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接过水:“这说书先生倒不错。”
“有什么不错的?”石榴凑上来,打量了那说书先生好几眼, “是长得不错。”
金桔拍她一把:“可是迷怔了?在家好看美男子罢了,如今到了外头一听有周正些的男子就慌不迭凑上去。回头丢了恒家的颜面。”
石榴不服气:“我可是为了帮大娘子寻人!”
曼娘摇摇头:“这茶楼这会没什么人, 这先生却毫不敷衍, 抑扬顿挫语调起伏让人如临其境,着实是个厚道人。”
温为世是个落第秀才, 家贫还要养妹妹,便死了心, 在这家茶楼寻了个说书的活计,勉强糊口温饱罢了。
这天他如往常一般说书,台下坐着个小娘子听得倒入神,事后又给他丰厚的赏银。
温为世有些诧异, 可之后小娘子说的话则让他更诧异。
小娘子说:“我是一家酒楼的老板姓恒名曼娘,想请先生在说书的片段里加入我们酒楼的名号,跟听众们说道说道好帮酒楼扬名。”
温为世有一瞬的抵触,他板着脸道:“我虽不才只能在茶楼酒肆给人四书五经,但待听书人亦是一片诚恳,岂能为你们这些酒楼所用?”
曼娘不慌不忙笑眯眯的解释,“先生莫要想岔了,我是想给先生几个小话本子,先生且先看看再说。”
嗯?
温为世有些狐疑。
他接过小娘子手中的单子,却看到上面写着几个小小的传奇。
他草草看了这个故事一眼,以他的经验立刻断定这故事必然能在酒楼茶馆获得极大的反响。
这才放下抵触,问小娘子:“讲酒楼名字镶嵌在话本子里倒不算糊弄说说书人,这单子我愿意接。”
曼娘笑眯眯命石榴掏钱:“这是五两银子,先定先生两月,日后我会再来寻先生。”
这么大方吗?温为世掂量着银子迟疑了一瞬,但想起家中生病的妹妹还是没婉拒。
看着曼娘起身要走,最后他又忍不住问:“恒东家,您真的确定这法子可行吗?”
“那是自然。”曼娘成竹在胸。
不知为何她的镇定立刻感染了他,他也踏实了下来:“嗯,那我便试上一试。”
“一出手便是五两银子!”旁边的石榴边走边心疼,“我们便不能给他一两银子么?万一他揽来的客不够五两银子当如何是好?”
金桔看石榴蹙眉,瞥了她一眼:“你这丫头倒先心疼上了,若是不够呀,就让那说书先生以身抵债赔给你够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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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为世第二日便翻出了新本子开讲。
说起来临安城虽然贵为京城,可是这说书的话本子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个,不许议论时政,不许映射权贵,就连说个贵妇醉酒都有人向官府举报你在嘲讽宫眷。
是以临安城的那些常泡茶楼的挑剔爷们便常来各家茶楼挑拣好听的话本子。
他们一遇到有讲故事好听的说书先生就会一窝蜂凑上来。
至于茶叶嘛,倒不重要,反正任是再好的茶叶他们也瞧不上。他们平日里都是自带茶叶的。
成国公三少爷谢宝树这天就晃荡到钱塘门外一澄桥附近,见前头一间茶楼,便进去凑凑热闹。
见一位说书先生生得芝兰玉树,惊堂木一拍,说起一段传奇:
说是这有位公子落魄,祖上留下的一块玉佩有日出来个美人,美人给他钱财助他重振家产。公子爱上美人,与之成婚,偏美人渐渐衰弱,公子四处求解,才有位道人点拨他:要上恒家酒楼吃一道细粉科头用人间烟火气留住对方。公子照做,果然美人日渐好转。两人团圆。
谢宝树听完,“噗嗤”一口茶水喷出来。他招招手唤来茶博士:“你们茶楼怎的雇了个有贰心的?”
