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可是……”曼娘刚要说下去,立即被恒满印打断:“那便是食言而肥,我恒家岂能容不忠不孝不义之人?这事是你做的不对!”
“可我翁翁当初许的是管事之位,既然名为管事,就要尽这一份管事的职责,既然不做管事所做之事,自然说明他先跟我家解约。”曼娘虽然声音和缓,却不卑不亢。
“一介女子,乱插什么话?!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恒鸿园见曼娘三言两语就说得族人点头,当即青筋暴起,呵斥曼娘。
“怎么说不得?曼娘现下管着我恒家酒楼,自然她说了算。”恒鸿厚大步迈进来,站在女儿身后。
第六章 柰香新法鸡
爹爹?他老人家一向不是不甚赞同自己执掌酒楼么?
没想到他能在族人面前站出来为自己撑腰……
曼娘感激地冲父亲看了一眼,恒鸿厚冲她微不可见点点头。
“堂兄?……”恒鸿园见恒鸿富进来,半拉子腰都塌了下去,立刻摆上一副讨好的笑容:“您怎得来了?”
“我怎么能不来?”恒老爷中气十足,“诸位族亲们今日光临我恒家酒楼,我自然要亲自招呼,只不过你在这里咋咋呼呼是怎么回事?”一句话就将恒鸿园与众人区分开。
恒鸿园脸皱巴得跟苦瓜一样:“堂兄,我这不是想讨一份公道么?祖上传下来的差事说没就没,家里上下几十口人等着我一人带银钱回去,可怜我还得瞒着老母亲……,”说到最后语音里已经略带哽咽。
真个会演戏。曼娘好整以暇,也摆上一副关切的神情:“如今看来是我年少气盛倒做错了事
她话音刚落,诸人都不可置信瞧了过来,恒鸿园更是像见了鬼一样,适才那副假装也立刻停下。恒老爷也诧异瞧着自己女儿。
“既然如此,不如这样可好?我家将这一份管事的俸禄银子留给这位族叔,他人呢却不用再来。”曼娘朗声道。
管事一份俸禄不过每月一两银子,一年也不过十二两银子,以此为代价除去这位管事也极为划算。
族人们一听也觉得合适,毕竟是恒家三房自己开的酒楼,人家的生意自己做主也应当,何况还照样给恒鸿园留俸禄,恒鸿园什么都不用做就能得一两银子呢!甚至原本要帮恒鸿园的,此时却多了些嫉妒的心思
恒满印也觉得自己格外有面子,他一出面就将此事办得妥妥当当,让恒家父女立即让步,不由得志满意得。
可恒鸿园却苦起了脸,他当了管事指望得可不是区区一点俸禄银子,而是中饱私囊从米商菜商手里拿的回扣。
一次回扣便能拿十几两银子,又岂会在乎这区区一两银子?
当即开口道:“我要的是银子吗?!大侄女你这般行事,倒好像我是为了银钱。”
族人们有些便撇了撇嘴。
“看来堂叔是想认真做这管事了?”曼娘一笑。
“那是自然!”恒鸿园不明就里,忙不迭保证。
“我本觉着大家亲戚一场,想法子替族叔掩盖……”曼娘叹口气,“既如此,堂叔就好好说说,这账册是怎么回事?”
说罢示意女账房将一本厚厚的账册翻出来:“自打我接了账查来查去,发现去年年关有一笔三百两银子的支出与账册对不上,遍寻不着,您可知道?”
恒鸿园没想到她能使出这招,当即支支吾吾:“账册明明是平了的……”
“你以为平就平了吗?”曼娘冷笑,她当初为了能帮上殷晗昱苦学盘账,不成想却用在此处。
她将账册示意给族人看:“三百文一筐白菜,瞧上去似乎没什么不对,可实际上一年里头菜价有高有低,万万不会全年都是这一个价。仔细查便看得出来其余原料皆是这般巧妙做了假账。”
族人们看那账册白纸黑字,看向恒鸿园的目光便都不对了起来。
恒鸿厚更是牙根痒痒,他出于信任将自己家生意交给了堂兄,谁知他竟然浑水摸鱼!当即厉声道:“前几天有人揭发恒家匿税,你居然拍着胸膛跟我说税银早就缴了,是官府蓄意寻事,如今看来你居然连官府都敢贼赃?"
“这……”恒鸿园百口莫辩,一时之间额头上密密麻麻起了冷汗。
曼娘便道:“想来年末要缴税的便是这三百两银子,被你贪墨了去,又恐账册不对,自己东拼西凑胡乱平了账册。是也不是?”
恒鸿园为了贪下这笔银子将账册隐藏得极深,谁知即使这样还是被查了出来,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慌乱了起来。
曼娘也懒怠与他多费唇舌:“ 恰好前几天官府查我们恒府的匿税案,没想到案犯是堂叔,我自然不敢收容,还请捆紧了一会带去官府处置。”直接挥挥手示意自己家部曲捆人。
又一脸恭敬请示恒满印:“叔公说说,可使得?”
