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之大概也没想到,她要做的事,竟是以命换命。现如今阿素能感觉得出,她的话叫姜远之很是震感。
但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最终还是阿素道:“你到底走不走?”
姜远之没答,而是望着她好一会道:“你真的,打定主意了?”
阿素没有犹豫地点头,姜远之的神情却叫她看不懂,她一时不知他打得是什么主意,忍不住提醒道:“若能救回九哥哥,你先前的付出,也不算白费。”
她心里是很明白的,姜远之倾尽全力帮李容渊定有所图,前世李容渊也确实没有辜负他,给了他应有的回报。
但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的表情却耐人寻味,他望着阿素道:“你觉得我是什么人?唯利是图的商贾?待价而沽的政客?”
阿素没有回答,但默认就是肯定,姜远之望着她道:“这天下本该是我的,只不过我不愿坐而已。”
忍不住对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阿素不耐道:“别磨蹭了,与其在这儿说这些,还不如做点儿有用的事。”
听了她的话,姜远之知道她的决心再无转还,终是道:“这会我倒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爱你。”
阿素的心登时跳了下,想到李容渊,又感到心痛。
她虽懒得理姜远之,却惊讶于他对她的评价。因为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她一直觉得,姜远之是打骨子里瞧不起她的。
棠蕊等得怒意上涌,讽刺道:“若要诉衷情,也不必选在这会。”
阿素知道她是误会了,也不知怎么解释,却听姜远之嗤道:“急什么,自会去救你那老相好。”
此话一出,阿素惊异地望向棠蕊,连眼睛都忘了眨。
偏姜远之还火上浇油道:“方才见你,我便想起件事,当年景云帝本已许了李容渊出阁开府,为何最终又夺了他的封号。”
这也是阿素心中一直的疑问,不由重复道:“是为何?”
姜远之笑了笑道:“我听说的是,当年景云帝的宠妾虢国夫人与李容渊有私,被景云帝得知,处死了宠妾,又黜落了自己的儿子。”
“若我未猜错,你便是当年那位虢国夫人。”
姜远之确实没猜错,阿素心里乱得很。见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望自己,棠蕊淡淡道:“别听他胡言。”说罢径直向外走。
她引的路竟是通往太兴宫北面的冷宫,那里原是李容渊母亲住过的地方,阿素这几日在其间翻阅经书,倒也熟悉。
只是姜远之的话叫她心下乱成一片,只能等了等,待等姜远之走近,阿素与之并排行时嗫嚅问道:“你说的那件事,我怎么不知道?”
见她低声下气的样子,姜远之没由来地顺了气,居高临下瞧她一眼道:李容渊不想让你知道,你自然不会知道,全长安他只瞒你一个人。”
阿素忽然想起,最初李容渊带她入府,阿娘来访时欲言又止的话,说什么前车之鉴,原来竟是指那件事。
回眸见她情绪低落,棠蕊终忍不住道:“你别多心。”
她本不想解释,但现在却不得开口。
不仅阿素屏息凝神,连姜远之也全神贯注,盯着她漂亮的嘴唇,听她能说出什么话来。
然而直到走到太兴宫北面一排矮檐下,推开那扇门扉,棠蕊才道:“我原是,娜纱公主的侍女。”
“公主的名字,在高昌语中是纯洁的意思,因为她一出生便被选为献给祆神的祭品。我从小侍奉在公主身边,从未想过有一日她会离开高昌。”
“那是一个炙热的夏天,公主在沙漠中救起了一个陌生的男子。我原以为,这不过是再件普通的小事,却没想到,这却成为了我们高昌覆灭的起源。”
听到这儿,阿素忍不住道:“她救的人,是我阿舅?”
