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他并未妄动,越是遭逢大变,身为主帅越是冷静。即便可以即刻冲破城门,却只以言语周旋,自是不允许阿素有任何闪失。
李承平自知越拖越对自己不利,厉声道:“看清楚了,想要她活,就拿你的命来换。”
明眼人皆看得出,如今李承平自是想杀了李容渊,再出城到洛阳自立,然而他手中筹码却不足,即便有王妃在手,又如何换得魏王的命去。
众将士群情激愤,灼灼日光下,汹涌的银流向前涌去,却被李容渊止住。
见此情景,李承平将剑抵在阿素小腹上,焦躁道:“若是不应,我便先剖了她腹中的孩子……”
李容渊沉声打断道:“我答应你。”
此言一出,将士哗然,李容渊却以手势止之,阿素用力扭着身子,急促道:“不要。”却见李容渊潇洒下了马,取下银盔,颀长的身影立城楼之下,淡然道:“让我入城,用我换她,你可以挟我到洛阳,再杀了我。”
李容渊说的,也自是李承平所想,然而见李容渊如此坦然,李承平却犹豫了,阿素含着泪挣扎,却听李容渊劝道:“若非如此,恐怕兄长无法活着离开长安。”
李容渊说的是实情,李承平思忖了一会,终于森然下令道:“放他进来,只许他一人进来。”
厚重的城门缓缓拉开一条缝隙,如同噬人的野兽,冒着寒光,李容渊身畔几位将军跪倒在地,劝他三思,却被李容渊勒令后退,原地待命。
将银盔与佩剑交与副将,李容渊独自向城门走去。
见他还算配合,李承平也挟着阿素下了城楼,他已备好了前往洛阳的车马,只待捉住李容渊,便可顺利行事。
城楼之下,百年不朽的城门再次阖上,刀锋所向之中,望见熟悉的身影向自己走来,阿素指尖颤抖,当最后一道光在李容渊高大的身后消失,望着寒芒中近在咫尺的俊美面孔,阿素哽咽道:“你来、做什么。”
李容渊并未回答,只深深望着她,见泪水划过她的面颊,不由抬手,似乎想抹掉她的泪珠,然而修长的指还未碰到阿素,便被拦住,李承平桀然道:“要换她也可以,只是你须先将右手砍了。”
阿素知道李承平必然不放心李容渊,却未料到他竟如此无耻,而李容渊却似早已预料,左手反劈,甫然夺过了身畔之人的长剑,横在身前。
李承平未料到他竟然暴起,不由将剑架在阿素颈上,恶狠狠道:“你想做什么!”
李容渊却并未被他的色厉内荏震慑,反漫不经心将剑抵在自己右腕上道:“便依兄长所言。”
是真的要自己斩断右手的样子,李承平紧紧盯着李容渊,但见鲜血已从他右腕涌出。阿素怔怔落泪,她知道李容渊言出必践,却第一次知他竟为自己可以做到这一步。李承平自然不是什么善人,李容渊本占优势,却因她陷入如此之境地,若她不下决心,今日两人皆要死在此处,还不如……
想到此处,阿素用力闭上眼睛,向横在颈间的剑锋撞去,而也就在这一瞬间,耳畔有风声呼啸,在她不曾看到的瞬间,情势逆转,
天旋地转中阿素只觉身子一轻,接着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
幽静的白檀香气将她环绕,阿素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睛,只见李容渊狂怒的面孔。近处李承平已中剑倒在血泊,周遭之人皆面色煞白,不知所措。而远处,千军万马冲破城门,耀目的烈日下涌入的银流几乎将一切吞噬。
李容渊牢牢禁锢着她的腰身,嘶吼道:“你是不是疯了!”
