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那可是孙家花了大力气买通的一枚棋子,就这么被她拔了?”孙老爷闻言更加火上浇油,气得一巴掌拍到红木桌上,反震得自己手掌生疼。
“都稳着点,恒家酒楼上上下下已经被我们扒了个空,还有什么可怕的!”孙老太爷稳稳当当端起一盅茶喝了起来,“为今之计,要先让恒家自顾不暇,彻底开不下去恒家酒楼才是。”
“还是爹高瞻远瞩。”孙老爷恭维道,眼珠子转了一下,“我去看看那恒管事可能掀起什么水花来,他可拿过我不少好处,岂能容他就此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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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曼娘得了爹娘的允诺便带着两位女账房到恒家酒楼盘账。
恒家酒楼里诸位师父们正翘首期盼,见曼娘进去立刻欢呼起来。
二厨们这回各个心服口服。那天曼娘厨艺高超,运刀如神,许多大菜都由她掌勺,便是最好的大厨也不过如此。
曼娘摆摆手:“何家老夫人寿筵办得顺畅,诸位也跟着酒楼同喜,每人得三百文,今后若办得好我们还有赏。”
厨子们纷纷瞪大眼睛,他们隐约知道恒家酒楼已经许久都生意不兴,谁知这位女东家上任后倒接二连三为他们发钱。当即心里过意不去:“东家,还是别了。”
林大厨站出来诚恳道:“东家,我们不过是切菜配料盯火候,这钱拿着也不踏实。”
“诸位安心收着,我能给出这钱,就是知道你们能给我赚回来。”曼娘笃定道,“诸位既然都是二厨,那便每日里都与我学上两个时辰大厨技艺,我会仔细调整菜单,保证这些日子的菜谱都是诸位学过的。”这是她深思熟虑的计策,一间酒楼自然不能只指望她一人撑起。
说得厨子们一个个精神振奋摩拳擦掌。
她见天色尚早,便先将诸人做一道羊腿肉鲊。
先选用上好的羊腿,用小刀削块,而后拿起刀背轻轻捶打三次,切成快状,过一遍开水,晾干后再加入醋、盐、草果、砂仁等诸物腌制。
殷晗昱自打前天晚上梦见曼娘就失魂落魄。
他原先自然是瞧不上这位恒家大娘子的,从前只当这位大娘子未曾见过什么外男,因而对她的示好只是置之一笑。
可自打那次梦见她,这几日她的面容就总在心里挥之不去。
今天铺子来酒楼送米的差事本来不是他,可是想起那个鹅黄袄裙的大娘子,他鬼使神差道:“我去送吧。”
果然碰上曼娘正在后厨教授厨子们做菜。
但见她正凝神用将草果、砂仁等香料捣碎抹在羊肉块上,柔荑在浅秋暖阳里如凝脂一样雪白紧致。
有厨子发问,她便拿起一块羊肉耐心指点,露出的牙齿如瓠籽一样又白又齐。
她后背挺直,时而做菜,时而讲授,周身散发着沉着果敢,整个人就像一棵青松一样端正坚韧轻易不移。
哪里是他印象中那个骄纵跋扈的大小姐?
殷晗昱忽然发现,原来自己压根儿不了解这位大娘子。
第五章 火瞳扁尖羊汤
眼看着酒楼里诸厨子都学会了羊腿肉鲊,曼娘便提出了要去江边做生意。
她命人在阳浦江码头上的空地竖起一方旗帜,上书“恒家酒楼”四个大字,旁边放着锅灶,预备去卖那羊腿肉鲊。
林大厨不明所以摸摸脑壳:“东家,我们好好的酒楼不待,为何要去摆摊?”
“就是说啊东家。”旁边一个直脾气的石大厨嘟哝道,“我们堂堂酒楼,焉能放下身段去摆摊?外人本就已经嫌我们恒家酒楼掉档次了,如今居然沦落到街边摆摊……”
他不满地抱怨着,其余厨子们虽然没说话,可神色大抵上也极其赞同他。
曼娘摇摇头:“我们恒家起家本就是借着往来客商抬举,如今式微也有一半是因着忘本,怎能瞧不起码头摆摊?”
诸人虽然仍旧有些半信半疑,但还是跟着大娘子一起往江边去摆摊。
孙家酒楼里,孙横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这消息,忍不住好笑:“恒家可真是没招了,居然想起要去码头上摆摊!”
