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结于心,上一次她生病也有这个原因。
但和上一次不同的是,这一次, 她说要搬离芙蓉阁、不想再住在这里了。
他看得到她脸上、眼里的害怕与慌张,听得出她语气里的哀求,明白她是真的在为某个原因而感到极度不安。却也正因如此,他想起依然在他那里的那枚荷包,想起她对自己说过,她没去过冷宫。
裴昭想到此处,眸光微闪。
宫人恰巧端着铜盆送温水和巾帕进来,他暂时收敛心思,屏退左右宫人。
温水打湿干净的巾帕,裴昭亲自将巾帕拧干,去帮沈清漪擦脸。
沈清漪伸手原本想阻止他这般,反而叫裴昭拨开手,说:“无妨。”
来自于心爱之人的温柔与体贴令沈清漪温暖不已。
她始终目光落在裴昭身上,单是这般看着,一颗心便逐渐被甜蜜情绪占满。
那些糟糕的念头,如拨云见日一般,忽而不再让沈清漪那样的困扰。她这一刻只是觉得,她有昭哥哥在,昭哥哥会护她周全,不会容忍有人肆意伤害她的。
裴昭替沈清漪净过面,帮她洗去脸上的泪痕,这才将巾帕搁下。
沈清漪手指捏住裴昭的衣袖晃一晃,见裴昭看过来,便柔柔笑着说:“谢谢昭哥哥。”
裴昭脸上却没有笑容。
见状,沈清漪迟钝发觉到一丝的不对劲,嘴边的笑僵硬过一瞬,消失不见。
裴昭似无所觉,手指拨开她额前碎发,不疾不徐问:“清漪,你方才说想换一个地方住,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突然要换个地方住?”裴昭语气里并没有任何责备之意,但沈清漪却感觉出一种压力。
她忽然语塞,无法立刻回答裴昭的问题。
尤其在裴昭的凝视之下,沈清漪想起自己隐瞒他自己去过冷宫的事。
一刹那心跳如雷。
方才感受到的几分甜蜜迅速褪色,沈清漪看着面容平静的裴昭,只是感到格外无法面对他。
“昭哥哥,我……”
害怕的情绪再次袭来,虽与之前的害怕有所不同,但一样让沈清漪红了眼。
她从捏着裴昭的衣袖改为握住他手腕,攀着他手臂坐起身。
沈清漪哽咽道:“昭哥哥,你这样,我很害怕。”
裴昭的心却一寸寸被失望填满。
他知道沈清漪在心虚,他知道沈清漪不敢面对他的问题,也知道,当初,沈清漪确实是撒了谎。
那时,他没有去深究这件事,因为内心深处不愿面对这种可能。
现下事实摆在面前,他若逃避便显得可笑了。
裴昭看着沈清漪这幅样子,又什么都不想再问她。
心里那些问题,多抛出来一个,便像是多消磨一分他们之间的感情。
“你还生着病,好好休息吧。”
裴昭轻叹一口气,掰开沈清漪的手,站起身要往外走。
沈清漪却因裴昭的举动而害怕到了极点。
她甚至觉得,此时让他就这么走了,往后她再想要见他……
转瞬之间,沈清漪的脑海里唯独剩下不能让裴昭走的念头。她在微怔之下,于裴昭转身的一刻,近乎扑上去从后面将他抱住。沈清漪跪在床沿,手臂死死缠住裴昭,惶惶中泣声道:“别走,昭哥哥,不要走。”
“对不起,是我错了,是我不应该瞒着你。”
“昭哥哥……”
沈清漪再度流泪痛哭。
裴昭因为沈清漪的话而停下脚步,他没有回头,只是站在那里。
沈清漪明白,这是给她一个解释的机会。
她一面哭一面道:“孙宝林上吊自尽的那一日傍晚,我……去过冷宫。”
“但是昭哥哥你要信我,我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走了。”
“我当时很害怕,被吓得丢了魂,所以什么都没有做,直接逃了回来。”
“可是我不敢说……我什么都不敢说……我怕你会误会,我怕我没办法解释,我怕我撇不了干系,昭哥哥,我真的太害怕了。”她泣不成声,好半晌,才哀哀道,“我真的没有害过孙宝林。”
裴昭转过身来,低头看着身前的沈清漪。
他眼中并无之前的温柔,只是那样神色淡淡看着她:“朕,从来不认为孙宝林的死同你有关。”
沈清漪一愣,眼泪依旧无声滚落。
裴昭说:“所以,清漪,你去冷宫做什么?”
