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男人终于愿意施舍只字片语。
“是与不是,你又能奈我何。”
极尽嘲讽的一句话,可男人的语气中却听不出半分讽意与轻蔑,他只是极为平淡地讲述实情。
咔嚓——
沈贵妃将茶盅砸了过去,男人微微偏头,茶盅擦着他的发丝飞过,茶水洒了他一身,瓷片碎了一地。
他眉梢都未动一下,微垂着眼睛,一副要睡没睡着的懒散模样。
沈贵妃最终还是被气走了,周遭又恢复了清净。
谢汝知道,她该离开的,阿灵不知何时便会回来,若寻不到她,只怕还要着急,可她就是挪不动步子。
双脚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她近乎贪婪地望着男人的脸,心中百感交集,最终都化成了难过。
她扪心自问,谢汝,你这是在做什么啊。
她出神太久,以至于男人何时走到了她面前她都未曾察觉。
等她发现的时候,他已经停在了梨花树前。他没有绕过花树,只是隔着白茫茫的花海,静静伫立。
谢汝被惊得后仰了身子,退了半步。
她进退两难时,男人终于开口:
“出来吧。”
他的声音有点哑,语气很低,没什么情绪,有些像住持所说的,“佛”之音,无喜怒哀乐,无贪嗔痴妄。
见她不动,他慢慢退了几步,离得远些。
他重复道:“出来吧。”
他这是……这是以为,她在怕他吗?
谢汝没来由的,一阵难过。
她拎起裙角,慢慢地从梨花树后绕了出来。
视野渐渐开阔,他们终于第一次真正地见面了。
谢汝飘忽着眼神,目光没个落点。隔着障碍,她能肆无忌惮地看他,此时面对面,相隔如此近,她反而近乡情怯般不敢看他。
她垂着头,福了福身子,不知如何起这个话头,只能生疏地问安:“大人。”
沈长寄微低着头,看着少女的发顶,鼻间萦绕着梨花香气,让人有种似在梦中的错觉。
他没有问她是谁,也没有问为何来到这里。
只道:“皇宫内院地形繁复,莫要乱跑。”
谢汝头垂得更低,“是。”
“我……”男人微微皱眉,艰涩开口,“并非在训斥你。”
他从未说过这些话,头一次为自己辩驳,有些力不从心。
其实他早就察觉了有人在偷听,若是旁人,恐早已身首异处,或是被玄麟卫带走好好审问一番。可方才,他头一次听之任之,没有一个暗器飞过来,要了她的小命。
“可还识得回去的路?”
这话一落,二人皆是一愣。
有湿润的潮气漫上了谢汝的眼眶,她险些方寸大乱,前世的回忆瞬间塞满了她的脑袋。
沈长寄眸光微闪,微眯了眼睛仔细瞧着少女的反应。他不知为何会将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脱口而出,好似他笃定少女不识路一样。
他向来擅长察言观色,此女的回应叫他明白,他们当真有些渊源。
谢汝在此时抬头,对上了男人审视的目光,他眼里没有她熟悉的柔情。
她咬了下唇,鼓起勇气试探:“您的衣服湿了……可要擦一擦?”
沈长寄没管胸前被茶水沾湿的那片深色污渍,只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等着她的下文。
谢汝险些被男人身上强大的气场压垮,她忍着心颤,一鼓作气,从袖中掏出一方手帕,递了过去。
“大人,擦一擦吧。”
他没接,她也不动,就这么僵持了好一会儿。
她像是孤注一掷的亡命之徒,眼神执拗地盯着男人的脸,试图从他完美的面具上找到一丝裂痕。
男人抬起手,指尖轻轻搭在帕子垂下来的一角上,然后手指动了动,将手帕抽走。
他低头端详,女子的手帕,淡黄色的丝织绢布上绣着一朵盛开的白色梨花,倒是颇为应景。
谢汝不错眼珠地盯着男人擦拭的动作,看他始终平静、冷淡,被期待填满的心再一次落了空。
他不认得这帕子啊。
这是前世,他们私定终生时交换的信物。
“时辰不早了。”
谢汝闷闷地“嗯”了声,正打算接回帕子,福身告退。
男人却理所当然地将染脏了的帕子揣进了怀里,他偏过头,不去看少女诧异的眼睛,转身离去的同时,撂下了两个字:
“跟上。”
谢汝:“……嗯?”
带着潮气的夏风吹散了满园梨花,身姿挺拔的男人衣角翻飞,他停下脚步,回头望她:
“不识路便跟着我,莫要乱跑。”
“……”
“嗯!”
第6章 “最好是沈长寄这厮快要死……
沈长寄毫不留恋地转身折返,谢汝看着他原路返回,直到看不到背影,才沿着小路继续向前走。
出了拱门,谢汝一眼便看到了熟悉的人,好几个。
她看到谢母与几位相熟的夫人并肩走远,而后有几个妙龄少女朝着留在原地的谢窈跑去。她们围成一团,正嬉笑着说着什么。
谢汝正思忖着要不要过去,谢窈先一步发现了她,朝她招手,“二妹妹,这边!”