阿素自然知道他怒意之所在,然而她已经完全无法顾及,这次是真的得救了,一直以来积累委屈终于找到释放的出口,阿素紧紧环住李容渊,深深埋在他怀中,即便挨骂也一点不愿意松手。
这举动令她紧紧贴着的坚实的胸膛一瞬间柔软,阿素只觉被自己更用力地压入怀中,腰身也被牢牢扣住,滚烫的吻不断地落了下来,泪水被一点点吻干,李容渊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呢喃道:“莫怕,我在。”
第163章 归来(修) 今生她不愿他一人走
修罗地狱与人间不过一线, 阿素心中踏实了些,忽然想起方才的情景,她急迫地从李容渊怀中挣开, 努力伸出手,一把抓住他的右腕。
指尖所及之处一片濡湿,猩红刺目,阿素整颗心剧烈抽痛起来, 她几乎不敢去看, 却还是强迫自己,目光一寸寸在他手腕的伤处逡巡。
望见她紧张的样子,李容渊叹了口气,轻轻握住她的指尖放下来,微微活动了下右手道:“无碍, 只是皮肉伤。”
见此情景阿素略微放下心, 然李容渊虽作无碍的样子,却分明可见他右腕绽开的那处伤皮肉翻卷, 恐怕需要清创。更兼他方才劈手夺了李承平的剑, 指腹被剑刃所伤, 滴下鲜血竟有些发乌,难保那剑上没有淬毒。
想到此处阿素心中又发急,目光下意识落在血泊之中的李承平身上,方才夺剑,他被李容渊就势钉在地上, 剑锋横穿锁骨, 虽失血,却仍有一条命在,此时倒在地上不住抽搐。
见阿素望向自己, 剧烈地喘息中李承平反倒笑了,他勉强仰起头,嘶声道:“这一次,是我输了……”然而虽知大势已去,他却仍不甘心,双目圆睁,瞪视着李容渊,狠狠道:“只是……你,你也未必能赢,若是想活命,来求我……”
闻听他言中未竟之意,阿素甫然而惊,原来她的预感这般准,李承平竟真留了后手,这剑上真淬了毒不成?只是不待阿素发问,李承平便发出一阵疯狂大笑,她再抬头时,却见李容渊已走到了李承平的面前。
面对扑面而来的死亡威胁,李容渊却并不在意。居高临下望着血泊泥泞之中的一国储君,他眸色幽深道:“皇兄之所求,不过是自己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所以求与不求,又有什么区别?”
见最后的心事也被拆穿,李承平面目狰狞,口中不断发出嗬嗬之声,李容渊神情平静,淡淡道:“然这一次,终究不能令皇兄如愿,况且……”
说到此处,他的语气蓦然转冷,言辞锋利道:“皇兄身为储君,为一己之私卖国求荣,即便身死也难容于祖宗社稷,曝尸三日也难赎倾覆江山之罪。”
他语气虽轻,却言之凿凿定了李承平的罪,甚至连身后当如何处置都已定论。闻者皆瑟瑟,匍匐跪拜在他脚下,阿素怔怔望着李容渊,只觉这一刻,他当真是这天下的主宰。
第一次,她深切感受到他身上的帝王之威,这样带着压迫威势的李容渊令她十分陌生,又莫名熟悉。
血泊中的李承平双目圆睁,万万想不到李容渊竟毫不妥协,反历历数说他的罪状,惊怒交加间,他一口鲜血窒在胸中。颤抖着直起身子,努力伸手想抓住什么,却止不住鲜血狂喷,很快他再次倒了下去,抽搐几下便戛然失去生机。
阿素自不许他如此简单就死,然而她扑上却时,地上的人再无一丝生机。
察觉到她的异样,李容渊拦腰将她抱了起来,用力按在怀中,阿素挣扎着望他道:“方才那剑上是不是淬了毒?怎能让他就这么死?”
李容渊举起右手,日光下伤处清晰可见,被李承平佩剑划伤之处确实发乌,他的指尖微微有些发麻,然而望着阿素发红的眼睛,却摇了摇头道:“无碍。”
阿素大急,李容渊将食指竖在唇畔,令她噤声。他低声道:“无需后悔,他既将毒淬在自己的剑上,恐怕也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目的,哪里又有什么解药。”说这话时,他目光深深,径直落在地上那具尸首灰败的面孔上。
阿素未想到他竟想得如此通透,见她惶急,李容渊反笑道:“无妨,什么样的风浪都过来了,难道还会在这事上翻船?”