“我……”
沈清漪垂下眼,眼瞧着泪水滴落在裴昭衣摆,视线也变得模糊。
此时此刻,她内心生出一种向裴昭坦白的冲动。
坦白她的嫉妒、她的不甘、她对宋棠以及在这后宫之中所有妃嫔的不喜。
但是她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不能这么做。
有些想法藏在心里,仍有挽回余地,若坦白只会把人推得更远。
“昭哥哥,若我说我当时是追着一只小野猫往那边去了,你会相信我吗?”沈清漪闭上眼,不敢去看裴昭,说,“看到孙宝林吊死在横梁上,回来之后,我日夜噩梦,却谁都没有办法说。昭哥哥,我后悔过不止一次。可我也不知道事情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
“被我从芙蓉阁打发出去的小宫人,偏生如孙宝林一般都那样自尽了。”
“这些日子想到这个,我总觉得是我害了他们。”
“若我不曾将他们打发走……”
“也许他们不会有事,也许不会这样。”
“是我错了,是我不该。”没有得到裴昭更多的回应,沈清漪手臂滑落,终于跪在那里,捂着脸自顾自痛哭。她已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还可以说什么。
裴昭却同样说不出话。
他望着沈清漪,心中闷堵,张一张嘴,终是半个字都没有能说出口。
抬手的、试图去安抚沈清漪的手,在触碰到她之前,又收回来。
裴昭在不言不语中,转身从里间出去了。
魏峰正守在外面。
一见裴昭迈步走出里间,他即刻上前去听候吩咐。
裴昭扫一眼周围无其他的人在,脚下步子微顿,吩咐魏峰道:“派个机灵的去隆恩寺替婉嫔捐些香油钱压压惊,别声张。还有……”说着他顿一顿,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道,“就这样罢。”
魏峰躬身应:“是。”
这一次,裴昭脚下不停,离开了芙蓉阁。
·
外面天气甚好。
碧蓝晴空,阳光灿烂,入眼一片绿意盎然的草木透着勃勃生机。
裴昭看着这般本是寻常的风景,竟无端生出一种恍惚。他本是来看沈清漪的,现下既已看过人,无论好与不好,也都该回了。可想到这是毓秀宫,想到宋棠在这里,想着沈清漪那些话,他脚下便不自觉往春禧殿的方向走去,回过神时,人已到得春禧殿外。
宋棠知道裴昭去芙蓉阁看沈清漪。
只是,他看过沈清漪会往春禧殿来不在预料之中。
宫人没有来得及提前通报。
待得知这件事,从殿内迎出来时,宋棠便立刻瞧见站在殿外的裴昭。
“臣妾见过陛下,陛下万福。”
宋棠规规矩矩福身行礼说,“接驾来迟,还请陛下恕罪。”
“起吧。”有些走神的裴昭被宋棠的话拉回思绪。
他没有如从前那般伸手去扶宋棠,却在免礼的同时自己往殿内走去。
宋棠从裴昭的言行之中觉察到他心情不太好。
是不好到连往日必定会做的表面功夫都无心在意的那一种不好。
最重要的是他刚刚从芙蓉阁出来。
这就有趣了。
见魏峰没有跟上裴昭,宋棠瞥一眼竹溪,示意她不必上前,自己转而追上裴昭的步子。眼见裴昭迈步走进里间,她也跟着进去。待裴昭在罗汉床上坐下,她想一想,慢一步走到裴昭对面坐下。
虽然裴昭心情不好,但情况不明,她总归先不问为好。
倒是这个人……心情不好往她这里凑是几个意思?宋棠稀罕的后知后觉才意识到这个问题。
“陛下。”
宋棠执起茶盏替裴昭倒一杯热茶递过去,又将一碟果脯搁在他面前。
“这是头茬海棠果制出来的果脯。”
“臣妾让他们做的时候多下一些沙糖,便是不酸的。”
裴昭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他看一眼那一叠果脯,没有去碰,只点一点头示意自己晓得了。
宋棠对闭口不言的裴昭亦感到无言以对。
这么一声不吭,难不成是要她陪他一直干瞪眼吗?
宋棠还挺好奇裴昭和沈清漪之间发生了什么,尤其现下裴昭主动送上门——虽然裴昭心情不好往她这里凑有点儿离谱,但既然来了,想必是要在她这里找些安慰。裴昭在犹豫,她还是得推他一把。
“陛下为何愁眉苦脸?”
宋棠一双眼睛含着几分担忧望住裴昭,“是……婉嫔的情况不太好吗?”
说着她又皱眉:“可臣妾昨日去看婉嫔的时候太医恰好也在。太医对臣妾说的是,婉嫔的身体已较之前好转许多,不日便能痊愈。”她似心有不解,“才一日功夫,难道又恶化了不成?”
裴昭抬眼,看一看宋棠,见她一本正经在考虑这个问题,不由暗自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