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承启先帝遗愿,除伪帝, 复旧朝,然旧伤复发,不久于世,本侯迫不得已, 愿为之重塑朝纲。”
若是大事可成, 他想杀了向煦自立为皇。
“可是万一不成呢?”楚邶忧心道:“西境的兵力,镇北王的兵马, 还有向祈所率的亲军,三角一般将丹阳城团团围困, 咱们并无多大胜算。”
“那便捆了向煦出城受降,本侯都大义灭亲了,于情于理, 向祈都不至于太过难为本侯。”
哐当一声脆响, 丹阳侯父子循着声音推门而出,院中的家将已将那插翅难飞的黑影团团围住。楚邶认出了那人,低声道:“这人和向煦关系匪浅,刚不知听到了多少, 不能留。”
“拿下,”丹阳侯冷声下了令。
丹阳侯已经起了异心,玉玲珑只想赶紧把消息传给向煦,他一心仰仗的舅舅,只是将他当作往上爬的跳板而已,因为心中的感情太过迫切,这满院的侍卫一时之间居然难敌,楚邶担心闹大了惊动向煦,索性抽了把剑亲自与她过起招来,玉玲珑本就力竭,不多时便落了下风,楚邶抓住机会,一剑封喉。
白皙的脖颈上那道伤疤又深又长,血液打湿了人的衣襟,黑红的血浆顺着人的下巴模糊了她的脸颊,像极了一朵在烂泥中挣扎的红玫瑰,可惜所有的不甘与希冀都是徒劳的。
不多时,连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都几不可闻,楚邶丢下长剑,淡淡吩咐道:“把尸体给咱们王爷送去吧,就说她私交外敌,侯爷不得已将之斩杀。”
向煦已经一整日水米未进了,听到外面的动静本以为玉玲珑终于肯跟他说话了,满心欢喜的去开门,却见一队卫兵抬了蒙着白布的尸身进来,他心头猛跳了下。
楚邶思量许久还是亲自登了门,解释道:“她私交外敌,我原想着她是你的人,本应交给你处置的,可她竟奋起相抗,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且节哀顺便吧。”
惊雷劈到脑袋上也不过是这种感觉了,向煦只觉浑身冰凉,他竭力定了定心神,使自己看起来和往常并无异样,嘴角甚至还带着温和的笑意:“表兄说的哪里话,一个下属罢了,表兄处置了倒是免了本王不少麻烦。”
楚邶点了点头,看他并未起疑也不在这多待,门刚一阖上,向煦再压不住内心情思,蓦地呕出一口黑血来。
他沿着门框缓缓的颓坐在地,压抑的眼泪再无可抑制,明明疼到了极致,可偏还不能发出一点声响。颤抖的手举起复又落下,最终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像是怕惊动沉睡那人一样,缓缓的揭开了那蒙面的白布。
明明几个时辰前这人还在同他置气争吵,可现在却安静的让人害怕。苍白的面颊、沾着血浆和尘土的乌发、毫无血色的唇、还有脖颈上可怖致命的一道伤疤。
她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他们曾并肩捱过最难熬的一段时光,十几年的隐忍蛰伏,他们之间不像是君臣,他也并非单纯的只把人当作姐姐,有些感情早已凌驾于亲情之上,可是谁也没想到最终会是这样的收场。
就在几个时辰前,她第一次冲他发了火,有些事情总是始料未及的,他甚至未能好好的跟人说声抱歉。
他静静的抱着她,就像小时候被人欺负了那样,可是以后这个人再也不会站出来为自己遮风挡雨了,他触到她紧握的五指,忽然间神色一变。
五指被人一根一根的掰开,再用帕子一点一点擦干上面干涸的血迹,在掌心中央,几道新鲜的划痕分外显眼,那是一个用刀划出的防字。
防?丹阳侯有问题吗?
丹阳侯虽为向煦的亲舅舅,但十几年未见,自然不如玉玲珑这样共患难的亲厚。是以丹阳侯说玉玲珑私通外敌不得已将之诛杀向煦心中本就存着疑,谁都有可能背叛自己,唯独玉玲珑不会。
倒是可惜了玉玲珑到死都在为他考虑,提醒他小心提防。
“阿姐”
向煦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可那眼泪就像不受自己控制一般。他就这么抱着她坐了整整一夜,感受着她的躯体逐渐僵硬,血液流尽干涸。
到最后阳光透过窗柩洒在人的脸上,向煦竟恍惚生出了些许恍若隔世之感。
煦,本是温暖之意,可是自己生不逢时正值朝堂动乱,而煦,日光将尽,墨色降临,本就是要坠落的太阳,谈何温暖呢?