他得意得拍拍手示意小厮:“走,跟爷去附近茶楼好好儿瞧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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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泰是一名过路客商,这日在阳浦江卸完货物闲逛,忽得闻见一股浓郁香气。
“好香!”他吸吸鼻子,顺着香气走过去。
就见人群熙熙攘攘围着一口大锅,旁边还竖着“恒家酒楼”一面旗子。
大锅里热汤“咕嘟咕嘟”翻滚,冒着一个个小小的泡泡,将锅中鲜美的味道带上来,飘散到空气里。
秋日清冷的清晨飘出的一缕缕雪的雾气登时让人觉得温暖无比。
锅前头掌勺的是位一位杏黄色衫子的小娘子,她个头不高,举手投足却自有一份同龄人少有的镇定自若,她正举着锅勺给诸人分发:“这是酒楼新做的火瞳扁尖羊汤,还请诸位品尝。”
王泰走南闯北见识广,知道南边人将蹄髈做成的干肉称作火瞳,将笋干称作扁尖,是以也凑过去得了一碗。
端起来一喝,乳白色的汤汁还冒着热气,轻轻吸溜进嘴。
笋干的鲜美、羊肉火瞳的咸香、鲜羊肉的胶质尽数被熬进了汤中,使得汤底滋味格外淳厚。
舌尖触碰到各种鲜美,即刻沉浸其中。
雪白的奶汤顺着喉咙咽下去,胃里也变得暖洋洋的。
汤里还夹杂着肉质,王泰尝 了几口,里头的羊肉却细嫩绵软,显然已经被炖得烂烂的,毫无任何膻味,鲜香不腻。
里头的笋干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却还是韧劲十足,吃进嘴里“咔嚓咔嚓”,韧中带脆,十分爽口。
因着饱吸了汤汁精华,滋味馥郁,层层叠叠。
那小娘子则与周围人讲解:“这是选用了羊蹄上头部位的那块肉炖煮而成,最是鲜美筋道。”
王泰又喝了一大口,忍不住赞叹:“这是谁家的厨娘,料理得这般好汤!”
旁边的百姓笑话他少见多怪:“那可是恒家酒楼的少东家恒大娘子。”
少东家?原来这小娘子小小年纪就已经这般能干?王泰瞪大了眼睛。
他们说话间就见那位少东家指挥手下的厨子们将几块青石垒成一个锅灶的模样,还有几位小二往江边招呼往来客船:“且来瞧瞧!”
此时已过上午卸货那一阵,许多商家、苦力都闲着,是以都凑过来看热闹。
王泰定睛瞧去,但见恒大娘子将薄薄一片青石板放在石头灶上,在下面放入早就备好的柴火引火点燃。
而后拿出一方羊腿,用刀削下一片,拿出一块薄石头板上轻轻炙烤起来。
青石板洗得干干净净,火舌不住舔舐着石板,放在其中的肉片渐渐发出“滋滋”的声音,冒着好闻的烟火气。
围观的人们忍不住都咽了下口水,却仍有人纳闷:“为何要在石板上烤肉?用鏊不行么?”
近处码头一座茶寮下孙横喝着茶打量,看见曼娘的举动少不得要嘲笑一二:“那恒家失心疯了不成?竟然拿石板招揽客人?”
王泰却眼前一亮。
百姓们不明就里,他们这等过路的行商却知道石板烤肉。经商之人这常年在外,条件艰苦,有时做饭便是如此这般在野外寻几个石头砌灶引火,上头寻一个平些的石板当鏊,热饼煎菜都使得。
没想到居然有酒楼这般做菜,王泰生出了些许亲切感,他往前凑进去一点。
不多时石板上的羊腿肉鲊已经烤好,凑近些烟火气就直往鼻端窜。
羊脂烧烤出来的肉汁滋滋冒油,整块肉呈现出诱人的蜜褐色,油亮亮,光灿灿,叫人一看就咽口水。
恒大娘子指使身边厨子将这肉块分发给看热闹的人群。
孙泰将自己分到的送入口中,上面撒了颗粒状的孜然、胡椒粒,触及舌尖立即碰撞出馋人的香味。
被烤制后的羊腿肉鲊外层酥脆,咬开后里头鲜美的肉汁立即涌了出来,原来炙烤让肉汁锁在了羊腿肉里。
孙泰慢慢咀嚼着,这一块显然是羊腿上的肉紧致、结实。
再仔细分辨这这羊腿肉鲊与普通的羊肉滋味又不同,
经过腌制、风干等步骤,吃上去要更入味,也毫无膻味,还多了一层风干肉的口味。
与羊肉片不同的厚实让孙泰狠狠吃了一大口。
筋膜肌肉丝丝扣扣,裹挟着好闻的胡椒气息入口,满口麻香,口水瞬间分泌了出来。
恒家酒楼那位美貌的少东家趁机道:“这两道菜用的都是我们恒家酒楼新制的羊腿肉鲊,便与远途携带,易于保存,不易腐坏,就算是不用加热直接用小刀削下一块也可直接入口。”
孙泰这才注意到锅灶旁边摆放着一大块羊腿,想必这就是羊腿肉鲊,旁边还有许多切好的小块。
他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少东家是在推销他们酒楼的羊腿肉鲊。
码头上诸人卸货后都无事可做,本来是凑过来看看热闹。
可听着听着就来了兴致,他们风餐露宿,有时候忙起来路上都不停,吃食上大不便利,坐船还能在船上做饭,可若走路就只能时常凑活着吃些干粮。干粮大都是自己家里做的,哪里有这般齐整?