茶博士赔笑:“这位先生自己来的,说让他说书就成,不要工钱,我们老板便收下了。”
谢宝树越发觉得荒谬。
可是这故事有转折有高峰有低谷,听着也引人入神,还叫人耳目一新,茶楼里也有许多客人听得津津有味。
这传奇讲了一天,临了说书先生道:“明儿再讲个别的。”
呵呵,这般粗野的套路也有人听?谢宝树心里嗤笑着。
可如今市面上的茶楼传奇他都听过了,于是忍不住第二天又去了,还在心里自我说服:反正不听这酒楼就好,就当是个寻常话本子。
果然这说书先生又换了个故事:
说是这包家山头好长桃树,一日山桃裂开一个口子跳出来一个小娃,真巧有对夫妇不能生育,便将这小娃带了回去。小孩能走能跳会蹦乱跳,极为活泼,给夫妇带去了很多欢乐,可惜有一年瘟疫,生灵涂炭,桃娃舍身救了乡亲,老夫妇做梦梦见桃娃托梦:“说自己是仙桃转世,特来报恩。叫老夫妇不必挂怀。”
还是:“上回过生辰父母带自己吃了恒家酒楼的福寿饭,如今在天上还想吃。”
于是老夫妇买来福寿饭供给桃娃。从此这乡间有了吃福寿饭的习俗。据说恒家酒楼的福寿饭吃完能够强身健体,心情愉悦。
前面还好,谢宝树听到最后简直要拍腿大笑。
偏还有喝茶的百姓问:“当真有个恒家酒楼?”
“那是自然,它家的石板炙肉是一绝。”说书先生热心道,“就在谢皇后旧宅背后那条街上。”
“那今儿正好要去瞧瞧这恒家酒楼的福寿饭。”百姓喜滋滋道。
愚不可及!愚不可及!谢宝树颇有些感慨,他眼珠子一转,将自己的一帮子茶友都招揽了来:
“保君发笑。”
第三天温为世要说书时,就见下面密密麻麻坐满了人。
他还没有什么反应,倒是茶楼老板激动得直搓手:这可是桩大生意啊!
那许多少爷们坐在下面,哪怕各个用自己的茶叶,可总要付茶味费,还有各色佐茶小食!
他乐滋滋将给温为世斟一杯清露茶:“先生润润喉。”
温为世便泰然自若说下去:“却说哪朝哪代,有位剑仙。”
这剑仙与一位公主相知相守,两人定情之物便是当初相遇恒家酒楼吃的一碗雪泡豆子儿。三番五次出现。
谢宝树和旁边的小爷们每每听到这里都哄堂大笑。
于是第四天他们又来了。
这可纯粹是为了听听这位蹩脚说书先生还能编造多少个故事,反正这些个故事的共同点都是要出现恒家酒楼的一道菜。
每每到听见“恒家酒楼的某某菜”时候谢宝树和他的纨绔朋友们都要对视一眼,哈哈大笑。
更可笑的还是有不少百姓问恒家酒楼怎么走,那些美食真的好吃吗,每每这时候要遭到公子哥儿们无情的哄笑。
可这天中午有人请客吃饭,正发愁去哪里吃时,忽然有人说:“要不就去恒家酒楼吧。”
谢宝树愣了一瞬,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但是其他人都没笑。
他的狐朋一号,泓瑶帝姬的儿子陈雪所摸着下巴道:“你别说,整日听着听着我倒有些好奇。”
狗友一号永世侯世子周岑砸吧下嘴:“细粉科头、雪泡豆子儿、福寿饭,天天听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胡闹!”谢宝树板起了脸,“你们啊你们!这真是烂泥扶不上墙!我们是去看愚人的,不是自己上赶着去当愚人的!”
“反正原来那些酒楼也腻了。”狐朋二号道,“不如去瞧瞧。”
“对对对!”狗友二号煽动道,“要是不好吃我们就当场砸了他的店!”
三言两语便鼓动着这一群公子哥儿,浩浩荡荡就往恒家酒楼去。
酒楼外挂着个牌匾,上书“恒家酒楼”四个大字,周岑眼尖:“这不是姬老大人的题字么?”
他老人家当初在皇家宗学里兼任过一段时间的夫子,这几个皮猴当初没少他的戒尺,是以各个都认了出来。
谢宝树扭身就要走:“这下不能砸店还有什么乐子?”
“那更要瞧瞧,你们说啊,姬老大人那般风雅的一个人,要是被他知道他题字的店铺居然在外头散播些市井仿单①,会不会气得勒令这酒楼关门大吉?”陈雪所从小就脑子活。
谢宝树想想也是,一行人就大摇大摆走进酒楼。
他们刚一进门就看见了一个硕大的玉石貔貅雕像放在大厅正中央。
“俗气,俗气,真是俗不可耐。”谢宝树摇头晃脑感慨,“怪倒能想出这般招揽客人的法子。”
这一帮人中个出自武将世家的宋简议,他略有些踯躅:“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玩意儿,有些眼熟……”
“眼熟个屁。我们谁家家里能找出这么土气的玩意儿?”谢宝叔不屑的看了他一眼。
这时有茶饭量酒博士把他们领到包厢,随后几个人便点了细粉科头、雪泡豆子儿、福寿饭几样故事里面出现的东西。
茶饭量酒博士颇为熟悉,一目了然的表情:“诸位也是听了故事才过来的吧?”
他一脸自豪:“这可是我们东家想出来的新点子!”
“我们少东家说如今坊间的传奇故事大都已经平平无奇,银耳忽然出现了这么一系列好故事,大家都觉得非常耳目一新,于是这些个精彩有趣的传奇就慢慢的流传了起来,而且故事中的恒家酒楼也随之流传了起来。”
“于是很多人慕名到了恒家酒楼,点名就要吃故事里的某某吃食。有了这么一遭我们的生意便越来越好。”
谢宝树有些刻薄,不屑道:“那你们这里酒楼应当设置几个小二叫菜,让食客每吃一道菜就能听一则传奇。”
惹得几个公子哥捂嘴偷偷嗤笑不已。
这店里上菜的速度却快,他们想要的细粉科头、雪泡豆子儿、福寿饭很快就上来了。
看着外观也就是寻常饭食,并无什么噱头。
谢宝树不屑的用筷子捞了几下,眉梢眼角都写着:“就这?”
他随便捞起一根粉丝放进嘴里,随后便停顿了——
粉条煮熟后又加入酸辣等调料,有一点微微的发酸,很是开胃,又有点辣的刺痛,很快刺激着嘴巴分泌出了很多唾液。
里头鸡杂、鸡丁、辣萝卜等物炒制而成的浇头,咀嚼起来柔韧十足。
与土豆粉滑溜的口感形成对比叫人心理上更加满足。
细粉科头里还放了些黄豆、核桃碎与细细的香葱末,偶尔咬一口进嘴,醇厚的坚果与辛辣的香葱末都极好地搭配了粉条。
谢宝树没忍住,吃了一筷子又夹起一筷子。
周岑对雪泡豆子儿颇为感兴趣。
原来这道菜是将红豆煮熟,然后浇灌上奶酪所做成。
小颗粒的红豆被煮的绵软细嫩,上面再撒上雪白绵密泡沫一样的奶酪,吃进口里又沙又甜,填补缝隙的奶油则细密绵软。
“难怪剑仙和公主就此物定情,吃下这雪泡豆子儿当真是甜蜜在心。”周岑恍然大悟。
谢宝树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我们每日里去茶楼那是找乐子嘲讽的,可不是叫你真情实感听话本子的!!!
旁边的茶饭量酒博士每留意他的表情,反而笑眯眯的:“这位公子可真是一个会吃的,这些天我们店中来了很多小郎君和小娘子都会点这一道甜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