有些结局是早已写好了的。
他这一生为很多人活过,却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楚后自尽的时候,教他忍辱负重,她教他牢记自己的身份,日后重振朝纲。幼时的向煦每一步路都是依着楚后的教导,活的谨小慎微,很早便学会了察言观色;后来,向煦遇到了谢妤,体会了这二十余年为数不多的温暖。
楚后要他走的路好累啊,有时候向煦甚至想着就这么算了,可是那时候他的身旁还有谢妤,他可以见不得光,可是谢妤不能陪着他永坠深渊;他情愿抛下一切做个闲人倒也逍遥自在,可是却不能不给谢妤一个名分。
她这一辈子已经很苦了,向煦只想把最好的都捧到她面前。
向祈娶颜姝的时候,他羡慕极了,倘若自己还是太子,假使自己身上并未背负这么多,那他这个年岁,应当早就和谢妤成亲了吧?说不定还会有几个小不点承欢膝下。他甚至偷偷幻想过,谢妤穿上那么一身赤红的嫁衣会是什么样子的?她戴上凤冠又会是什么样子?自己掀她盖头是时候她可否会娇羞呢?
可是谢妤走了,就好像将他浑身的精气神也抽走了一样。
“妤儿,”向煦捧着她的脸颊,凑近了在她眉心留下虔诚的一吻:“奈何桥上可不要忘了我啊,且等我一等,我还有好多话没说呢。”
又过了两日,向煦比前段时日更忙了,不时的召自己从京中带来的亲信、暗卫入内商讨一应事宜,虽没有刻意回避丹阳侯,但到底是跟人疏远了。
丹阳侯心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闲聊的时候随意跟楚邶扯了两嘴,可他却浑不在意:“那不就是他的一个下属嘛,听闻还是从花楼里出来的,也值当上心,他就算知道了又怎么着?难不成还要跟自己的亲舅舅翻脸?爹你就是想的太多了,说不定他只是想着怎么料理向祈呢?”
丹阳侯虽还是不大放心,但还是只能先压下心中的猜测。因着向煦和丹阳侯各自忙着,暂时顾不上颜姝这边,陈致远终于寻着了机会,偷偷给向祈传了封信件出去。
向祈连日来没睡过一个囫囵觉,此时乍然收到来信说是颜姝一切安好稍稍定了些心神,得知颜姝有孕更是喜不自禁。陈致远还在信中告知说是三日后会想办法送颜姝出城,让他想办法护佑她周全,向祈当即便要去安排。
裴铭本不想在这个时候泼他冷水的,陈致远跟着向煦犯上作乱,他的话如何能信。他道:“万一是陷阱呢?”
他能想到的,向祈自然也能想得到,只是这个时候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他也会去的,向祈望着帐外的月色,眼神中不知是何情绪,只吩咐道:“去安排吧,我想阿颜了。”
第59章 火势 你争取把我的心肝肠肺全捅烂了,……
自打玉玲珑死后, 向煦和丹阳侯的关系说不出的怪异,明明这人还如往常一般的温和有礼,可丹阳侯还是觉得不对劲。他收留他的同时却又防着他, 两拨人马大有一种泾渭分明的架势。陈致远则趁着这个机会, 悄悄送了颜姝出城。
是夜,他趁着防备松懈, 药昏了看守的一干人等,拿着早就准备好的甲衣递给颜姝:“快换上,太子应当在城外等着呢,我这就送你出去。”
他关上门蹲在门外的台阶上替她守着, 听到吱呀的声响,见她已经换好了衣服,虽然看着瘦小了点,但是不仔细查的话应当看不出来, 只是这张脸太出挑了, 军中的甲士常年风吹日晒的,这差异未免也太显眼了点。
颜姝想了想, 抓了把灰涂在了脸上,有夜色作掩护, 倒是没那么容易分辨。
陈致远顺势放了一把火,等城中的人都来救火则带着颜姝从守备较为薄弱的西门外出,只是这一路上弯弯绕绕, 旁人均是去救火, 只有他们两个往外走未免太过显眼,极短的一段路程躲躲藏藏倒是耗费了不少时间。
火势蔓延,惊动了向煦和丹阳侯,两人对视一眼, 丹阳侯已经急切的着人去救火了,他就靠颜姝这张底牌和向祈谈条件了,向祈所率兵马三角一般把丹阳城团团围困,却久不发兵,怕是和颜姝脱不了干系,若是颜姝出了事,自己这数万兵力拿什么跟那小狼崽子抗衡。
向煦在周遭打量了几眼,突然低声问身边亲信:“看守的人呢?”