恒家酒楼路菜新奇有趣,便于携带,还能生吃。
大家都是行商路上的人,因而各个来了兴趣,纷纷上前采购。
恒家酒楼的伙计们也有眼色,招呼客人往城里去:“这些在外头展示的菜我们酒楼里都有。若有时间空余的客人,大可移步前往我们城中酒楼去品尝。”
适才那羊肉汤和炙羊肉都极其美味,有些正有空的客人便跟着往酒楼里去尝尝。
急着要走的客人也无妨,买走了那羊腿肉鲊,小块的羊腿肉鲊用油纸包包得严严实实,外头还包了一层印着“恒家酒楼”四字的外皮,提溜着四处走动。
“什么?!”孙横猛地站起来,差点将茶杯打落在地,他翘首细细望去,果然见有一群人往恒家酒楼去了,他脸色变得清白,旋即又想起自己昨夜和恒鸿园的密谋,脸色便缓和下来,“且看她如何蹦跶。”
酒楼里的生意大好,当天就卖出了许多份,晚饭后曼娘刚走进酒楼,厨子们就纷纷欢欣鼓舞围了过来。
“大娘子!我们今儿可卖出去一百多份呢!”
一份卖三百文,一百多份就是三十两银子,这大大了鼓舞人心。
石大厨摸摸脑壳:“当时我就不应该质疑东家。”
林大厨也跟着附和:“还是东家看得高远。”
其他厨子也欢天喜地,自打酒楼没落,他们有多久没这么全身充满干劲了?当即出起了点子:“大娘子,我们还可再多做些其他路菜。”
曼娘笑眯眯听诸人献策。就在这时忽听外头道,“侄女好大的胆子,竟然做这等不忠不孝之事。”
诸人一愣,扭头一看,却见一个男子大摇大摆走进来,身上绸衣在光线下亮闪闪晃眼,他也不见外,从茶饭量酒博士手里抢过一壶茶自己给自己倒上,一屁股坐在大厅,就涎着脸皮道:“大侄女好威风!”
原来是恒家族长的小儿子恒满印,他身后则是耀武扬威的恒鸿园,还熙熙攘攘跟着一群族人。
曼娘皱皱眉头,恒家族长还能算得上是迂腐,这位小儿子可就真是个无赖了。当即笑道:“堂叔公,不知这话如何讲?”
恒满印笑道:“也不是我多事,只是我身为族长之子,自然要维系这一族的太平安宁,听闻你不敬族亲,是也不是?”
店里诸人是知道始末的,当即脸上浮现出不安,林大厨先往前站了一步,心想若是有人要为难大娘子,他第一个不答应。
却被恒鸿园瞧了出来,他梗着脖子喊:“谁都不许动手,这是我恒家族里家事!”
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上来,厨子们果然不敢动手。只一个个心里忐忑起来。
却听得自家少东家一脸为难:“堂叔公,不是我不敬祖先,实在是这恒鸿园掌了我家酒楼之后胡作非为,任人唯亲,一年倒有大半时间都流连于勾栏瓦舍,恒家酒楼被他整得乌烟瘴气,我家家也是没法子呀。”说着就微微蹙起眉头。
恒满印也不傻,只横道:“酒楼里那一套我也不懂,只知道族里之规矩,当初你家老太爷感念恒鸿园父亲帮忙照看恒家酒楼许下这位子,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