棠蕊冷笑道:“正是你阿舅,那时他西征突厥,却在风暴中迷了路,遇到了天真而不谙世事的公主,为她的美貌折服,将她带回长安,说娶她做自己的妻子。”
后面的事阿素听李容渊讲过,等娜纱到了长安,才发觉对那个自己许下誓言的男人早已有了妻子,甚至还有许多别的女人。她既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她知道自己受到了欺骗,却无法回头,因为她发觉自己已有了身孕,为了孩子只得留在宫中……
棠蕊的话打断阿素的沉思,阿素听她继续道:“从公主离开后,高昌连年无雨,子民们说,这是祆神对高昌的惩罚。那时的我十分焦急,因为除我以外,没人知道公主的下落。饿死的人越来越多,我便下定决心要到长安去寻找公主,我相信她若知道实情,必会随我返回高昌。”
“然而待我真的到了长安,历尽千辛万苦见到公主,等来的却是高昌覆灭的消息。”
“我将这个消息告诉公主,她才知道,原来就是她爱的那个男人,以十万铁骑,踏平高昌,一切都无可挽回。”
“公主将一切罪责归结于自己,从此与那个男人了断,最终死在冷宫,而我也发誓,国仇家恨,需要血债血偿。”
姜远之道:“所以你就冒充高氏的侄女入宫,为的是复仇?”
棠蕊冷道:“不过是将计就计。”
“我等了六年,才等到了一个机会。那时长安城中的祆教徒告诉我,高淑妃有孕,为固宠采买民间绝色女子,假以名目送入宫中,我略施小计,竟当真入宫,到了那个男人身边。”
“也就在入宫后我才发现,当年公主死在冷宫,高氏虽不是元凶,也算得上首恶,并且送我入宫的目的也并非只有固宠,而是要借此扳倒李容渊,为自己的儿子夺位铺路。”
姜远之道:“所以你将计就计,与李容渊联手,将高氏的计划告知于他,从此一明一暗,对抗高氏。那为何当年他还是因你之事,被黜落了封号,最终没有封王?”
姜远之的语气出奇地冷静,阿素终于明白,原来先前他说的那些话,都是为了激棠蕊说出实情。
果然棠蕊道:“因为,那是皇帝的意思。”
阿素不明道:“难道是阿舅错怪了九哥哥?”
棠蕊摇头道:“你阿舅什么都知道,高氏的心思从没有瞒得过他。”望见阿素不解的神情,她低声道:“也是自那时起,我才知道,他是真心爱着公主,不愿他最爱的儿子卷入宫廷倾轧,想让他做个闲散王,平安顺遂一生。”
“也许他以为,那也是公主的愿望,所以借高氏之手,放逐李容渊离开权力的中心。但没想到的是,这份苦心没有抵过其他儿子的野心,反叫李容渊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听完棠蕊的话,阿素终于明白了前情,追问道:“所以当日在长秋殿,高后欲纵火,却被个极像宸妃的影子吓死,那是不是你?”
“还有阿舅薨逝的那日,听紫宸殿中的人说,也看到宸妃的身影出现,那是不是也是你?
棠蕊微微一笑道:“自然是我。”
“你阿舅弥留之际,我扮成公主的样子去见他,为的就是告诉他,她永远不会原谅他,即便是死也不复相见。”
“而他听完我的话时,那痛彻心扉的表情,我永远都会记得。”
棠蕊的神情果决,带着复仇成功的快意,阿素忽然在心中想,其实阿舅也是个可怜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又如何呢,终究无法与心爱之人相守。
帝王的爱,裹挟着太多沉重的东西,永远无法做到纯粹。
所以,听完了棠蕊的故事,阿素终于明白,她为什么要救李容渊。
似知她所想,棠蕊点了点头道:“我答应过公主,只要我活着一日,就要会照顾好她的儿子。”
“那等九哥哥好起来后,你想去做什么?”阿素忽然道。
棠蕊闻言讶异道:“你是说,我?”
阿素道:“对,除了复仇,除了公主的愿望,你自己想做什么?”
