就有了他。
牧倾酒知道之后没有哭,他把自己从牧将军府里得来的一字一画都还了回去。
而后什么都没带,只身就去了青州。
第七十五章 吊炉炖飞龙、炭烤鹧鸪、钵……
牧倾酒出发去北疆的时候少年意气, 满脑子迷惑:我是谁?谁认我?为何如此?命运何以待我不公?
爹不是爹,娘不是娘。
牧将军全家亲眷待牧倾酒都有淡淡的厌恶,就是牧夫人本身都见不得牧倾酒。
牧倾酒道:“牧夫人待自己与将军的几个亲儿无微不至, 却在我生病时诅咒‘死了才好’。那年我去了青州,原先只靠一腔对老天的愤慨。”
“走着走着,看胡人视汉人为草芥, 我便忍不住刀痒杀了几个,最后百姓们纷纷投靠我而来。”牧倾酒抬起来头, “自那以后我便知道我姓什么不要紧, 要紧的是我心里有什么。”
官家叹息, 脸上皱纹深蹙。
“恒鸿厚姓什么要紧么?姓何?姓鸿?还是姓耶律?最要紧的是他心里知道自己是谁。”
牧倾酒看着坐在龙椅上的官家。
从前敬他, 后来恨他, 如今只剩下了释然。
官家一身颓然,此时才有些老人的模样。他缓缓道:“既然如此, 也罢,便听你的, 免了恒家诸人罪责。”
牧倾酒得到了官家的允诺后,不愿在此多停留半刻, 垂首行礼:“谢官家。”
说罢看都不多看官家一眼, 大踏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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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封府一处客栈。
恒夫人正在床前抹眼泪,恒老爷睁开了眼睛, 他哼哼了一声。
“醒了?”恒夫人忙扑过去。
恒老爷艰难转了转脖颈:“我怎的在这里?”
他挣扎着翻身起来,顾不上疼痛先抓住了恒夫人的手:“我还活着?”
恒夫人抹着眼泪:“无事便好。曼娘回来说你从城墙坠下, 我当时都吓晕过去。”
“等我醒来,已经在往开封走的马车上,曼娘说很快两军混战起来,无法上前捡拾尸体。暂且去临近的州府避避再过去。”
恒夫人忍着心里悲伤和儿女到了开封府暂住。等大战结束后再去寻找恒老爷尸首, 却再也寻不到。
“我还以为你被军马践踏,所以尸骨无存了。”恒夫人流泪,“是以便带着孩子给你立了个衣冠冢。谁知前天居然有个人将你送到了这家客栈。”
“这……”恒老爷抹抹脖子,“我跳城墙时被什么托住了身体,虽然性命还在可到底还是身体大伤,这些天晕晕沉沉,时醒时晕,只记得模糊中有人喂我吃汤药。”
他想到了关键:“送我的可是个少年?”
恒夫人点点头:“恩人这会被我们留了下来,恒福正招待他喝酒吃肉呢。”
恒老爷沉思:“这位恩人身手了得,当初应当是他拖了我身体一下,只不过当时他在我耳边嘀咕了一声,说这是另外的价格……”
恒夫人满眼感激:“另外的价格我们也出得起。即使是恒家家产我也愿意拱手相送。”
另外的价格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