谢汝只得走上前,“姐姐。”
“咦,谢窈,这人是谁啊,她叫你姐姐啊,”一位身穿火红襦裙的姑娘道,“是你的远房亲戚?”
谢窈笑着拉过谢汝的手,介绍道:“这位是我家二姑娘,这些年在寺中长大,你们小时候也见过的。”
一时间,众人神情各异。有摸不清谢窈意思的没吭声,只有那红裙少女吊起眉梢,“哦,原来是你啊,小灾星。”
话音一落,四周更是鸦雀无声。
倒是谢汝却好似没听到那挖苦一般,回以微微一笑。她没忘记自己的庶女身份,在场的诸位,她都得罪不起。
谢窈最瞧不惯谢汝这软包子脾气,别人都踩到她脸上了,她竟还要给人家揉脚,真是卑贱!她横了那少女一眼,“冯轻罗,你会不会说话。”
再如何说,谢汝也是侯府血脉,出门在外俱是侯府脸面,她还不至于这般拎不清,叫人当众打谢家的脸。
冯家与谢家向来不对付,谢家是个有名无实的花架子,冯家却是有名又有实权。二人平日无事便是表面和气,但凡出现分歧都会吵得不可开交。
“谢窈,你这妹妹邪门的很,我劝你躲远些,”冯轻罗低声道,“听说她生母便是那种地方的贱奴,血里指不定多煞——”
“都聚在此处,说什么好玩的呢?”一略带笑意的女声插了进来。
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消散,众人纷纷垂首行礼,恭恭敬敬,“贵妃娘娘。”
沈贵妃抬手,“免,快开始了,诸位早些进去吧。”
数名宫人簇拥着贵妃远去,她身边的六公主仓促地跑回来,拍了拍谢窈的肩膀,又走远,“待会我再来找你玩啊。”
冯轻罗顾及六公主,没有再故意招惹谢窈。她倒不是冲着谢汝,毕竟无冤无仇,虽然这女子长得格外扎眼些,好生不顺眼,但她只要能找了谢家人的不痛快,便是什么话都不忌惮说了。
她的眼睛在谢汝的脸上转了转,心道真是个美人胚子,正打算进殿,就见柳愫灵慌慌张张从远处小跑了过来,一下扑到谢汝的身上。
“我的祖宗,你怎的乱跑,让我瞧瞧可还好?”
谢汝:“……”
她又不是掉进了豺狼虎豹窝里的兔子。
“我找了你好久,你个小没良心的,叫你别动瞎跑什么?”
谢汝四向不分,曾数次独自外出而在山间迷路,就在半月前,柳愫灵最后一次陪着明氏去上香,发现庙里的小师傅们和玖儿已经找了她一天一夜都没找见人,众人急得不行,后来人是被一匹马背回来,当时已然不省人事。
柳愫灵被她吓了个半死,絮絮叨叨地道歉:“都怪我,不该抛下你的,我本就是去看一眼的。”
她追到了人,只说了两句话的功夫,再回去就见不到人了。
冯轻罗看明白了,突然冷笑了一声,“原来小灾星和柳姑娘这般熟。”
她们一直站在殿前,此时就快要到时辰,来来往往的宾客众多,有不明所以的贵女或公子看这边的热闹。
“冯轻罗!你好歹也是高门贵女,如此没有礼数,这便是你的教养吗?”
柳愫灵与冯轻罗也有些旧怨新仇,柳愫灵随了他征战沙场的父亲,性子泼辣得很,向来什么亏都不吃。原先卷入争斗的谢窈此时作壁上观,看她们斗嘴。
这边的人都快要吵起来了,被议论的中心人物却突然怔愣,有些心不在焉。
谢汝朝拱门的方向看去,那道熟悉的身影正朝这边信步走来。
“我家阿汝顶顶好,莫要满口胡言,泼人脏水!”
“我又没说错,喂,你还要争下去?在这个地方撕破脸不好吧?家丑在这光天化日之下抖落出来,也不知最后是谁受委屈。”
柳愫灵瞬间哑声,她看到谢汝正失魂落魄地望着别处,她茫然地看向四周,对上了十数双眼睛。她闭了嘴,牵住谢汝的手腕,想要逃离这里。
她怎么总是把事情搞砸呢,阿汝的出身本就是她的软肋,她怎能一再揭好友的伤疤呢。
冯轻罗像只斗胜的鸡,偏偏不依不饶了起来,“贵妃娘娘这场宴席是给小公主和陛下去晦气的,可这晦气不请自来……”说完捂嘴笑着,转身进了大殿。
众人见没了热闹,纷纷散去。
柳愫灵丧气地低着头,手去拉好友的袖子,“我……”
她突然汗毛竖起,警惕地抬头。她幼时跟随父亲在边关待过几年,对危机天生有灵敏的预感。
只见换了一身白衣的首辅大人目不斜视从她们面前走过,擦肩而过时,只留下低而轻的一声: