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娘从车帘缝里打眼一瞧,原来此人是孙横。
她嗤笑一声:好一个明褒暗贬,先将她定为“只凭一张嘴”的夸夸其谈之人,而后仗义执言,让人觉得他宽宏大量。
果然欧员外叹道:“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啊老孙!恒家那么害你,你还帮恒家说话。”
孙横摇摇扇子:“这话莫提,大家都是生意场上混口饭吃各凭本事。”
恒老爷下车后打探了一圈回来后满脸愁色:“相熟的官吏说,这定好了名单就没法取消,我们恒家酒楼这回可不得不参与了。”
“也罢,若是草草准备败北,别人还当我恒家酒楼不过尔尔,倒不如好好儿争个第一。”不过片刻功夫,曼娘做下了定夺。
恒老爷也赞成女儿,不过还有些担心:“曼娘,这回要不……便让我出面罢?这秋社祭每年里争夺的都是各家的老爷,孙横虽然做菜不如,可他能与官府的老爷们吃喝玩乐,自然有许多人情便宜。你是比不过的。”
曼娘摇摇头:“爹既然将酒楼交给我,便由我出面。”
秋社祭初选是由各家酒楼先选两道菜应选,而后由官府的官吏们品尝后选出十家左右酒楼。
曼娘想了想,便做了两道秋社常见的菜品——一道秋社糕,一道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
秋社糕是将今年新上市的大米磨成粉,加红糖放模具里蒸,而后撒上一层米黄色的糖桂花。
看似简单,可实际做起来尽是门道,米粉磨过细细筛过,加了红糖包裹其中,这样才不会流得到处都是,瞧着也齐整。
至于那糖桂花,则是曼娘秋日里收集好桂花后撒在糖里亲手腌制的,绝不是外头铺子里卖的陈年货。
这道秋社糕就让负责品评的官吏们惊叹不已。
最外头那一层金黄色的糖桂花散发着浓郁香气,随后唇齿便触碰到糯软的米糕,新鲜的大米磨成的米粉又鲜美又清新,经过蒸煮后干湿适中,毫不呛人。
而里头一层融化了的红糖浆旋即缓慢流出来,流在口中又香又甜。
让人吃着就觉得幸福十足。
第二道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则是咸口的点心。
麻菇是江南山里一种草菇,秋日雨后最后一茬,山民们割完地里的庄稼后便去采集回来腌制在缸里,准备应付蔬菜稀少的冬日。
经过腌制的麻菇捞出一把出来,剁得细碎,又将同样产自山里的丝笋一起切碎,配上猪肉臊子,慢慢炒制。
这道菜本来是秋社山民们做的,因而材质也不稀奇,做法更是简单。
难得的是曼娘炒制出来的麻菇丝笋燥子格外用心,让人想起秋日田野里山间干燥金黄的场景。
搭配的炙焦馒头则是将馒头切片后放在铁鏊上慢慢煎烤而成。
煎烤过的馒头片又干又脆,放进嘴里咬开焦黄的外皮便是内里软软的馒头,就着麻菇丝笋燥子,咸香满口。
这回来参选的酒楼大都用的参鲍翅肚,做法则繁复困难,看起来就觉震撼。
吃起来固然好吃,可评选的这些官吏们又都是读过书的,自然喜欢讲究“蒸藜炊黍饷东菑”、“松下清斋折露葵”、“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的田园做派。
秋社本来就是秋日田园里农户们自发聚集到一起庆祝丰收的节日,自然历来的菜品也都是农家菜肴。
只不过浦江的酒楼们为了参选都使出了浑身解数,久而久之参选的菜式就越来越繁复,也越来越脱离田园风格。
谁知今日倒见到一家酒楼呈现上的菜式格外有田趣。
一时之间勾起官员们“田园将芜胡不归”的心思,再说了身为官员少不了大鱼大肉,那些参鲍翅肚瞧着也不是很稀罕,反而农家小菜反而滋味清淡。
于是恒家酒楼的菜式就此得了第一。
门外头为人傻呵呵的欧员外原地转圈:“也不知道这里头的结果如何。”
“欧老,您就别转了,晃得我头晕。”秦老板拦住他,“你转不转,那结果都快出来了。”
“我这不是心焦吗?”欧员外讪笑,一打头,“吆,孙老板您来了?!”
孙横和气地点点头,冲周围一圈老板们客气地拱拱手,互相见礼后,这才问道:“怎的不见恒家酒楼来人?”
“在那边街角呢。”齐老板没个好气,“好几年不参加了,偏偏今年来分一杯羹。”怨不得他讨厌恒家,齐家酒楼一直略逊色些,要不是恒家酒楼前几年退出,他家还进不了前三,这回见恒家酒楼又来参赛,心里又气又急,说话便毫不客气。
欧员外还记得上回孙老板仗义执言呢:“您这回可别帮恒家说什么好话了,先顾着自个才好,您呀,为人就是太实在。”
孙横客气一笑:“大家都是同行,互相照应是应当的。”
欧员外消息还挺灵通:“我听说恒家酒楼拿进去的菜品是秋社糕和麻菇丝笋燥子配炙焦馒头。”
“那不是乡下平民吃的么?”齐老板嗤笑起来,“只有乡下人才吃那样上不得台面的吃食,就连我家仆从都不吃那个。”
秦老板则纳了闷:“这恒家小娘子年轻不知道底细,这恒老爷也不知道提点着点?这话传出去不是笑料么?”
“谁知道呢。”孙横心里得意,面上却摇摇扇子,“这回大伙儿看我面子上,倘若一会子恒家酒楼名落孙山,大家还是莫要嘲笑为好。毕竟一介小娘子,输了难免哭鼻子。”
不多功夫,官吏们便走出来宣读结果:“恒家酒楼,第一名。”
“啊?!”围观的酒楼老板们纷纷瞪大眼睛,谁能想到恒家酒楼非但通过了初选,还能得第一呢!
齐老板更是跳了起来:“怎么可能?!”
随后前十的结果一一念了出来,孙家酒楼、秦家、欧家都进了十强,齐家却没进。
齐老板越发恼火:“这是怎么回事!!!!”气得狠狠往地上跺了跺脚。
孙横则脸上有些不自在,周围那些老爷们都用怪异的眼神瞧着他,还有人嘀嘀咕咕。
有人嗤笑道:“还以为多厉害呢,连头筹都敢怜悯!”
“对啊,看他那故作宽容的样子,还当他稳胜恒家呢!”
“就是就是,人家第一名还需要他怜悯!上赶着自己脸上贴金。”
人性如此,自己虽然难堪,可看到别人难堪,便一定要指指点点,似乎便能弥补自己的脸上无光,一时之间那些落选之人纷纷议论起了孙家。
孙横被笑话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虽然进了初选,可浑身都不自在。
街角的茶馆里,得知消息的恒老爷笑逐颜开:“哈哈哈,我恒家过初选了!”
金桔和石榴两个丫鬟也高兴得蹦蹦跳跳:“我家大娘子可真有能耐!”
曼娘喝杯茶,噙笑看着人群方向:“先莫高兴得早,肯定有人又要掀起波澜。”
第十五章 肚包凤
“那有什么可怕的?已经三年没有恒家了,就算他们参加也无甚可惧!”说话者是齐老板。
“可恒家这两月又风头甚旺,新开的那家路菜铺子排长队不说,单是城里那些高门做筵席订制听说都排到年后去了!”有位脸圆圆的老板满脸艳羡,他姓秦。
“呵,一个小娘子巧舌如簧,哄得些内宅妇人们眉笑眼开,全是上不得台面的勾当!”齐老板不屑一顾,“我们不就是因着是男儿进不了内宅才吃了这个亏!”
果然欧员外叹道:“你可真是个老实人啊老孙!恒家那么害你,你还帮恒家说话。”
初选的名单定出来各家酒楼便开始预备二选的菜式。
二选的菜式却是官府指定的食材:猪肚。
肚肺价格低廉又算荤腥,最得寻常百姓喜欢,也是秋社上常见的食材。
各家酒楼便静心准备,有做姜豉猪肚的,有做猪肚香簞汤的,有做茱萸辣油凉拌猪肚的。
曼娘用心做一道肚包凤。
她对自己的手艺信心满满,果不其然,等到宣布结果时,官吏大声宣布:“恒家酒楼再次拔得头筹。”
“啊?!”各家酒楼的老板们又傻了眼。
上回初选打听到这恒家酒楼返璞归真用了最乡土的烹饪方式,是以他们便在二选时也尽量用民间小菜,谁知这回恒家酒楼居然又用了繁复的酒楼菜式。
其实他们有所不知,这世间之人最好独树一帜,先前一众鲍参翅肚中曼娘的清粥小菜显得突出,这回的一干家常便饭中曼娘所做复杂菜式便又得了官员们的青睐。
结果出来后,别人还未说什么,齐老板第一个不服。
他当众问宣读结果的钟县丞:“这次选拔怎的又是恒家第一?”
那钟县丞皮笑肉不笑瞧着齐老板:“倘若我没有记错,齐老板连初选都未过吧,为何又来二选凑热闹?”
齐老板脸上不自在了起来,却还要撑着体面:“县丞大人,我来瞧瞧别人家菜式如何,只不过不明白为何这恒家小娘子不过是个娘们,就能赢了我们这些做菜多年的掌柜的去?”
围观的那些酒楼老板们也纷纷躁动起来。
他们本就怀着浑水摸鱼的心思,能拉下马一个是一个。何况有这齐老板当出头鸟,便也不担心官府报复,当即小声询问起来:“为何那小娘子能赢?”
一声高过一声。
齐老板得意洋洋,挺起了胸膛:“我输了便是自己技不如人,可若是别人使损招,那我也要讨一个公平。”
话音刚落,却见旁边的牛车上一个小娘子一把掀开车帘,笑道:“这可奇了,齐老板口口声声暗示别人使损招,却不知是何等损招?”
原来是恒曼娘。
老板们都噤了声,唯独齐老板还不住嘴:“说不定是请了老厨子在家坐镇做好的,有什么能耐!”当着官府老爷的面他不敢说行贿,可总有旁的法子证明。
孙老板却也站了出来冲县丞拱拱手:“钟县丞,我倒不是质疑,而是好奇。这一次的肚包凤我也只是在说书先生讲过,倘若今日能得一见,也是让我等开开眼。”
齐老板说什么钟县丞毫不在乎,可这孙横的面子不得不卖,他有个妹妹嫁给了何知府做妾,还有个女儿嫁到了临安府一户官吏人家。
于是钟县丞当即扳起脸询问曼娘:“恒少东家,既然别人都说你这菜是别人代做……”
此言一说,满场哗然。
齐老板第一个啧啧起来:“怪不得回回第一,原来请了人代劳!”
秦老板叉起腰来狐疑盯着曼娘。
欧员外一拍大腿:“早知道我也去请了老厨子出山!”
曼娘身边的金桔紧张不已,她昨夜在府里,压根儿没去过酒楼,莫非自己家大娘子当真是找了店外的老厨子代做?
完了完了,全称的酒楼老板可都在这里啊!
倘若被这么多人揭穿自己家大娘子,那岂不是丢人丢到满城?!!
不远处的茶楼里,恒老爷两口子紧张得站了起来。
今日宣读结果,恒老爷和恒夫人担心给女儿造成心理负担,便摆摆手说这桩事压根儿不重要。
可心里还是不放心,因而特意跟到了附近等结果。
刚沉浸在胜利的喜悦中,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措手不及。
女儿的厨艺虽好,可是肚包凤那种传说的菜肴又岂是寻常人能做得的?除非……除非女儿真的求胜心切走上了歧途!
恒夫人急得攥住恒老爷的胳膊:“老爷,这可怎么办?谁能想到曼娘那孩子寻了个老厨子?!”
“曼娘不是那种人。”恒老爷安抚夫人,自己却拔腿就要往女儿身边去。
原来孙横憋着的坏在这里么?
藏在幕后撺掇齐老板出头,他自己则藏身其后在关键时刻煽风点火,成功污蔑恒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