那亲信心中咯噔一声,坏了。
火势这么大这些个看守的人却不见踪迹,怕是早被人给料理了,那么颜姝……
向煦大步上前拽下丹阳侯腰间令牌,麻利的丢给那亲信吩咐道:“立刻派人去四门通知严加防守,若有人要出城,无论是何缘由,一律拿了见我。”
丹阳侯问:“你这是做什么?”
向煦强忍着将眼前这人剐上千刀的冲动,压着心头的不适:“舅舅放心,本王会给您个交代的。”
他想了想还是不放心,索性亲自率人去追。
陈致远将颜姝藏在取水的队伍中,谎称是要出城取水,并将提前伪造好的手令递了过去,那守将打开水车上的盖子仔细检查了一番,确实没有藏人,不过眼前这人是向煦从京师带过来的,丹阳侯前两日刚下了令要小心防范他们,这守将一时也拿不准究竟要不要放行。
“城中大火,此时正是急需用水的时候,耽误了救火你担待的起吗?”陈致远抱臂靠在水车上:“你不放行也成,你以为兄弟想干这大半夜取水的脏累活呢,我这就原路回去,王爷和侯爷怪罪起来,你去交代?”
那守将考虑了下,嘟囔道:“放行。”
门被人小心的推开了一条缝,夜色中向祈率一小队人马在城外埋伏了许久,他透过那焦急的探寻着颜姝的身影。陈致远刚松了一口气要送颜姝出城,突然有人策马上前高举令牌道:“关城门,拦住他们。”
那守将忙要关门,陈致远顺势了结了他的性命拿身体抵住那半开的门,嘱咐颜姝道:“走!”
颜姝也不跟他墨迹,道了句谢趁乱往外跑。城内向煦发觉不对已经率人追了上来,陈致远带的这十来个人在大队的人马面前毫无胜算。
向煦下令放箭,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倒下,现在无论如何都是难逃一死了,陈致远往外看了一眼,颜姝越来越接近那骑马的人影了,他突然丢了手中的利刃,用尽所有的力气去阖上那扇门,明明背上插满了羽箭,可他却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在濒死的最后一刻,替颜姝堵上了那扇门。
城外向祈拉颜姝上马,城内陈致远的嘴角笑意永存:“安全了。”
等到向煦清理完尸首重新打开那扇门,哪里还能追得上呢?
大帐内,向祈抱着颜姝久不撒手,像是要将人揉进骨血里,目光从她凌乱的发到她灰扑扑的小脸再到脖颈上未愈的红痕,向祈满怀歉疚的刮了刮她小脸:“我来晚了,让你受委屈了。”
颜姝倚进他怀里,坚实的臂膀好似格外让人心安:“是我给你添麻烦了。”
若在往日向祈笑一笑也就过去了,可是今日向祈突然松开了怀中人,抱臂居高临下的审视道:“是挺麻烦的,当着我的面抹脖子,颜姝,知道我那箭射歪一点什么后果吗?”
“我错了,”这事颜姝理亏,她想了想又补充道:“下次再不会了。”
“你还想有下次?”向祈重新将人按在怀里:“你就可着劲的吓我吧,我要是有一天英年早逝,绝对跟你脱不了干系,你争取把我的心肝肠肺全捅烂了,以后你就开开心心的守寡吧啊。”
这几日情绪大起大落的,此刻重新依在他怀中,颜姝突然想逗他一逗。
“你之前说过不会让我守寡的?”
向祈心头一热:“是,咱们两个铁定能白头偕老,到老都要葬在一处。”
“我不是这个意思,”颜姝鬼灵精怪道:“你之前说过,准我改嫁的,现在不作数了吗?”
“颜姝!故意气我呢是吧?”向祈匝着她的腰不准人作乱,刚想凑近那眉心却见颜姝不住躲闪,他挑眉:“不给亲?”