这问题叫棠蕊怔了好一会,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一日为自己而活。
见她不语,阿素笑道:“那我们做个约定罢,等这事了结后,你就回高昌看看,如今有九哥哥在,已将那里治理得很好。”
听了她的话,棠蕊眸中泛起一片柔和,轻声道:“是该回去一趟了,这么多年在外,思念的唯有高昌的星星海,月牙泉。”
说罢她望着阿素郑重道:“谢谢你。”
那目光带着惋惜,阿素知道,是为了自己,因为李容渊好起来的那一日,她没有机会看到了。
一直记得自己的使命,阿素道:“你不是说要引来圣火吗?这便开始罢。”
此时天也要亮了,隐隐有晨光照射进来。棠蕊没多说话,只是对阿素点了点头,望了沉默不语的姜远之一眼,取了灯油在地上画了个火圈,仅能容一人在内。
示意阿素站在火圈之中,棠蕊用剑划开了姜远之的右腕,将流下的鲜血用银壶盛装,最后递给阿素。
点燃了火折,棠蕊对阿素道:“这里是当年公主祈祷的经室,也是最能与祆神沟通的地方。一会我会在你周围点火,等到整圈都烧起来后,你将这鲜血浇在火上,火焰会变为蓝色,那时你那往生经投入火中,一切便都结束了。
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阿素表明自己都记住了,左右端着银壶,右手攥着往生经道:“点火罢。”
说罢她站得更直了些,却听姜远之道:“那之后呢?她会怎么样。”
棠蕊望了他一眼道:“会死,被烧死。”
她很平静地说出这五个字,随后补充道:“总要有牺牲,总会有代价。”
姜远之却攥紧了拳,感到他竟要跨进火圈,阿素着急道:“这是我自己的决定,我要自己面对。”
棠蕊闻言竟笑了,用剑将姜远之拦在一边,棠蕊不知对他说了什么,他站着没再动,只是垂下的手不自然地贴在身侧。
棠蕊也没管他,而是深深望了阿素一眼,打着火折,点燃了她足下的火圈。
炽烈的火腾地燃烧起来,缓缓将阿素包裹,满目只见一片金红,耳边是火焰的噼啪声,似乎将她与外界隔绝。
灼热的气流令阿素难以呼吸,但她记得棠蕊的话,用力将银壶中的鲜血洒向火圈。一瞬间,火势似乎被扑灭了些,但随后更加剧烈地腾起,妖异的蓝焰交叠如罗网,从头到脚将阿素包围。
就在火焰合拢的那刻,阿素将往生经掷入火中,那薄薄的一页纸顿时被吞没。
闭上眼睛,阿素能感到一股强大的火焰从上面压下来,灼得她面颊生痛,连乌发都燃烧起来,呼吸也被夺去。
原来这就是死亡。
******
醒来时,阿素感到浑身疼痛,被灼伤的双眼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张口皆是黑灰,嗓音也是嘶哑的。
但她明确地知道,自己还活着。
熹微的晨光中,阿素摸索着抹了把脸,渐渐能看清周围的景物,才发觉自己身处冷宫之外。而原先所在的那片宫室已完全坍塌,残存梁柱横七错八地倒落一地,根本看不出原来的样子。
身边有人剧烈地咳嗽起来,阿素艰难地抬头,发现是姜远之。
在失去意识之前,她感到一股大力将她拖出火圈,应该是姜远之。是他救了她。
但阿素一点也不感激,她还活着,就意味着还愿不成功,李容渊没有得救。
极凶狠地瞪着姜远之,她发疯似地冲到她记忆中那火圈的位置,见那里正有一截倒塌的梁柱。
推开那梁柱,不顾灰烬带着余温,阿素用尽全力地扒着,想把丢掉的往生经找回来,她要再来一次,这一次不能出任何差错。
但上天并没有满足她这个愿望,在灰烬中阿素一无所获。她终于明白自己只有一次机会,错过了便是错过了。
泪水止不住的流出来,阿素感到有人扑过来,用力抱住自己,是阿耶和阿娘。
宫内燃了这么一场大火,终是惊动了他们,从宣徵殿赶过来。
见耶娘红着双目,难掩忧心和心痛,阿素自责起来,哽咽着开口,却听元子期压着情绪道:“远之都告诉我们了,乖女莫怕,鲜于医正已找到解毒的法子,这会已在备药了。”
饶是他那样坚强的人,得知这事后声音也有些发抖。
阿素不敢信这样的好消息,目光从元子期面上又移到安泰面上,见耶娘皆是一般神情,才终于确认那话不是哄自己。
见她身上被烧伤了好几处,万幸人没事,安泰流着泪,心疼得说不话来。
阿素却握住她的手,满是黑灰的脸上绽出个大大的笑容来。
她活着,他也活着,耶娘阿兄皆安好,这世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
******
将煎好的药灌下去,不过两个时辰,李容渊便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