“使得使得。”涉及衙门案件,恒满印不敢多沾,想到今儿被恒鸿园一顿酒菜哄来趟这趟洪水,当即狠狠瞪了恒鸿园一眼,“我们恒家族里虽要匡助弱小,却从不无视律法。”
曼娘心里嗤笑一声,面上却恭恭敬敬道:“那就谢过叔公。”
恒鸿园还来不及说话就被两个孔武有力的部曲扭住胳膊,还将嘴巴用灶间的抹布堵得严严实实,
再看曼娘冲他轻轻一笑,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少东家早就设计好了等着他入彀。当即狠狠骂出来:“你这……”可惜嘴巴被堵得严严实实,只是呜咽了几声。
曼娘却拿出帕子擦擦眼角:“可怜族叔误入歧途,我原本还想着替他平了这笔账便是,可惜今日众目睽睽,他非要逼我将事情说个分明……”一脸的惋惜和迫不得已。
“谁能怪你个女娃?还不是恒鸿园自作孽?”
“就是!犯了事还这般耀武扬威,非拉着我们来!”
到了此时族人们纷纷偏向回曼娘,恒鸿园这厮也太大胆了些,今日又步步紧逼,要是他应下照拿俸禄不管事哪里会被扭送官府?
曼娘满意地环顾族人一周,她本想让官府抓捕恒鸿园,没想到他自己倒先送上门来,如今自己家当众仁至义尽,也好让族人们少议论一二。
至于这些人嘛,曼娘莞尔一笑:“诸位叔伯,我恒家酒楼生意蒸蒸日上,日后免不了要招人雇人,诸位叔伯到时候可要多帮扶于我。”
恒家族里良莠不齐,大哥走失后许多有异样心思的族亲蠢蠢欲动,要不也不会今日这般轻易就被个恒鸿园组织起来。
与其这样,倒不如择能干者用之,到时候在族里得了助力,将来也好有帮忙说话的人。
诸人一听便来了心思。
恒家酒楼这两年虽然衰落了些,可那是浦江独一份的大酒楼,能进这酒楼自然能是个营生。
恒家祖辈虽然阔过,可这几代族人们一辈不如一辈,要不怎么会盯着三房的恒家酒楼不放?这几年诸人嚷嚷着逼恒鸿园过继,为的就是自己家也能分一杯羹。
如今恒曼娘主动提出要在恒家酒楼里选拔能干者,是以众人都纷纷来了兴致。
全然忘了适才的义愤填膺,转而讨好问恒鸿厚:“我从前经过几年私塾,不知可能在里头当个账房?”
“我家闺女跟大侄女一般年纪,不知能不能给她做个伴?别的不图,能有份口粮就行。”
恒鸿厚目瞪口呆。
待到诸人散尽,恒鸿厚与曼娘回府后犹自回不过神来,喃喃跟妻子诉说:“这些年我没少给恒家族里辅助弱小捐衣捐物,却不知为何今日他们毫不犹豫就帮着恒鸿园,而今日曼娘不过说了要招人,那些人又转而巴结曼娘……”
曼娘回灶下做好饭回到花厅,见父亲仍旧在纠结此事,轻轻摇摇头。
人之常情。
她也是后来经过世事才明白,若是你一上来施舍别人,得到的非但不是感激,反而有可能是怨恨:怨恨你伤了他的自尊,怨恨命运待你丰厚。
这些怨恨在花团锦簇时瞧不出来什么,可等有朝一日墙倒众人推时,方知隐藏在感激面容下的恶意有多深厚。
见父亲仍难以释怀便上前安慰父亲:“爹见多识广哪里就不懂这个?只不过是将自己家血亲想得太忠厚了些,才会有这意料之外。”
恒夫人则啧啧:“往日里就说叫你莫要对恒家人掏心掏肺,你还嫌我多嘴!”
恒鸿富到底是久经风雨,不过片刻功夫就想通了这些:“也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给人钱物倒不如教会他们营生。”
“爹爹说的是。反正恒家酒楼不断扩张要用人,比起外人倒不如择恒家优秀者用之。”曼娘将自己的计策说与爹娘,“一来他们与我家绑到了一条船上,今后面临族长发难时就能站出来为我家说话,二来无形中分化了族人,叫他们看到与我家交好有利可图,今后即使是袖手旁观也好过落井下石。”
一番话竟然说得恒夫人泪眼汪汪:“我家曼儿,如今是真长大了。”
连恒老爷都感慨:“没想到匿税案不几天就被曼娘给破了,不然我还想变卖个庄子呢……”
前世爹为了平息匿税案变卖的庄子出产瓜果,其中的柰果是曼娘最爱,她笑眯眯示意侍女端上一盘柰香①新法鸡:“爹,娘,瞧瞧这道菜可好?”