“殿下能先施舍些热水吗?”颜姝指着脸上的泥:“如果你不想啃一嘴灰的话。”
向祈突然笑了,冲外吩咐道:“送些热水进来。”
颜姝沐浴过后着了一身藕色的小中衣,拿干布巾打理着微潮的发丝,继而乖顺的倚在向祈怀里,他将人圈在臂弯里,只在她的鼻尖上吻了吻略解相思,另一只手轻轻的搭在她小腹上:“这才几次啊?你这也太快了点?”
颜姝白了他一眼:“还好意思说,自己多能折腾心里没个数吗?”
向祈笑道:“我儿子怎么不动呢?”
“你女儿乖巧爱静,”颜姝抿唇:“这才两个月,想什么呢?”
颜姝想了想,突然翻过身和他面对面:“你是更喜欢男孩吗?”
向祈怕她多想,吻了吻她的发丝道:“其实只要是咱们的孩子,男女无所谓。你生的,我自然都喜欢。”
主要是苏仲疾,近来喜得爱子,天天转着圈的在向祈跟前炫耀,弄得就他有儿子似的。向祈听的多了,刚才说的时候难免顺嘴了。
“睡吧,”向祈眯着眼睛道:“明日我让他们送你回京,等我料理完这边的事就回去陪你。”
颜姝却是睡意全无:“我听说谢驸马出了事,长姐她……”
“回去多陪陪她吧,”向祈叹了口气:“出了这样的事,谁也没办法。好歹还有个小锦棠陪着,也算是一点安慰吧。”
翌日清早,颜姝陪他用过了早膳,向祈依着昨晚商量好的,让人备了马车送她回京。颜姝既然已经回来了,向祈再对丹阳城用兵便再无后顾之忧了,此番免不了一场恶战,颜姝在这多有不便,再者,回京养胎的话,有皇后和长公主帮忙照应着,向祈也放心。
向祈抱了抱她,帮她系好斗篷的系带,扶着她上马车又对着一众随从好一番叮嘱这才作罢。颜姝无奈道:“你也太小心了。”
“天气转凉了,记得多添衣,喜欢吃什么吩咐小膳房去做就行,我让人新找了位厨娘,听闻做的汤水也是一绝,你回去尝尝喜不喜欢,但也不要吃太多了,没事多走动走动,我听说胎儿大了不好生。”
“我知道了,”颜姝忙去捂他的嘴,怎么忽而当着满军营的面说这些。
这边风沙太大,向祈抚着她的侧脸,在人唇上印下绵长的一吻:“路上注意安全,等我忙完了就回去陪你。”
“那我在京中等你。”
马车愈行愈远,直至消失不见。向祈在风沙中愣了好一会,启唇吩咐道:“召各位将军来我帐中议事。”
第60章 终章 这一笑,便再未移开过双眼。……
丹阳城内早就人心惶惶, 这两日有不少人商量着要出城受降的,丹阳侯发现之后料理了一批,可是在绝对的劣势面前, 哪里是他杀几个人就能稳住局面的。
楚邶急的在书房里来回踱步:“爹, 您快拿个主意吧,向祈他攻势那么猛, 咱们这座孤城守不了几日的,还有那苏仲疾,也不知道凑什么热闹,北境支援的兵力马上就要到了。”
丹阳侯有些犹豫了, 这几日他不断做噩梦,梦到以前的人和事,梦到自己的亲妹妹,她一身华贵的凤袍站在火光中, 质问他为什么不救她, 自己的亲外甥到了门口为什么还想着算计他。
他在心里默念了句抱歉,嘱咐道:“绑了他出城受降吧。”
楚邶刚要去办, 门被人从外踹开,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点声音便被血溅当场。外面的两拨人马已然动起手来, 丹阳侯瞧着眼前这疯子,下意识的去摸自己身后的长剑,不忘周旋道:“你这是做什么!”
“看不出来吗?反正这座城守不住了, 与其等着向祈入城, 不若我给舅舅来个痛快?”向煦挑飞了他即将到手的利剑:“原本让舅舅绑了我出城受降也无所谓的,您确实没必要陪我去死。不过,舅舅,您不该动我阿姐的。”
丹阳侯明白了, 这小子是在不计代价的报复。
“我是你亲舅舅,眼下大敌当前,你不思如何退兵,反而把刀尖指向自己的亲舅舅,究竟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