他语气笃定,阿素却莫名不安,李容渊揽住她,埋首在她的发丝间,用力呼吸她身上甜美的气息,阿素忽然对他身上的万古寂寥感同身受。
前世她也曾窥探到过他身上这样的孤寂,只是那时她不懂,而如今她却明白天家没有骨肉亲情,宸极之巅注定高处不胜寒,得到的越多,失去的也越多,御极之路,注定越走越孤单。
但今生她不愿他一人走,阿素下意识握住李容渊的手,片刻后便被用力回握。
许久后,阿素方听他轻声道:“将他……殓了吧。”
说完,便有银甲的武士上前,将李承平的尸首罩上抬了下去。如同一个信号,更多的人单膝跪倒在地,如连绵的浪潮向外勇气。
阿素下意识远望,隐隐见四处旌旗涌动,想必突厥在城南聚集的主力已全部被击退,而城北有阿耶与阿兄在,应也无大碍,外患既解,如今需要处理就只剩下内忧。
城楼之下,李承平身边的东宫亲卫多数缴械,少数负隅顽抗者也被俱擒拿,按头跪成一排。
其中最为醒目一人竟是姜远之,他虽未被五花大绑,却被两个武卫扭住,牢牢按在地上。李容渊抬起手,便有人将他带了过来,居高临下望着他,李容渊与他对视了许久,久到阿素心里都有些发慌。
两个人表情皆平静,然目光交汇间隐有暗潮汹涌,阿素将事情前后串在一起细想,明白姜远之所作所为并非存有歹意,相反几次危难倒靠他化解,但李容渊究竟如何看待他,却是她无法揣测的了。
再者而言,姜远之身份微妙,李容渊要如何处置他,她一点也拿不准。
正在她紧张之时,李容渊忽然松开了握住她的手,缓缓走到姜远之身前。押着他的两名武卫自然地退下,李容渊望着他道:“起来吧。”
姜远之拜道:“未能完成殿下所托,请殿下治罪。”
言下之意竟是二人曾有约,阿素十分诧异,却听李容渊道:“罢了,功过相抵,便不治你的罪。”
阿素猜不出姜远之谋划了什么可被称有功,只是这些她也并不关心,现下她最在意的事莫过于李容渊的伤势。好在定乱之时,李容渊的副将已火速入宫去接医正,现下隐约可见城门后的御道已荡起的烟尘,数辆宫车正滚滚而来。
御道非天子出行不得用,如此阵仗定有大事发生,城楼之下众人的心都悬了起来,紧紧盯着飞驰而来的宫车
一刻后,鎏金宝顶的牛车终于在城楼下停驻,瀑布般流淌下来的珠帘蓦然被打起,两位着宫装的端丽女子扶着一位神情憔悴的华服美人走了下来。
来人竟然是安泰。
阿素睁大眼睛望着许久未见的阿娘,却见她面色发白,隐有泪痕。安泰异样严肃,手中捧着一个匣子。她未看阿素,只深深望着李容渊,郑重打开手中匣子,取出一纸制书,沉声道:“魏王接旨。”
第164章 御极 人群膝行分开两列,在他们走过的……
与安泰对视片刻, 李容渊凛然跪地听受。安泰带着颤音的声音沉稳落下,周遭起初死寂一片,倏而哀哭四起, 望着阿娘翁动的唇,好一会阿素才真真正正理解她的话,阿舅薨了,临终前传位于李容渊。
这样的事原本前世她也曾经历过, 此时再历, 阿素心中却空落得厉害。她的皇帝阿舅,既是疼爱她的长辈,也是夺去阿耶性命,令元家分崩离析,彻底改变她一生的无情帝王。前世她是恨着他的, 而阿娘的心中爱恨纠葛则更汹涌强烈。
这一世再听到这讯息, 阿素感到的并不是快意,她想起很小的时候, 阿舅也曾抱着她, 穿过太兴宫长长的廊庑。水边的画舫上, 阿娘嗔道:“阿兄莫抱那么高,当心摔着宝儿。”她却一点不怕,咯咯笑着,攥着阿舅明黄衣角,在他怀中拱着身子, 娇声道:“我要九哥哥陪我玩儿。”
那时李容渊沉静立在人群的角落, 而太液池的波光在她潋滟的面庞上映照出一片灿烂的金色。
如今人事皆茫茫,一切都不同了。
用力闭上眼睛,阿素感到安泰带来的侍女上前, 在她身畔低声道:“王妃,该下拜了。”
阿素茫然了一瞬,左右两边的侍女已扶着她缓缓跪地,周遭之人皆蹈手叩拜,行三跪九叩大礼,山呼吾皇万岁。
李容渊已起身接过制书,连宣旨的安泰也向他福身下拜。声震四方的呼声中,受命于天,凛凛威严的新帝如在九天之上,遥不可及。
这一天终究是来了,阿素浑浑噩噩伏身,然额头刚触到地面,有力的手臂便将她托了起来。阿素抬眸,见李容渊深深望着她,不及她开口,用力握住她的手,牢牢牵起她。