一道香喷喷的整鸡放在桌上,最下头垫着一层柰果、豆子、红葱头、芋头,各种菜蔬色泽亮丽,红的红,绿的绿,上面的整鸡鸡肉外皮经过长时间的炙烤黄灿灿油汪汪,鸡皮上闪着诱人的橙色光泽。
曼娘用筷子扯下两绺分别放在爹娘骨碟里:“爹,娘,且尝尝我的手艺。”
入口一尝,肥美的鸡皮立即裹挟着鲜嫩的鸡肉长驱直入,烤得酥脆的鸡皮内里却流油焦香,两种截然不同的口味一齐触及唇舌,顿时让人格外满足。
不,应当是三种口味,谁能忘了最里面丰盈多汁的鸡肉呢。
淡淡的柰果清香融入肉中,让肉质毫无油腻感,反而增添了清新解腻的风味。
“这是如何做得的?怎的连鸡肉内里都有一股淡淡的柰果香气?”恒老爷纳了闷。
曼娘笑道:“瞒不过爹爹去,这是将柰果去核后切块加糖熬炖成柰果酱,而后每小半个时辰往鸡身上刷一次,再加上腹内又有乾坤,于是柰果香气就浸入鸡肉。”
说到另有乾坤,恒老爷迫不及待就动手拆解开鸡腹。
果然鸡腹中滚落出大块的柰果、芋头、豆丁,细细尝起来,柰果清新、芋头绵软、豆子酥烂,又浸泡了鸡肉的鲜美,着实不同。
恒老爷又夹起一筷子盘中垫着的炒什锦尝尝,却发现仍有不同,虽然材料一样,可鸡腹部的明显是炒制过入腹,烟火气十足。
而鸡肉下面垫着的却没有炒制,吃起来更加焦香。
曼娘见他慢慢品尝,便知父亲发现了端倪:“有人喜欢炒什锦,有人却喜欢烤什锦,是以我两种都做了尝试,好调众口。”
如此一来这道菜便风味复合起来,辅菜风格迥异,直指人心。
曼娘捂嘴笑道:“这却是为了防着那些偷我家菜谱的人。同样的菜式,我用的法子不同,各中微妙的变化任他怎么也偷不走!”
恒夫人也听着解恨:“这可好!好叫那孙家再偷我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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浦江郡官府后院。
“外头怎的一阵喧哗?”着紫金冠的少年淡淡问。
“听说一家商户管事贪墨了税款,被主家扭送到官衙报案。”一位师爷模样的人毕恭毕敬汇报。
“何处都少不了蛀虫。”少年一脸厌恶,不屑掸了掸墨青色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阳光将堂内的微尘照得一清二楚,隐约可见墨青色衣袍一角,一只四爪蟒龙气势磅礴直吞山河。
师爷还有话要说:“王爷,两浙东路的江老儿说了借粮又反悔,倘若明日里不能说动他,只怕……”
“无妨。”少年收起手中的扇子站起来,“你去定家酒楼请他来,明日里我亲自说动他。”
第七章 鸳鸯五珍脍
“乐仙干果子义袋儿、垂手八盘子等干果小菜共计一百二十个前菜?”
“劝酒果子库十番、对食十盏二十分林林总总共五十个大菜?”
“还不能少螺蛤虾鳜白等物?”
“拢共就出一百两银子?”石厨子一叠声大惊小怪,最后咬住牙根从牙缝里吸溜了一口气,打量着这个定酒楼的顾客,“你这点钱,我很难帮你办事啊!”
那位客人身着青布衫,像个寻常的读书人:“既然如此那便齐齐砍半便是,只要能做出来,价钱不是问题。”
石厨子是个暴脾气,当即摆摆手:“就里头那好些个食材如今都不在季节,您莫不是有意消遣我?”说罢就要送客。
礼师爷有些焦灼,今日他走遍了城里几个稍大些的酒楼,各个都不愿意接这单子,说里头许多菜听都未听过。眼看着这家酒楼也是白跑,正有些焦急,忽听一声“让我瞧瞧。”
一位小娘子接过了密密麻麻好几页的菜单,礼师爷正纳闷,就见石厨子恭恭敬敬喊了声:“少东家。”
原来是位女东家,礼师爷不由得刮目相看。
再看那少东家生得如艳艳芙蕖,行止却沉静稳重,瞧了一眼便道:“这单子我恒家酒楼接了。”
礼师爷松了口气,却听得那少东家道:“你写这么繁复的单子想必是因为要请贵客,预算只有百两银子,难免收支难抵,不若这样你瞧可好:我只拿二十两银子的利,按着八十两银子的本自行调度菜单,保准荤素得当,叫你面上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