人群膝行分开两列,在他们走过的道旁两侧伏地叩首,如连绵不绝的潮水,一浪盖过一浪。阿素紧张极了,李容渊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掌,温暖的力度传来,阿素忽然生出许多勇气。
与李容渊并肩而立,接受完在场诸位臣子的朝见便用了一刻,这几日太过惊心动魄,过了劲儿阿素直有些体力不支。
李容渊极敏锐,见她面色发白,眼疾手快捞住了她的腰身。靠在他怀里,阿素完完全全放心下,只要有李容渊在,一切都不用担心,这是只有他能给予她的安全感,只是心中有件事放不下,紧紧握着李容渊的手道:“让医正看看你的伤。”
见阿素软在李容渊怀中,安泰也唬了一跳,这几日她在太兴宫中焦头烂额,外界消息鲜有传递,方才才知阿素竟叫李承平劫了去,还差点没了性命,如今见爱女全须全尾,紧紧绞着帕子,忍不住流下泪来。
先前因景云帝驾崩,她原已无声地哭了一回,虽然这些年与兄长多有矛盾,但骨肉亲情却斩不断,弥留之际两人最终和解,安泰心中多有悲痛,只因宫中一应事务俱需她打理,勉力压抑,强撑着安排好大行皇帝停灵与新帝即位事宜,如今宣完旨意,实是心力交瘁。
李容渊将阿素抱着怀中,望着安泰干裂的嘴唇道:“姑母且去歇一歇,这里一应有我。”
侍女们上前来扶,安泰却摆手,沙哑道:“将阿素交给我罢,陛下也有伤,让医正给瞧一瞧。”
这也是阿素最担心的事,李容渊的右手伤的那样厉害,她心中一阵阵发痛,从他怀中挣着起身。
李容渊无法,只得松开她,任凭从宫中赶来的鲜于通为他清创,上药。
望着鲜于医正发沉的面孔,阿素迫切道:“如何?”
鲜于通先望了李容渊一眼,见他面有止色,方道:“无妨,养几日便好了。”
那剑锋明明淬了毒,他却如此轻描淡写,阿素一点儿也不信,知道不过是李容渊授意他哄她,怒道:“说实话。”
见她气得几乎要哭了,鲜于通不敢隐瞒道:“剑毒虽入血,但也并非无法,配几服药试上一试,再依药性再调和,解毒也不难。”
听他语气笃定,阿素才放下些心,李容渊握着她的手道:“莫忧心,难道这世上还有鲜于医正医不好的病?”
他语气带笑,十足地安抚,鲜于通拭去额上的汗,不住点头道,是,是。
阿素犹豫地望了李容渊一会,见他起色尚好,一切如常,神色中也不见一丝慌张,加之鲜于通的神情不似做伪,终于真正放下心来。
安泰也放下心来,拿帕子抹去阿素面上的灰迹道:“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李容渊也极关切地望着她,阿素知道他们是忧心孩子,摇了摇头道:“不妨碍的。”
虽这么说,她却感到小腹隐有细微的阵痛。其实早前阿素也有这样的感觉,兵荒马乱间无暇顾及。说来也好笑,那般危机她都扛了过去,此时靠在李容渊怀中,反倒娇气起来,一点点疼都被无限放大。
见她抿着唇不说话,李容渊捏着她的手腕仔细感知脉搏。瞧他紧张的样子,阿素想要说些什么安抚,忽然感到下|身一阵濡湿,有什么温热东西流了出来。
她费力的直起身子,却见一旁阿娘面色白了一瞬,嘴唇发着抖道:“快,起帷帐。”
阿素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觉李容渊揽着腰她的手蓦然发紧,而在安泰吩咐下奔忙起的人影已在她身旁团团围了起来。
第165章 新生 如同溺水之人在绝境中挣扎,阿素……
简陋的帷帐很快搭了起来, 是用行军所携的毡布围成的。身下垫着的是麋子皮,李容渊将她半个身子抱在怀里,阿素依旧不安, 仓皇地挣起身,左右张望。
“已命人就近去寻稳婆。”命宫人将最后一重毡布阖上,安泰抿唇走了过来,这话是对李容渊说的。
阿素此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 她要生产了。
“不要在这儿……”对于这事, 她既害怕又羞赧。挣着身子望了眼李容渊,阿素发觉他的面色同安泰一样沉。
听了这话,安泰的心狠狠痛了下,若有可能,她如何肯让爱女在此处受苦, 但身为过来人她心中知道, 既已有破水的迹象,那胎儿随时都会娩出, 她如何能受颠簸。
这可是性命攸关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